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演绎 三國遊俠傳   》 第三部 第五章 滔滔江水      三國阿飛 San Guoafei

  寬闊的江面上,號角急響。
  敵人的船衹隊形一變,開始閃布。
  遠矚鏡中,甚至還能清楚地看見許多敵軍士卒驚愕的面容。
  獨自站在第四層指揮艙的陸子云冷冷一笑,知道敵人發現了楊齡的戰船。
  他放下遠矚鏡,略想了一下,下令道:“命令二號發起攻擊,首先擊破敵人左側的兩艘蒙衝,然後急速發射一輪船弩投槍,緩步後撤,等候主艦的增援。”
  身側的一名傳令官對着艙頂的出口大聲重複一遍,發出指令,樓頂上的旗卒大聲應諾,立刻揮舞黑色令旗,把命令以旗語發了出去。
  楊齡的戰船上黑旗連動,示意明白。
  接着,樓船驟然加速,衝嚮敵陣。
  陸子云重又舉起遠矚鏡。
  他看到,敵人的面孔上,驚愕已經被恐懼所取代。
  想不到吧,這麽巨大的樓船,居然會有蒙衝一般的速度。
  等一會兒,還有你們好看。
  這次偶遇,就算作長沙水軍的首次實戰演習好了。
  他的心裏涌動着強大的自信,决意把這隊敵人全數殲滅。
  “傳令飛輪踏手,加速前進。”
  ※※※
  “二號三組投槍射,擊沉敵走舸一隻,敵軍傷亡大半,餘衆被敵主艦救上。”
  “二號左舷拍竿打中一艘蒙衝,敵船齊中斷裂,即將沉沒。”
  “二號撞翻敵一隻赤馬舟……”
  “二號衝入敵船中軍陣中,敵船不敢靠近……”
  傳令官興奮的聲音不住從艙口傳來,報告最新的戰況。
  在打造這艘樓船之初,造船師已經考慮到通訊的問題,所以三、四兩層之間並無隔音設計,傳令官嚮陸子云報告戰況時,我們三層所有人也都可以同步收聽。
  三層指揮艙裏,四個人站在窗孔處,輪流使用着殷浩拿下來的那架水晶遠矚鏡,緊張觀戰。
  衹有韓暨獨自坐在一旁,低頭着打盹。
  他身邊放着一隻茶鼎,鼎中烹煮着殷浩贈送的好茶,鼎口處冒出絲絲的熱氣。
  徐庶和桓階在窗口看了一會兒,覺得這麽觀戰費勁,便撤了下來,對面席坐閑聊。
  我和殷浩依舊聚精會神、不厭其煩地換過來換過去地看着,好在少了一半人,遠矚鏡的爭奪也沒有那麽激烈了。
  桓階皺着眉低頭剝開一個蜜棧,暗暗計算着船的航速。等他覺得已經明白其理,纔丟下剝到一半的蜜棧,擡起頭來,卻覺得更加迷惑不解。
  觀戰之初,他雖然比較緊張,但還沒太在意,不久發現前軍楊齡的戰船速度明顯比敵人的鬥艦還快,心中已是驚奇,等仔細觀察之後,發現自己這條船的進、退、行、側,亦是運轉自如,靈活度毫不遜色於敵人的船艦,而此時的速度更是突然大進,終於忍耐不住心頭的疑問,低聲問身側徐庶:“軍師,你看這些敵人,可是經過訓練的麽?”
  徐庶道:“依我看,乃是內行裏手操練而成。”
  桓階嗯了一聲,他也是如此看法,但事實是對方在己方攻勢面前,幾乎沒有什麽還手之力,實在令他睏惑:“軍師,那為什麽他們的水手操船技藝如此欠缺,鬥艦、蒙衝這等數百石的小船,還沒有我們的千石大船動作敏捷?”
