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幻夢   》 第四回 洽深情香盒俱軟玉 持正論淑德立賢箴      花月癡人 Hua Yuechiren

  話說赦、政二公、賈母將賈夫人托夢會敘相符,恰值王夫人、李紈等來請安,賈政嚮王夫人道:“事已定準,還叫大媳婦說給甥女兒知道。”說畢同賈赦退出。賈母將夢中的話說與衆聽,又嚮鳳姐道:“你姑媽說:鳳丫頭是不信這些神鬼的事,他於今實在有這鬼話,對我說了,問你信不信。”鳳姐夜裏已經吃驚,又聽賈母傳示賈夫人的話,嚇得寒毛倒竪,形色改變。忙道:“我通共多大年紀?知道些什麽?姑媽今日教訓我,纔算知道了。以後不但我不敢不信鬼神,還要勸人敬信。咱們姑老爺、姑太太更是有靈應的。”
  再說李紈來到瀟湘館,黛玉早知來意,一面讓坐。李紈道:“昨兒大老爺寫了書啓焚化,又虔誠禱告,夜裏老太太就夢見姑太太來了。”便把賈夫人嚮賈母所言一一表述,又將托夢赦、政二公的話一樣相同也說了。黛玉心中暗喜,外面卻不動聲色。紫鵑、五兒聽說,喜逐顔開。黛玉道:“璉二嫂子衹當我爹媽未必靈驗,今日纔知道呢。”李紈道:“他此時不敢不信了。”黛玉道:“人生在世,敬天地,禮神明,存好心,作善事,不欺暗室,冥冥之中,鬼神呵護。豈可不信?於今世上有一等惡人,嗜欲熏心,害人利己,外面矯情於譽,卻像正直無私,連鬼神都不怕。殊不知他暗中害怕,比人更甚。二嫂子不信鬼神,乃是他假飾的話,欺人罷咧。”李紈道:“你竟是個賽孔明。果然,先前老太太將姑媽的話對他說,他嚇的了不得。”
  正說間,探春來到,因前次隨賈母來,末合黛玉敘話,一面說道:“林姊姊,我今日特來瞧你,可更好了?”黛玉道:“多謝你記挂,我近日精神氣血比前都好些。”李紈、探春齊道:“不但如此,你自己對鏡子瞧瞧,那裏再找的出這朵出水芙蕖。”黛玉臉上微微一紅。探春道:“閑時人說二嫂子不怕鬼,都是假的。老太太把姑媽問他的話說了,衹見他嚇得甚麽似的。”李紈道:“我方纔說過,鳳丫頭已敬服的了不得。”探春道:“姑媽是何等人?自然赫赫有靈。怨不得老太太時常想念。”忽見黛玉眼圈一紅,探春忙格別話岔開。二人坐末多時,一同回去。
  且說賈政擇定三月吉日,寶玉、黛玉夫婦完姻。新房東邊,寶釵住宿。此屋頭進係四合兩翻五間,兩邊廂房通連,房上有串樓。二進、三進、四進如前一樣。主宅兩旁,餘房幾十間。今將西邊正房重新裝飾,作黛玉的洞房。裏外前後四間,一並通連,另用檀梨細雕格子麯折隔開,中設紫檀嵌八寶蠃鋼大床,四面設着妝臺、椅機、書幾、書架、炕榻、衣廚、春臺、桌幾、巾架等物,無不精巧富麗,說不盡綉箔銀屏、瑤壺寶鼎,驚張裴翠,帳挂蕪蓉,各色已備,專候吉期。
  再表公道在人心,閱府大衆見這件喜事,人人快樂殷勤。因寶、黛二人生死結成夫婦,千古難逢;二人的才貌相當,一時罕有。所以大衆同心,不謀而合。
