记得老舍先生有一篇小说,提起火车里的查票人的几副面孔,在三等车里两个查票人都板着面孔,在二等车里一个板面孔一个露笑脸,在头等车里两个人都带笑容。我们不能不佩服老舍先生形容尽致。不过你们注意过火车上的小账没有?坐二三等车的人不能省小账,你给了之后茶房还会嘟嘟嚷嚷地说:“请你老再回回手!”你回了手之后,他还要咂嘴摇头,勉强算是饶了你这一遭,并不满意。可是在头等车里很少有此等事,小账随便给,并无闲话听。原因很简单,他不知你是何许人,不敢啰唣。轮船里的大餐间,也有类似情形。陇海线浙赣线均不许茶房收小账,规矩很好,有些花钱的老爷们偏要破坏这规矩,其实是不该的。
考小账制度之所以这样发达,原因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劳苦的工役薪俸太低,一个是有钱的人要凭借金钱的势力去买得格外的舒服。
劳力者的待遇,就一般论,实在太低。出卖劳力的人,一个月的薪俸只有十块八块,这是很普通的事,每月挣五六块的薪金而每月分小账可以分列三五十元,这也是很普通的事。为了贪求小账,劳动者便不能不低声下气地去伺候顾主,这固然也有好处,然而这种制度对于劳动者是不公道的,因为小账近于“恩惠”,而不是应得的报酬。广东有许多地方不要小账,那精神是可取的。要取消小账制度,劳力者的人格才得更受尊敬。在业主方面着想,小账是最好不过,这负担是出自顾客方面,而且因此还可以把业主的负担(薪金)减轻。
富有的人并不嫌小账为多事。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的人往往就想:我有钱,什么事都办得到,多费几个钱算什么!在北平听过戏的人应该知道所谓“飞票”。好戏上场,总是很晚的,富有阶级的人无须早临而得佳座,因为卖“飞票”的人在门口守候着,拿着预先包销的佳座的票子向你兜售,你只消比戏价多出百分之五十做小账,第二排第三排便随你挑选,假如再多付一点儿小账,等一会儿还会有一小壶特别体己的好茶送到你的跟前。有钱的人不必守规矩,钱就是规矩。火车站买票也是苦事,然而老于此道者亦无须着急,尽管到候车室里吸烟品茶,茶房会从票房的后门进去替你办得妥妥帖帖,省你一身大汗,费你几角小账。只要有钱,就有办法。假如没有小账制度,有钱也是不成,大家都得守规矩,有钱的人和没钱的人不是平等了么?
我提议:一,把劳苦的人的工资提高;二,把小账的制度取缔一下,例如饭馆既有堂彩加一的办法,就不必另收小账(改作加二也好);三,公用机关和大企业要首先倡导打破小账制度,这事说起来容易,一时自然办不到。可是我还要说!
市容
在我居住的巷口外大街上,在朝阳的那一面,通常总是麇聚着一堆摊贩,全是贩卖食物的小摊,其中种类甚多,据我所记得的有——豆汁儿、馄饨、烧饼、油条、切糕、炸糕、面茶、杏仁茶、老豆腐、猪头肉、馅饼、烫面饺、豆腐脑、贴饼子、锅盔等等。有斜支着四方形的布伞的,有搁着条凳的,有停着推把车的,有放着挑子的,形形色色,杂然并陈。热锅里冒着一阵阵的热气。围着就食的有背书包戴口罩的小学生,有佩戴徽章缩头缩脑的小公务员,有穿短棉袄的工人,有披蓝号码背心的车夫,乱哄哄的一团。我每天早晨从这里经过,心里总充满了一种喜悦。我觉得这里面有生活。
我愿意看人吃东西,尤其这样多的人在这样的露天食堂里挤着吃东西。我们中国人素来就是“民以食为天”。见面打问讯时也是“您吃了么”,挂在口边。吃东西是一天中最大的一件事。谁吃饱了,谁便是解决了这一天的基本问题。所以我见了这样一大堆人围着摊贩吃东西,缩着脖子吃点热东西,我就觉得打心里高兴。小贩有气力来摆摊子,有东西可卖,有人来吃,而且吃完了付得起钱,这都是好事。我相信这一群人都能于吃完东西之后好好地活着——至少这一半天。我愿意看一个吃饱了的人的面孔,不管他吃的是什么。当然,这些小吃摊上的东西也许是太少了一些维他命,太多了一些灰尘霉菌,我承认。立在马路边捧着碗,坐在板凳上举着饼,那样子不大雅观,没有餐台上放块白布然后花瓶里插一束花来得体面,这我也承认。但是我们于看完马路边上倒毙的饿殍之后,再看看这生气勃勃的市景,我们便不由得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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