  內河行船,須資人力,不像在海上,全靠風帆。當時的船用動力器械一是槳,二是櫓,船帆衹是輔助器械。槳和櫓産生的推力很小,而且是不連續的,隨船體的增大,必須增加人員和槳櫓數目,人員、槳櫓愈多,無效載重量愈增,動作愈難一致,産生的動力損耗愈大,速度自然就愈慢。
  尤其像樓船這等巨艦,本來就不是依靠速度和靈捷來取勝敵人的。
  徐庶也頗為不解。
  他之所以不贊成打這次遭遇戰,主要原因就是自己這一方雖然總的載重量不落下風,還有拍竿這等世間從未有過的新型超級武器,但弱點是除了兩艘巨船,卻沒有一艘護航的中等戰艦,開始也許可能會占一些優勢,但若被敵方數量衆多的鬥艦、蒙衝死命纏住遊鬥,竿不及拍,弩不及射,處境將變得極為被動,久戰之下,必然吃虧。而一旦勝不得敵人要逃的時候,大船劣勢盡顯,那可就真糟了。
  所以他等陸子云一走,便暗令軍士急乘小船回去求援。那時他心中已拿定主意,一旦拍竿發揮威力,震懾住敵人,立刻便要堅决建議主公緩緩撤退,料想以巨艦大弩拍竿之利,敵人的戰船雖衆多而迅快,也决不敢輕易欺近。如果敵人不識進退,非要窮追尾迫,待己方油口援軍一到,反而可以發動反擊,將敵人全部殲滅。
  這本是萬全之策,但雙方一接戰,他和桓階一樣,也發現了速度這個致命問題,心想:“如果這樣下去,豈非要打破千古之規,竟爾出現兩艘樓船獨自殲滅一支中型艦隊的奇跡?”
  他碰碰問韓暨,將他叫醒。
  韓暨不悅地睜開眼,聽着二人迭聲追問,卻懶得多說,揉揉眼,抹抹嘴,衹道:“這衹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設計。”
  看着他敷衍的樣子,桓階內心不悅,心想:“主公、軍師給你面子,處處尊重你,你還當真物貴則積囤,器稀便奇居了。”
  徐庶不再問他,轉而問我。
  我一面觀測着戰場的情形,一面隨口道:“沒什麽特別,那船不過是加了一些水車飛輪而已。”忽然眼前兩船閃過,其速極快,其中之一的船頭,似乎站着一名女將,心中一詫,便顧不得再跟他們閑扯,遠矚鏡專心瞄準那兩艘快船,看它如何動作。
  韓暨對我的輕視大為不滿,瞥我一眼,心想:“造出這東西多難啊,豈止而已而已?”
  徐庶暗暗好笑,知道韓暨必然上當。
  果然,韓暨耐不住我這淺陋的激將之法,身子端坐起來,想了一想,對徐庶、桓階道:“說起來呢,話就長了。我幼年之時,曾有幸得見一種奇妙的記裏鼓車,乃前朝大匠張從枋所造,劉歆的《西京雜記》捲五中曾有簡略記載,稱為記道車。那鼓車可以自動記錄行走里程,構思十分奇妙,當然了,對你們二位來說,並無實用價值。”
  桓階插了一句:“《西京雜記》我也略讀過一二,除了韓大人說的那記道車,似乎還有一種指南車,也很奇特。”
  韓暨驚訝地看他一眼,臉上顯出颳目相看的敬意,話語間也流露出些許興奮。
  “參軍大人居然如此博覽,韓暨佩服。是啊,其實對世間大多數人來說,不管記道車也好,指南車也罷,都沒有太多的實際用途。也因為如此,傳至當代,這種鼓車已所剩無幾。先父一位朋友偶然間曾見過一輛,他見到時,那輛鼓車早已殘破的不堪再用,但構架依然完整。那位父執知道先父喜愛這類奇技,便托高手匠人按那鼓車尺寸縮小百餘倍,製成了一輛精巧的小鼓車,在先父六十歲壽辰那天,作為賀禮相贈。不瞞兩位說,那車雖然衹是一個仿製物,但在我眼中,卻是世上最好的珍品,傾國傾城的無價之寶。偏偏先父也是極愛此物,獨自珍藏賞玩,連傢人也不給多瞧一眼。沒過幾天,我耐不住心癢,就從先父的書房裏把它偷了出來。”
  徐庶少年時就和韓暨交往,知道他一些往事,心想:“難道當日他被父親趕出傢門,種因於此?”