  有一日,傻大姐站在遠遠的,嚮玻璃道:“姊姊,我問你句話。你可又要打我?你要來打,我就跑了。”玻璃道:“傻丫頭,問話何妨?為什麽打你呢?你到底問什麽話?”大姐道:“於今寶二爺快娶林姑娘了,我還是叫林姑娘還是叫寶二奶奶?這裏有個寶二奶奶,他們兩個人到底怎麽叫法?我又問你,可又要打我?”玻璃道:“頭裏因為上頭吩咐瞞着人,不許吵嚷。你那麽喊着問,我自然打你。而今這件事大傢都知道的,你問這話又何妨呢?為什麽打你?”傻大姐道:“於今到底怎麽叫纔好?”玉釧在旁,一面開他的心,笑道:“咱們有個叫法,你估量怎麽叫?”傻大姐說:“我因為不知道纔來問的。”玉釧道:“你想想該怎麽叫?”傻大姐將兩衹白眼翻丫幾翻,歪着頭點了幾點,說道:“寶姑娘做了寶二奶奶。林姑娘也做了寶二奶奶。他兩個坐在一塊,叫這個那個答應,叫那個這個答應。不明不白的,怎麽好?我想把寶二爺的名字分開了,給寶姑娘一個,叫他寶二奶奶;給林姑娘一個,叫他玉二奶奶。不知你們可是這麽叫?”衆人聽說,都道:“倒是他這個稱呼很好。”玻璃道:“他這傻話算什麽?畢竟要分個大小。”玉釧道:“你別混說!老爺合太大說,林姑娘是他心裏元定的正配,合寶姑娘姊妹稱呼,都是一樣,無分大小的。咱們不能混說。橫竪上頭也要吩咐,該怎麽叫就是了。”傻大姐道:“我還要問姊姊:明日娶林姑娘不瞞人,頭裏娶寶姑娘倒瞞人。難道娶寶姑娘是做賊把他偷來的嗎?”說得人人大笑。大姐又道:“那天有許多人瞧着,誰不知道的?俺府裏的人做強盜嗎?”玻璃道:“你又混說!我可認真打你。”
  傻大姐一面走,一面說:“你還是要打我!我就告訴老太太,評評這個理。”直跑到賈母跟前,哭訴方纔所說的話。大傢見他說的有趣,拿他取笑。賈母亦笑道:“倒是他這麽稱呼也罷了,叫他姊姊不許打他。”傻大姐轉笑說道:“到底要到老太太面前評理纔好。前回望着林姑娘評理,說了半天的話還不相幹。”鳳姐事事留心,忙問傻大姐:“你嚮林姑娘評什麽理?”傻大姐道:“就是娶寶姑娘,白問了我姊姊一聲:寶姑娘過來了,還是叫寶姑娘還是叫寶二奶奶?我姊姊嗔着我不該混說,就打我。我跑到園子裏哭了一陣,遇着林姑娘,我就告訴他評這個理。”鳳姐聽罷,如醉初醒,纔明白漏泄前事,被黛玉知道,乃是此人,心中驚異。傻大姐說完,往別處逛去了。
  且說黛玉知道吉期已定,驚喜異常。驚者做了賈門媳婦,一切要遵賈傢禮則;喜者得與寶玉完遂終身之願。是夜臨臥,焚起尋夢香,恍恍惚惚,身子已到蘇州,見着父母。林公將賈赦的書與黛玉看,一面囑咐:“此後要孝順翁姑,尊敬丈夫,和睦妯娌,寬裕下人,一切傢政靠你維持,後首事業還要大大興旺。”黛玉一一應諾。賈夫人道:“你爹爹的話,橫竪你多記得。我告訴老太太:吩咐鳳丫頭,問他信不信,他怎樣了?”黛玉道:“老太太已吩咐過他,此時很信服了。”夫人又道:“你既作了人傢的媳婦,你們夫妻和睦,不用我慮。寶丫頭和你一般的姊妹,要同他和和氣氣的。他若待你不直,那是他差了。至於治傢事上那些道理,不用再吩咐了。惟有待下人必要寬厚,規矩卻不可散漫。別像鳳丫頭,威福太過,人人怨恨。這些要緊的話,不可忘了。”黛玉一一應諾,方纔回來。半醒之間,漏已四轉。此時心計已定,安然熟睡。