  果然,韓暨看他一眼,黯然道:“我沒料到先父愛此物更遠勝愛我,得知我偷去鼓車,立刻迫我交出。我當時年幼不曉事,心中氣惱,謊稱丟失。先父大發雷霆,不顧所有傢人的勸阻,當即把我攆出傢門,永不許歸傢。”
  徐庶道:“可是中平五年十月(公元188)之事?”
  韓暨道:“是啊,那時我腦子裏混亂之極,幸好有你和司馬兄百般勸解,又邀約許多朋友,帶我出去遊玩。”
  徐庶道:“哈,你不用謝我,那時我自以為是,做錯了事情,剛被沔南的黃老狠狠教訓了一頓,也是一肚子氣沒地撒,遇到你,正好有個人同病相憐,心裏好受多了。”
  韓暨道:“原來如此,我說你怎麽勸我的時候,老是板着個臉呢。”
  兩人互相瞅瞅,哈大笑。
  桓階忍不住道:“韓大人,我衹想知道,主公所提這水車飛輪,如何奇妙?”你們就別海侃神聊跑題萬裏了,要拉傢常,回傢慢慢再說不遲。
  桓階所知甚博,韓暨隱然已推其為半個知音,而他問及的,更是他得意之作,所以雖然被他不客氣地打斷談興,也不怎麽生氣,當即話題轉了回來:“我曾翻閱南陽遺下來的記載,說我朝光武帝建武七年(公元31年),‘河內人杜詩遷南陽太守,曾造作水排,鑄為農器,用力少,見功多,百姓便之’。兩位可知道那水排是什麽麽?”
  桓階淡淡道:“那水排以水輪帶動皮囊鼓風,冶鐵果然十分便利,江南雖不多見,長沙卻也有之。”
  韓暨臉上一紅,玩兒現了,抹抹嘴巴,吞下舌上聚集的液體,道:“那麽竜骨水車呢?”
  桓階一怔,徐庶卻知道這個:“莫非是洛陽翻車?”
  韓暨咂咂嘴,跟內行說話雖然省心,可沒法顯擺臭美權威人士的架子,很是不爽,續問道:“元直可知這翻車是何人所造?”
  徐庶心想:“幹嘛呀,臉紅脖粗的,跟我也較真。”搖搖頭。
  韓暨又看桓階。
  桓階也搖頭,道:“請韓大人指教。”
  韓暨得意地笑了:“指教可不敢當。兩位心係天下,這種小道之術,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桓階心想:“平時看你也不是這麽喜歡扯淡的人啊,現在怎麽搞得跟軍師那個小徒弟阿傑似的。”知道這人思維缺乏邏輯性,再催也沒用,便點點頭,表示瞭解他的謙虛。
  韓暨道:“我朝靈帝在位時,曾稱二人為父為母。這二人是誰,兩位應該知道吧?”
  桓階微一皺眉:“莫非張讓、趙忠那二宦賊?”
  東漢孝靈帝時,張讓、趙忠、夏惲、郭勝、段?等十大宦官朋比為姦,號為“十常侍”。他們把持朝政,禁錮清流,以致天下人心思亂,盜賊蜂起,及至中平年間,張角率黃巾大舉起義,席捲天下,國事遂不可為。當時的士子名流一提起十常侍,皆深惡痛絶。
  韓暨道:“是啊,我很佩服那趙忠。”
  徐庶哼了一聲:“這等宦閹巨惡,居然能讓韓兄佩服?”