  再說賈政為此事十分慎重,合賈赦、珍璉二人一同參酌。賈珍道:“現有國孝,不能彰明昭著的迎娶。前次的事原也不妥,此次再不可胡闹。”賈赦道:“你這話很是。於今這麽辦法:不用轎子。以前寶丫頭在園外住,不能不用轎子。此時甥女兒住在傢裏,就照人傢養媳婦圓房之例為妥。”賈政道:“大老爺這主見妥當極了。如此辦法,既省事,又不招搖。國孝滿後再開賀,辦幾桌酒,請請親友就是了。”賈璉道:“橫竪吉期係半夜子時,就用傢裏梨香院的孩子們伺候拜天地、送房。”賈政道:“這也罷了。”賈璉又道:“倒是林妹妹合寶妹妹二人要定個次序。”賈政捻須沉吟,嚮賈赦道:”這是件最要緊的事,很難。”賈赦道:“若論親,姑太太合你我同胞骨肉,薛傢乃四門以外的親。從前接甥女兒來的時候,老太太就把目下之事久存在心,誰不想着他兩個係一對子?不過誤在沒有早些說明,那知後來變了封。究竟甥女兒還是十年前大傢意中替寶玉定的元配。寶丫頭不好屈他居下,亦算正配。所以我的意思,作養媳婦圓房,就係替甥女兒立個根子。這會兒還聽他們姊妹稱呼,將來百年立木主,甥女為元配居首,寶丫頭為正配居次。這是一定的道理,一者不負老太太的初心,二者不失咱們手足情分,盡可對得住姑太太了。”賈政喜道:“大老爺這議論,千古不磨。不但衆心佩服,姑老爺、姑太大都很感激。這話衹可咱們四人知道,裏面都不可說。”珍、璉二人唯唯。
  恰好寶玉來請安,賈赦道:“此事要給寶玉知道,其餘再不必了。”賈政點頭。賈赦即將所議的話告訴寶玉,衹見寶玉合着淚嚮赦、政二公磕頭。賈政問道:“這是怎麽?”寶玉道:“林妹妹蒙大老爺、老爺這樣高厚的思典,他不知道,衹好兒子替他磕頭。”賈政道:“替你林妹妹磕頭,為什麽傻哭呢?”賈赦道:“他因感極出涕。惟他是個實心孩子,纔得如此。但是這話切勿漏風。”寶玉連連答應。
  各人散後,寶玉回到房中,躺在炕上出神,心中細想:“我生長十九年,衹覺老太太、太太疼愛我甚於老爺,不過飲食、衣服、寒燠、姑息溺愛而已。及到要緊關頭,全不能體量我的心事。即如娶寶姊姊過來,不問我願意不願意,強壓着我的頭做了。此時娶林妹妹,老爺合大老爺費盡神思,體貼咱們二人的心意。這般思典,如何報答?惟有從此發憤攻書,努力進取,博得一第,以顯父母,方可塞責。”
  寶玉一念之誠,果然感格上蒼,日後榮登極品,由此而興。大凡人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順、上行下效,捷於影響,正心、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的道理,總從傢常日用依乎中庸而得。此書父慈子孝、夫義婦賢、傢道興隆,賈政、寶玉、黛玉是個榜樣。
  閑言少敘,再說到了十四日,大傢女人進園,簇擁着黛玉來至賈母房中。寶釵已於前一日避回傢了。晚飯後,大衆將黛玉扶入新裝的洞房內,開臉梳頭,戴着傢傳的赤金裝珠嵌寶一品鳳冠,穿着大紅五色刻絲雲竜臥海夾時花的蟒服,係着西湖水洋縐滿綉五色雲竜夾花片金鑲邊蟬裙,外罩翠藍地三色金刻絲雲鶴霞帔,挂着羊脂玉赤金鑲圍帶,披着天青緞三藍蟠金菊花瓣雲肩,尖小平直周正大紅緞彩綉鞋,嬌黃綉三翠膝衣。妝畢,大傢仔細端詳。賈母、王夫人喜歡自不待言,衆人贊不絶口。’因生成這般幹嬌百媚的天然妙貌、豔麗仙容,人間罕有。追溯寶釵妝新的樣兒,迥不及矣。寶玉亦按國公一品服色頂帶起來,在廳上等候。
  交到子正,兩行細樂悠揚,四十名豔妝俊美丫頭各執宮燈兩旁照路,簇擁着黛玉來到榮禧堂中,又引寶玉並立於香案之前。衆樂齊作,兩人同拜了天地,又進二堂拜祖先容像,再雙雙引入洞房,交杯合卺,撒帳坐床。爭來看者,你進我出,擠擁不開。寶玉喜得不知所措。停了一會,人散了些,鳳姐對寶玉道:“寶兄弟,怎麽還不替新娘子揭方巾?”寶玉心想:“林妹妹不比寶姊姊,不可造次。”心裏又急急的要瞧瞧,被鳳姐一提,忙過來將方巾揭開。一見黛玉儀容,心眼出神,不覺失驚道:“呵哼!”忙又咽住了。衆人不解所以,惟黛玉心內想道:“寶玉此番回過來的形容,神采飛越,比以前又高許多,我益加愛他。他見我比前亦不同,自然格外愛我。未曾檢點,以致失驚打怪的。他這傻處,竟還未改。”慢言黛玉心內思維,再說鳳姐見寶玉這般光景,笑問道:“寶兄弟,你這是怎麽?難道還疑心不是林妹妹嗎?這會兒沒有你的事,出去逛逛,讓咱們鬧新娘子。
  寶玉到外邊混了半天,進來找着襲人說道:“你瞧瞧這架鐘,又走慢了。”襲人道:“怎麽抱怨鐘走得慢?是你心裏急罷咧。衹怕這鐘就像擂鼓似的快法,都趕你心裏不上。要鐘走得快也無用,天上的太陽可能夠叫他快些落下去?我知道你心裏急巴巴的,恨不得一會兒就晚了纔好。還有大半天才晚呢!”寶玉摟着襲人道:“你真真是我的心內蟲兒。”襲人合寶玉附耳低言,不知說些什麽,寶玉衹管點頭。
  好容易等到晚酒之後,寶玉到賈母、賈政、王夫人前行過禮,再入洞房。寶玉進裏間更衣,紫鵑跟來,悄嚮寶玉道:“姑娘叫我對二爺說,這幾天千萬別當着人合他說話。可憐姑娘害鱢的了不得,橫竪有話慢慢的再說,二爺合姑娘彼此心照就是了。”寶玉連連答應,又笑道:“我合你姑娘今兒竟‘同鴛帳,難為你疊被鋪床’了。”紫鵑一笑,又低低說了幾句。寶玉說:“我纔知道。”紫鵑忙搖搖手,同寶玉出來。一切安排停當,黛玉坐在床沿上,紫鵑伺候寬褪衣衫,遞過茶水,將綉幔放下,自回廂房去了。
  寶玉隨即進了綉幔,同黛玉並坐相顧,兩人心中無限的話,不知從那一句說起。寶玉將身靠近黛玉,黛玉將要挪開,寶玉拉住,低低說道:“妹妹,我因為有句話說,所以靠近些,你千萬別動。我今日見了你,不知要把你怎麽樣纔好,心裏樂極了,又不知怎樣纔好。你可是這麽樣呢?”黛玉低低說道:“咱們心意相同,不言而喻。”
  寶玉喜不能禁,便道:“咱們的話再說,妹妹連日乏了,早些歇罷!”黛玉道:“你先請。”寶玉寬衣,穿着貼身褂褲上床,擁被坐待。黛玉亦褪了長衣,穿着短襖,要進裏首被中。寶玉忙攔住道:“妹妹,你我百年吉利,今宵為始。古語共枕同食,到底要應個景兒,再聽你的便也使得,別辜負了上人的思典。”黛玉衹得坐入外首被中。寶玉又爬過來,同黛玉並坐。黛玉道:“紫鵑的話說過沒有?”寶玉道:“說了。”黛玉又道:“先前紫鵑合你在裏間笑什麽?”寶玉道:“合他說:‘我合你姑娘今日竟同鴛帳,難為你疊被鋪床。’因此而笑。”黛玉亦笑道:“你竟想着了。”寶玉道:“妹妹這會兒可還生氣?”黛玉道:“彼一時,此一時。”寶玉道:“彼時未免唐突,此時咱們效個鴛鴦於飛,何如呢?”黛玉會意,忙道:“今夜不早了,連日辛苦,我要歇了。”寶玉道:“妹妹既已睏倦,不敢勉強了。”黛玉見寶玉委婉如此,心中益加愛敬,細想:若即迎合其意,初次同裳,羞澀太甚,且恐近於輕薄,所以推卻。寶玉衹得睡下,貸玉亦已就枕。