  韓暨這纔發現見桓、徐二人臉上都現出厭惡之色,怔了一下,醒悟過來:“兩位大人疾惡如仇,這個我理會得。不過呢,不管他為人如何,可是他巧於製作,令人實在不能不服。”
  徐庶疑惑道:“哦,難道那洛陽翻車,竟然……”搖一搖頭:“不可能。”
  孝桓帝於本初元年登位時,趙忠還衹是個無名的小黃門。其時朝中大將軍梁冀專權,桓帝雖然痛恨之極,卻苦無良策,因為這位大將軍以殘忍好殺著名,桓帝的前任漢質帝,一個九歲的皇帝,因為看不慣梁冀專橫的樣子,說了一句:“此跋扈將軍也!”立刻就被梁冀派人鳩弒,給毒死了。前車之鑒,所以桓帝一直隱忍不發,暗中尋找機會。這情況被趙忠看出來,他是個善於投機的傢夥,當即嚮自己的老大,當時的大宦官單超建議,讓他與桓帝咬臂出血,以為盟誓。實際上是像黑社會一樣,結拜成了生死弟兄。接着又和桓帝、單超一起商議,設下密計,令衆宦官們率領虎賁羽林軍千人,突然包圍了大將軍府,逼得梁冀夫婦飲鳩自殺。
  桓帝奪回帝權,便犒賞有功的私舊,趙忠因策劃之功,被封為都鄉侯,從此權柄漸重,開始幹政。等靈帝繼位之後,他和另一大宦官張讓更實際掌握了朝中的軍政大權。靈帝曾恬不知恥地說:“張常侍是我公,趙常侍是我母。”
  中平六年,靈帝崩,張讓、趙忠為求自保,謀殺了大將軍何進。其時袁紹擔任中軍校尉,曹操擔任典軍校尉,均是何進的部下,見此情景,立刻勒兵反撲,衝進宮去,盡誅宦者。趙忠當場被殺,張讓等逃出宮去,投河而死,十常侍終告土崩瓦解。
  徐庶心想:“這種人,怎麽可能造出什麽翻車來,他哪兒有時間,哪兒有精力啊!”
  韓暨道:“元直請相信我,這類事情,我全都了若指掌。在中平三年(公元186),趙忠鑄天祿蝦蟆,吐水於平門外橋東,轉水入宮,充作禁用;又作翻車渴烏,旋於橋西,用於澆灑南北郊路。這天祿蝦蟆和翻車渴烏精絶一時,在我們‘殊巧行’裏引起轟動,我師傅曾專程趕赴京師暗窺,多次對我講述其奇妙之處。我想,天祿蝦蟆和那記裏鼓車一樣,也許沒有太大用處,但那竜骨水車,日後定會傳遍四野,造福於天下的黎民百姓。”
  徐庶將信將疑,問道:“那姦狡宦賊,也能造福於天下的黎民百姓?”
  桓階道:“韓大人,你說了這麽多,跟你那水車飛輪又有什麽關係?”什麽記裏鼓車、指南車,又什麽水排、竜骨水車,全是不相幹的廢話。
  韓暨笑道:“那是因為,它們的原理大同小異。竜骨水車是由人力操縱轉軸以帶動木葉片來提水灌田的,記裏鼓車、指南車,包括水排、天祿蝦蟆,也全都采用了復雜的齒輪轉動係統,我製作的水車飛輪,也是如此。”
  桓階一怔之下,頓時火了:“你早說就是,繞這麽大圈子。”
  韓暨委屈道:“我怕你們聽不懂啊!”
  桓階氣得不知說什麽好,心想:“這麽點道理,有什麽聽不懂的,我看你腦子纔有問題。”說你缺乏邏輯性是不對的,你是有智障。
  左右看看,隨手取了個耳杯,從茶鼎裏舀出一杯釅茶,這麽岔了一岔,情緒纔慢慢穩定下來。
  徐庶見桓階居然沒有大發雷霆之怒,心下佩服,暗想:“我是知道韓暨性情,換個人這麽對我,我可沒桓階這麽好的修養。”道:“好了,你就快說你這水車飛輪吧,別扯東扯西的。”
  韓暨雖然有點呆傻,這會兒也看出來,這兩位好像有點生氣了,不敢再繼續賣弄,道:“哦,我是在樓船的船底兩側,都安裝上了以杉木所製的葉輪,戰士在船內踏動轉輪,葉輪就飛速旋轉起來,輪上的葉片依次入水,從而使大船得到連續的推力,這樣一來,樓船的行進速度大大提高。我們這艘船比較大,而且人員不足,所以還不能和鬥艦和蒙衝比速度,但相差已不是以前那般懸殊。前面楊都尉那種一千石的小樓船,因為現在是滿員運轉,有近百人輪換踏輪,完全可以與對方的蒙衝、冒突一競航速。當然,走舸、露橈、赤馬舟這種小船,我們無論如何是追不上的。”
  徐庶和桓階一齊點頭,哦了一聲。
  桓階轉怒為笑:“走舸、冒突這種船,任他速度再快,在我們的大船前面,又能有什麽作為?”
  我側過臉,對大傢說道:“伯緒啊,事情往往不是那麽絶對的。你們過來看看,敵人的那衹冒突,好生刁滑善戰,楊齡恐怕也要費些力氣。”
  坐着的幾人都吃了一驚,急忙起身,圍將過來。
  居高臨下,敵我雙方的戰船都清晰地展現在眼前,根本不需要再用什麽遠矚鏡。
  原來我們的座艦已經駛近戰場。
  殷浩忽道:“原來是她!”放下遠矚鏡,目中射出奇異的光芒,道:“飛帥,一定要活捉那個女將,她是‘水蜈蚣’陳江越。”
  ※※※
  遠矚鏡下,陸子云的臉色越來越陰。
  他沒料到,楊齡打上了性,竟獨自一船便衝進敵陣。
  他狠狠一咬牙,想道:“居然敢不聽主艦號令,你這個遊弋都尉是不想幹了。”轉念一想,卻又不覺暗暗嘆息:“主公雖然絶對信任於我,可我不過是鎮軍大將軍府中的一個小小從事,現在暫時擔任飛帥座艦之長,楊齡久掌長沙水軍,自然不服。”
  兩軍作戰,實力強弱是决定勝負的重要原因之一。
  軍隊的實力一方面表現在戰士本人的格鬥勇力和技巧,更重要的一面卻是如何配合、支援、充分發揮群力。軍事傢們早已意識到,單兵放對,“一騎不能當步卒一人”。但若排列成陣,則“一騎當步卒八人”,“一車當步卒八十人”。
  水戰和步戰、騎戰、車戰等雖然大不相同,但作戰原理卻並無本質區別。自春秋末年伍子胥仿效車戰陣法整頓吳國水軍之後,水軍的戰術越來越接近陸戰。各種戰船編定字號,分工合作,互相配合,有的是主力戰艦,有的充任先鋒,有的?望,有的巡弋,或衝陣,或誘敵,或夾攻,或伏擊,晝則麾旗為號,夜則振鼓為節。臨敵對陣之際,以船之大者為中軍座船,而當其衝;以船之中者為左右翼,而分其陣;以船之小者繞出於前後兩旁之間,而撓其計。
  今日之戰,長沙軍戰艦一大一中,沒有小型戰船護衛,本不是最佳配置。好在占敵機先,又有先進的水戰武器,陸子云慎重思忖之下,認為若能按自己的想法出擊,完全可以大勝,所以他纔慨然嚮阿飛請令。難得阿飛不拘一格,用人惟賢,居然真就同意了。
  卻不想楊齡把分敵之陣的任務拋置腦後,貪功冒進,直闖敵中軍。
  唉,可惜了。
  “各竿組、各弩組、各槍組做好準備,各舵加速,衝進去。”
  ※※※
  長沙軍二號樓船,聲音嘈雜,景象混亂。
  水軍遊弋都尉楊齡站在前甲板上,兩眼冒火:“這個臭娘兒,好大的力氣,好辣的手法。”
  他兄弟楊影則對着部下們大駡:“飛帥養你們這麽久,現在要你們賣命的時候,你們他媽的跑什麽,都給老子滾回來。”
  他們兄弟倆的父親原是長沙本地的鄉下土蠻,後來在城裏經商作小買賣,因為偶然的機緣,娶了一個富戶的女兒,便改姓入贅妻傢,當了上門女婿,從此生活一變。後來生下二子,都從母姓,長子楊齡,次子楊影。
  楊齡兄弟自幼精熟水性,頗通武藝,長大後都在軍中服役,是長沙老資格的水軍將領,衹因不懂逢迎巴結,一直升不上去。張羨三年前赴任長沙,雖然對他二人的技藝頗感興趣,但因他偏愛陸軍,所以也不是很重用他們。直到阿飛掌權之後,重視水軍的建設,大力選拔新人,看中了他們兄弟,纔把他們提上來。
  這次出擊,兄弟倆一想,自己第一次跟隨飛帥打水戰,得露兩手出來,讓飛帥看看咱哥倆的真本事,仗着多般秘密武器在手,接上仗便肆無忌憚地在敵陣之中左衝右突,十分得心應手,也不聽主艦號令了,還想憑咱們這一船之力,就把敵人全擱到江裏去,不用主公再親自動手動腳了。
  誰知敵人這衹冒突一衝過來,形勢立變。船頭的女將一出手就是六支水矛投射過來,矛矛勁透女墻,如穿腐木,準確地戳死了躲在墻後指揮拍竿的六名頭目。樓船甲板上頓時一陣混亂,長沙水軍缺乏實戰經驗,負責絞放轆櫓的士兵們從沒見過投矛能串通這麽厚的檔壁殺人,驚慌起來,生怕那可怕的投矛突然又從女墻上冒出來,紮進自己後心,全都遠遠躲了開去,不肯再齊心協力操作拍竿。其他敵船見敵人這最厲害的武器失靈,立刻來了精神,蒙衝、走舸、赤馬舟,一齊往上涌,強弩投槍,如雨點般飛射過來;更有些水鬼,手持利錐,潛入水下,企圖鑿通樓船之底。
  楊齡道:“好了,別駡了,這娘兒有點本事,難怪如此囂張,敢獨自衝過來。”
  楊影道:“大哥,那怎麽辦?退回去嚮主艦求援?”