  停了一會,寶玉翻騰難寐。黛玉道:“你還沒睡熟嗎?”寶玉道:“暖的很。”黛玉道:“我也覺很暖。”寶玉道:“你的小襖可以脫了。”一面替黛玉脫襖。先前睡下的時候,已覺香氣融融,此時黛玉除了襖子,身上的芳香,聞之欲醉,憶及從前靜日玉生香的事來,笑嚮黛玉道:“你身上的香,我違別已久,此刻聞着,比以前格外濃些。紫鵑說你那寶珠紅的可愛,今日纔知道,把我瞧瞧。”黛玉道:“安靜些睡罷!明日再瞧。又別鬧的格肢人,我可不依。”寶玉道:那是小孩子的混鬧。於今衹要妹妹將褂襟解開,我聞聞香就可睡熟了。”果然黛玉解開褂襟,寶玉閉目凝神,漸入黑甜,黛玉亦不知不覺睡沉了。交到四鼓,二人似醉非醉的,臉貼臉,相偎相抱而眠。
  及至醒來,天已黎明。寶玉道:“妹妹,我合你這是不期然而自然的了。”一會天已大亮,黛玉道:“放我起來罷。”二人方纔披衣起坐。寶玉將帳挂起,把黛玉心前的寶珠細細端詳了一會,下床代黛玉穿好衣裳,再開房門。紫鵑等伏侍兩玉盟漱,喝過參葉茶、冰燕湯,同往上房請安。
  此時賈政、王夫人方起,已見兩玉齊至,心中甚喜。兩玉又往賈母處走過,方回來同吃早飯。雖不開賀,而親戚本傢相好多來送禮道喜,絡繹不絶。
  是日早飯後,大衆都在新房裏坐。鳳姐有意要慪黛玉,走近黛玉面前,眼睜睜覷着黛玉的臉笑道:“老祖宗,今日再細細的瞧瞧新娘子,越加好看了。”鱢得黛玉滿面紅雲,衹得低頭不語。賈母道:“罷呀!你林妹妹害鱢,別鬧他了。”鳳姐心中暗暗驚奇,以為兩玉生死纏綿,結成夫婦,昨夜同偕伉儷,自必雨密雲濃。那知今日細看,他這兩彎似蹙非蹙的蛾眉,還是黛鎖春山,依然處子。他二人難道不相愛嗎?若這麽着,他二人的脾氣,神仙也知不道了。自此待黛玉格外留心。
  再說寶玉到了中午,因新房人多,來到東邊裏間躺着,襲人泡了一碗參須茶來。寶玉喝着道:“你千萬叫人吩咐廚上,把老太太們晚飯早些拿要緊。”襲人道:“這件事急不來,老太太吃飯都要按時候的,怎麽好?”寶玉道:“好姊姊,你代我想個法。”襲人道:“你今日更急的很了,代你想法,拿什麽酬勞?”寶玉附襲人耳邊說了幾句,襲人搖頭道:“不稀罕。”寶玉又說了幾句,襲人臉一紅,說:“早呢。”寶玉又說,襲人才點頭道:“但是昨夜你們的事要告訴我。”寶玉道:“還是不相幹的。”襲人道:“誰信你這話。”寶玉道:“你不信,問璉二奶奶就知道了。”襲人道:“你於今說話更沒有捆兒了。怎麽你們這件事可好去問他?這是岔到那裏去了?”寶玉又附耳說明,襲人道:“林姑娘固然如此,很難為你熬。”
  寶玉問道:“你到底代我想個什麽法?”襲人道:“回來我把這屋裏幾架鐘錶都停住了,另外重開,將那針撥早一個時辰,到那時節就擺飯,老太太們自然早散一個時辰,衹有這個法子。”寶玉道:“好姊姊,難為你想這方法,正是偷天之功。”襲人笑道:“你衹有猴着我的本領,今日遇着林姑娘就沒法了。”寶玉道:“別冤枉他,昨夜他合我畢竟還那麽親密。那一天我要合寶姑娘歇,他硬往裏間走了,纔撇得我真正沒法哩。若不是你替他周旋,叫我怎麽好?兩人比起來,還是寶姊姊的心腸硬。”襲人道:“若林姑娘也像寶姑娘那樣拒絶,你怎麽樣呢?”寶玉道:“若他們都不合我親近,你核竪是我個救苦難的活菩薩,來找你就是了。”說得襲人臉一紅,各自走了。
  晚飯後,寶、黛二人進房。紫鵑等伺候更衣、茶水已畢,各人歸寢。兩玉同入羅幃,黛玉衹穿着粉紅綢貼身褂褲,寶玉穿着素綢褂褲。進被時,寶玉已脫得赤身,一面央告道:“好妹妹,你把褂子脫了,舒服些,好睡,又好給我聞聞香。”黛玉雖然羞澀,怎禁得寶玉百般宛轉,衹好半推半就,由他糾纏。寶玉嚮來藉玉憐香,此時待黛玉較之寶釵又自不同,格外溫柔和緩;黛玉亦欣然相從,綢繆許久,苦盡甜來。兩人如迷似醉,不知所之。及至醒回,正交五鼓,兩人披衣起坐。
  五兒伺候過寶玉,知道脾氣,聽見說話,忙來問道:“二爺可是要茶?”寶玉點頭。五兒先倒了一杯溫茶,送上漱盂,寶玉漱過,又遞與黛玉漱了,再奉上一杯參葉茶來,芳香濃熱,擎着茶站在床前侍候。黛玉道:“你且在床沿上坐坐。你合紫鵑不比別的丫頭,私房裏可以將就,衹要心裏有主子就是了。”五兒坐下,將茶遞與寶玉合黛玉喝畢,纔退回去。
  寶玉道:“還有一覺好睡。”黛玉道:“有句話問你。”寶玉道:“以前那些苦惱的話再說。當此春宵良夜,一刻千金,揀那快樂話兒說兩句,睡覺要緊。”黛玉道:“我也是這個意思。你知道我問句什麽話?”寶玉道:“請教。”箕玉低聲問道:“你可樂?”寶玉笑道:“我這樂,自問乃萬古千秋人間第一樂境,永無比並的。好妹妹,你的樂也告訴了我。”黛玉道:“你我意合心同,還要問嗎?”寶玉道:“現在這樂所以然的,我竟不能說了。再合你樂個魚水和偕,如何呢?”黛玉道:“已效鴛鴦於飛,又樂魚水和偕,豈不是《毛詩》的文章‘鳶飛魚躍’了?”寶玉道:“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黛玉道:“又拉上《孟子》來了。”寶玉道:“魚鳥尚然樂道之真,咱們同樂,性之真,情之正。”於是二人重會陽臺。
  次早起來,乃三朝拜堂之期。兩玉盛服大妝,衆人將黛玉扶出榮禧堂,兩人先參天地、香火祖先遺像,次拜族衆,再請賈母、賈赦、邢夫人、賈政、王夫人拜畢,又同珍、璉、環、尤氏、李紈、鳳姐、探春、惜春拜後,又受草字輩賈蓉夫婦、薔、會、芹、巧姐等拜了,再受衆傢人男女兩班並丫頭們都磕過頭,然後寶玉、黛玉夫妻交拜,又將寶釵請來,妝束與黛玉一樣,寶玉在東,釵、黛在西,夫妻三人重新交拜。
  賈母賈政、王夫人喜溢眉梢,賈府中男女上下觀者如堵。前次寶玉、寶釵交拜,人人納罕;今見寶玉、黛玉交拜,更覺稀奇。又見寶玉、釵、黛三美同偕,左奇右偶,單鳳雙鸞,看的人望不轉睛,贊不絶口,都說歷來美麗佳偶,無有出其右者。拜畢,大傢纔敬。衹見焙苫喜的跳進跳出,來旺對他說:“你少興頭些,那裏就這麽快活?”焙若說:“你如何知道?咱們二爺先娶了寶姑娘,已經樂了,今又娶了林姑娘,更樂了。你想人傢要娶這樣的美人半個都難得,他今得了兩個,有一個還是超等的頭兒腦兒,尖上的尖兒,還不該樂嗎?”旺兒道:“於你什麽相幹?”焙若道:“我有這幾個體面的主兒,風光多着哩!跟了一輩子的主子,必定要個夜叉似的主母纔好嗎?”來旺道:“該打!你這麽混拉混吣,看我不捶你。”連忙[趕]來,焙若已跑遠了。