  楊齡道:“不,你先集合拍竿士,多竪幾面大盾防護,震懾住那些大點的敵船,我去先收拾了那個飛矛小娘兒,看情景她是敵人重將,滅了她,敵人的士氣就沒了。”
  楊影道:“大哥,你是我軍主將,怎可冒險,讓我去。”
  楊齡想一想,兄弟的統禦能力確實差點,水戰之藝卻不比自己弱,便點點頭:“我讓鈎拒士鎖住她的船,你去迫她單挑,纏住她就行。”
  楊影點點頭:“好,我知道了。”招來兩名軍士,幫助楊影更換戰衣兵器。
  楊齡掃看四周一眼,敵我態勢已盡瞭然於胸,口中發號施令,指定替代頭目,重新運轉拍竿。
  衆人見首領從容不迫,所發的命令有條不紊,簡潔清晰,漸漸都定下心來。
  敵人那冒突正圍着樓船往來馳騁,忽聽嘣嘣數聲輕響,似乎有什麽東西紮入船體,整條船頓時動彈不得。船上二十餘名操漿水手側頭一看,臉色頓時都白了。
  敵人樓船的側面,突然打開無數矛穴,穴中穿出二十餘條長鈎,這些長鈎在近鈎處還都帶着鐵製橫梁,或以鈎咬,或以梁拒,把這條冒突生生固定下來。
  冒突船之所以得名,“取其觸冒而唐突也”。換句話說,就是它經常被用來出其不意地突襲敵人,頗有強攻巧襲的特性。這一被鈎拒定住,優勢立喪,缺點全顯,剩下的就衹剩挨打直至人亡船覆的命運了。
  再看周圍,兄弟船衹一聽到樓船上拍竿那熟悉而可怕的“吱吱”絞動聲,立刻重作鳥獸散,四散逃逸。
  船頭那女將身側兩名供矛助手見勢不妙,急拔出護身短刀,嚮那長鈎砍去。
  又是一聲輕響,兩聲慘呼,樓船上射下兩枚長弩,穿胸而入,將這兩名助手釘在船頭。
  那女將大怒,仰面望去,衹見樓船舷上一名瘦瘦的漢子手執巨弩,冷冷盯着自己。
  “臭漢子,暗箭傷人,算什麽好漢?”
  “好婆娘,看你有點氣力,可敢與老子單打一場?”