  是夕寶玉進房,已見綉幅低垂,寬衣就枕。兩人薄醉,春意倍濃。黛玉身上香氣散溢,寶玉貼在身上細聞,一面說道:“才子書真正妙絶,令人心領神會。‘這是道地的‘軟玉溫香抱滿懷’。”黛玉道:“你也是個軟玉。”寶玉道:“我卻沒有香。”黛玉道:“也有些微的香。”寶玉道:“粘了你的,所謂‘近朱者赤’,長久下去。我也變成香玉了。”黛玉道:“變香玉很好,衹提防着大夥兒的耗子來偷你。”兩人一面調笑交歡,今又就熟,其樂更甚。書不瑣贅。
  到了第四夜,兩人歸寢,黛玉道:“我想回了老爺、太太,將紫鵑、婉香都收在房裏。他們年紀也不小了,再他二人我離不得。婉香已收定了,紫鵑跟我,眼淚也不知陪了許多,豈肯撇了他?我是這麽想,你意如何?”寶玉道:“你我二人一心。此後凡你說的、行的,我都是喜的、依的。”
  黛玉又道:“還有最要緊的話說給你聽:以前你我因心願未諧,終朝憂悶,天大的事都不過問。於今再世重圓,心滿意足。這天思祖德,並老爺待你我這番苦心,何以報答?你必需巴結到光耀門格,方可塞責。我既隨了你,做這門裏的媳婦,自然盡心竭力供我之職,方不負你待我之心。況且寶姊姊待我也好,咱們同心合意,代太太整理傢務,太太不用操心。你衹發憤攻書,徐圖上進。我知道你的脾氣,最厭人勸你奮志前程的話。萬不得已,也要掙個風流學士。此時到了冠年,可要卓然自立,胸中有些經緯,纔得人推重。寶姊姊已前勸你的話,未嘗不是,但在那時候,你厭聽這些話,所以我絶不提。今日我說這話,估量你肯聽,纔對你說。”
  寶玉道:“你真是我的知心,幾天前我已想到了。”黛玉道:“你怎麽想到的?”寶玉就將赦、政二公所議將來立神主的話嚮黛玉說,衹見黛玉拿帕子機淚。寶玉又道:“我比時想着,老爺們待你我如此,如何補報萬一?惟有努力進取,必得揚名顯親纔過得去。我那天感極出涕,你今兒也感極了。”黛玉一面拭幹淚道:“你說感極出涕,絲毫不錯。於今大老爺、老爺待我這思典,實難報答,惟有盡心孝順之外,再加盡心。”寶玉道:“那天大老爺叫我不可漏泄這話,我想若不合你說,對你不住,再要你知道感激,方不負老爺們的思典。”
  黛玉一面點頭道:“你所慮者怕我受委屈,要把我越過寶姊姊的分兒,想不出個道理,今被老爺們體會出來,喜出望外。我心裏原不想階寶姊姊,但得副其位也罷了,今得上人這般提拔我,天高地厚之思,不過如此,以後若不兢兢業業,那就枉為人了。還有句要緊話問你:自我到這裏來的時候。直到於今,十年有餘,你撫心自問,可有大過處?”寶玉道:“妹妹怎麽說?我的心你很知道,從來不作歪心待人,不肯說人歹話。頑意兒是有的,那有什麽大過呢?”
  黛玉道:“你聽我說:你我兢兢自守,雖不肯私期密約,苟且鬍為,其實兩下私心愛慕,鬱結於中,有傷父母遺骸,即是你我的罪過。所以必遭魔折,再得重生‘雖是前世因由,今生還要仟悔,深立根基,纔保得此身,不致再遭塗毒。若不臨深履薄,猶恐墮落頽危。這是你我切己修身之要,萬不可忽略的。”寶玉垂淚道:“妹妹這話,令我驚喜感敬。竟要寫在帕子上,藏於衣內,永以為佩,纔不負你這片血心。從前師父教給我講書習善,何曾有這般愷切。”
  黛玉又道:“還有過處:我不該語言尖利,有傷厚道;你不該貪愛優伶,自墮其志。這都是前世的過失,於今你我自新修善,煉到無理,豈不是塊精純美玉了?”