  “你下來。”
  “你上來。”
  “呸,婆婆媽媽,等着老娘。”那女將極不耐煩,忽然拔出背後隨身攜帶的兩支短矛,揚手飛出,“咄,咄”兩聲,紮入樓船側面的木墻上,一上一下,間隔五、六尺。她驟然一點船頭,也不見使多大力氣,那船頭頓時沉了下去,幾至沒水。藉這一點之功,她身體已縱起一丈多高,半空中左足輕輕一踢那下面橫插之矛的矛尾,復又升起數尺,右膝一彎,腳掌搭住上矛,一腳踹在上面那一矛的矛桿中心部位,那矛頓時斷裂,這次她身體順勢躥起三丈多高,高出樓船頂艙數尺。
  哈大笑聲中,數道白光閃出,樓船頂部那拍竿的絞鏈和轆櫓已被斬斷,巨大的拍竿轟然橫落下來,艙頂的旗語卒驚叫連連,急忙四散躲避。
  測量高低、隨手射矛、猱身而起、飛刃斬鏈,一連串的動作幹淨利落,令人眼花繚亂。
  我的座艦此時追將上來,正好對着二號樓船的這一側,兩船相距不過十來丈。指揮艙內的諸人見到這女將如此神勇,都是暗暗稱奇,殷浩死盯着她,道:“輕功、飛梭之術也還罷了,難得這份眼力,算度如此精準,陳蘭的真傳,看來是她得了。”
  ※※※
  二號樓船上的楊影拋去巨弩,眼中射出兇光:“好狠辣的婆娘,居然趁我應戰,毀我利器。”
  那女將飄飄落下甲板,哼了一聲,冷眼掃視四面圍攏過來的戰士:“陳江越在此,誰敢過來一鬥?”
  楊齡一怔:“廬江幫的水蜈蚣?”
  楊影怒吼道:“兄弟們退後,讓我來對付她。”
  楊齡點一點頭,一擺手,示意軍士們各就各位,這邊大戰正酣,不要為了和她纏鬥,分去太多人手,頂艙拍竿雖毀,船頭、船尾還各有一桿,仍然足夠敷用。
  “兄弟別慌,她跑不了。”
  楊影點頭,沉一口氣,擺個門戶,道:“陳當傢,看拳。”雙足用力,一個小弓箭步斜斜踏出,前腳落地,腳下木板立陷寸許,後腳腳跟輕踮,衹以腳掌撐住。他左肘橫嚮身後用力,右拳藉勢直擊出去,奔襲對方胸部。
  陳江越贊聲:“好。”並不羞怒於對方的無禮,腳底一個滑步,上身微微後仰,已閃開這一拳。
  ※※※
  我眼前一花,心頭一跳。
  這女人,胸好大。
  急忙從殷浩手裏搶過遠矚鏡,仔細觀瞧。
  此刻我的帥艦也已加入戰場,離楊齡的樓船越來越近。
  陸子云沉着地發出各種命令,指揮部下着重殺傷敵人的重型戰船,不一會兒已大獲豐收,先是雙竿齊落,拍沉一艘不知死活硬往上撞的鬥艦,接着大船一扭身,撞翻一艘正猛力攻擊楊齡船的蒙衝,隨即又使另外一艘重傷退出戰鬥隊列,落荒遁去。
  弩箭手們隨便地瞄準着,肆意射殺落水的水手和投矛手。
  凄慘嘶叫聲中,敵人的船陣大亂。
  楊齡樓船上的拍竿已令他們膽寒,想不到這艘新來的巨無霸更是讓人心碎。那拍竿更重更長,一石頭下來,恍如索命妖魔從天而降,己方最堅固的鬥艦竟然也毫無抵擋餘地。
  深度恐懼的感覺襲繞着所有的敵人,兩艘鬥艦支持不住,率先回頭逃避,它後面跟着兩艘蒙衝和大部分的走舸、冒突。
  剩餘的一艘鬥艦和少數小船,也衹是遠遠遊弋,不敢靠近。
  陸子云暗暗扼腕,若二號開始能示弱於敵,把敵人大部分戰船誘入作戰中心,然後藉一號艦與其糾纏之際繞過敵人後方,此刻敵人已是互相妨礙,難以動彈,衹能等着被一一拍沉射覆了。可惜楊齡貪功,被阻於敵人前鋒陣中,現在敵人主力要撤,自己卻是衹能眼睜睜看着,任其逃逸而無計可施了。
  形勢一派大好,我們這一層指揮艙裏的幾個人也就不再關註陸子云如何指揮,自然也更不知道他如何嘆息遺憾,註意力全都集中到楊影和那女將一戰上來。
  我一邊觀看着雙方的拳法,一邊欣賞着那女子辣辣性感的身姿,心頭熊熊火焰不覺慢慢燃燒起來,一陣口幹舌躁,雙目赤痛。
  我放下遠矚鏡,轉頭問殷浩:“殷兄認得這女將?”