  寶玉聽到此處,忘憂轉樂,又要求歡。黛玉道:“今夜且停一宵,還有些話,爽性說個通暢。”寶玉問:“還有什麽話?”黛玉道:“還要回太太:將襲人、鶯兒也給你收了。我這邊婉香、紫鵑,寶姊姊那邊襲人、鶯兒,這纔均勻。你有了咱們六人,那些外慕的想頭,可以代你具結,從此都打滅了。你想可是這麽着?”
  寶玉道:“不好了!我於今是個空空道人,我的心沒有了。”黛玉吃驚道:“好好的,怎麽又說起瘋話來了?我若說的不是,你不依使得,怎麽這樣瘋傻的嚇人?”寶玉笑道:“你別怕,聽我註解:我的心事竟被你說明、說透、說穿、說盡了,猶如我的心擱在你肚子裏;不但擱在你肚子裏,還是擱在你的心一塊兒;不但擱在你的心一塊兒,還是合你的心攪在一團兒。我的心既在你肚子裏,所以此時你有兩個心,我是無心的了。”
  黛玉輕輕擰了寶玉一下,說道:“你這話疼死人。我又問你:寶姊姊合我,連他們四個,共六人。你衹一個心,六人的分兒,你怎麽分派?”寶玉道:“待我細想。我一個心作十分派,要把了你四五分,婉香分半,紫鵑、襲人、寶妨姊各一分,鶯兒半分。”黛玉道:“這派的還欠當,我代你重複分派。”寶玉道:“這倒要領教了。”黛玉道:“你纔說無心,把你擱在我肚裏這個心,歸了原,再把我的心貼了你,你於今作有兩個心。你那個先天本性赤子之心,我已知道,全個兒把了我了,此心算你的,算我的,彼此無分;這個後天的心,分作十分,派婉香三分,寶姊姊二分,紫鵑二分,襲人二分,鶯兒一分,次第是這麽着。至於分兩,襲人的二分還要穩些,鶯兒一分軟些,這纔定準。你待紫鵑原厚於襲人,無如襲人合你情重多年,你待他的心自然有這個分兒。”寶玉道:“罷了,罷了!你把我的心機使得比我自己還靈活些。你竟是我心內的心,情中的情了。”
  黛玉又問:“你打算那一天再到寶姊姊那邊去?”寶玉道:“可憐你我好容易巴結到今日,此時正在連理交枝,何能離間?至少也要過了滿月,再到他那邊去。”黛玉道:“使不得!依我說,再耽擱幾天,你就過去纔是。寶姊姊合你新偕末久,不可冷落他。估量他待你的心同我仿佛,不可辜負他。此後倫常之事,一切都要公平,方免旁人物議。”
  寶玉恍然大悟,點頭不迭。黛玉又道:“此時寶姊姊見你我成了姻緣,卻不妒我,也不怨你,那種不熨貼,不協洽,說不出的道理,很苦惱;為什麽呢?他存了個怕我的心,明知你我情深似海,怕我將你的心都籠絡住了。你既心嚮於我,自將他冷落下來,徒有夫妻之名,究無恩愛之實,這還了得?我是這樣猜他。你把我這些話告訴他,使他知道我的心跡。此時他係獨自一條心,料定咱們共一條心,將來我還要把他的心拉在咱們一塊兒,化作三人同心,這纔妥協。”寶玉道:“他若疑咱們另有異心,那就是他糊塗。”黛玉道:“也怨不得他。你設身處地代他一想,自然如此。俗說嫁一夫靠一主,他也是好容易纔巴結到嫁了你,你若一心嚮着我,叫他靠着誰呢?所以必要把我的心跡對他說明了,他還有許多扶助你我的道理,一同整理傢務,豈不好嗎?”
  寶玉仔細一想,對黛玉道:“妹妹用盡苦心,為我周旋,我又想起許多話來了。”黛玉道:“更漏已深,不必說了,歇了罷。”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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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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