  殷浩點點頭:“她叫陳江越,其實我認識的是她爹陳蘭,當年我和陳蘭曾結拜為兄弟,一起在海上做些沒本錢生意。後來雙方分道揚鑣,我轉行去開船塢,陳蘭則召集了一幫舊日弟兄,創立了廬江幫,現在廬江幫的首席長老陳江吳,便是陳蘭的大兒子,這女孩的兄長。”
  我道:“那殷兄還是她長輩了,何不去勸勸她,大傢不用再打了。”
  殷浩苦笑:“這女孩自小就沒有聽長輩訓話的習慣,自打她爹死後,更沒人能管得了她。我現在出去一說話,保證先飛過來的是一串蜈蚣梭。”
  “哦,竟然如此個性啊!”
  說話間,楊影連出六招。他個子不高,功力卻是極足,拳拳虎虎生風,勁氣衝衝。
  陳江越身形晃動,連躲三招,第四招無可再躲,纔伸手招架。她的招式卻是拖泥帶水,柔軟多姿,一巴、一拿、一抖,已化解了楊影的硬拳。
  楊影一愣,收拳住步,道:“濫纏泥?”
  陳江越點一點頭,卻不說話,衹是看着他皺眉,冷冷道:“硬閉手!原來你是那個老傢夥的徒弟。”
  楊影哼了一聲:“你說話客氣點,他老人傢可是你師伯。陳當傢,你我源出一門,在陸地上,我不及你;在這船上,你就失了地利。”
  陳江越怒道:“我讓你三拳,便是敬你長門。是雌是雄,拳下見真章。”
  楊影側目看去,敵艦大都狼奔豕突,瘋狂逃竄而去,剩下的幾艘,被哥哥和主公雙艦夾擊,眼見是沒什麽還手的餘地了,心想:“跟你費什麽勁?”道:“我不傷你,你也別想離開這條船,隨我去見我主飛帥。”
  ※※※
  陳江越喝道:“老娘愛去哪兒就去那兒,你又能如何?”一言未畢,出手就是三拳。偏、側、滾,這一連三拳,正是適纔楊影六式的後三拳,衹不過她運氣的法門顯然有別,同樣的招術,在她手裏使將出來,卻是分外柔韌妖嬈。
  楊影也是一巴、一拿、一抖,就以陳江越運適纔破解之招回擊,他發力幹脆剛猛,和陳江越截然相反。
  然後倆人對看一眼,似乎打出了真火,同時大吼一聲,欺身上去,使出小擒拿手法,近戰肉搏起來。
  船上拼鬥,比平地更是兇險,略微有些風浪,足下站立、步伐移動便大不相同,判斷也更容易失誤。動手的兩人都是此道高手,雖然是力攻不止,但守護一點也不肯放鬆。
  一號大船上的先生們看得心裏直顫:“好狠的招!”他們雖然個個不是少見多怪之輩,但這船頭大戰,一男一女,一剛一柔,又是這等捨生忘死的惡戰,卻是從未看過。
  看這二人單打獨鬥,觀賞春色之餘,我對水戰也是大有領悟,想道:“原來水上是如此搏鬥,看他們的進攻、防禦,動作都是以手法為主,雙手如門窗一樣,似開未開,似閉未閉,以身為軸,一般衹在原地轉動,不輕易動腳。”
  徐庶見我邊看邊點頭,道:“主公觀戰,感覺如何,可是領會了許多訣竅?”
  我微笑道:“一點點,一點點。”
  徐庶道:“能給大傢都說說麽?”
  我道:“那也沒什麽高明的,這裏在場的都是行傢,說出來惹人笑煞。”
  桓階道:“我們都想知道呢。”
  我道:“哦?”看這倆人神色正經,不像是隨口奉承討好,急忙收攏心神,邊想邊道:“嗯,我看這船上打鬥呢,關鍵在‘引而不發’四個字上。由於船幌身動,面積狹小,船拳一招一式都不能雷同於陸地拳法。要保證樁牢身穩,發揮技藝,既要穩,又要輕,手法似出非出,似打非打,出招敏捷,收招迅速,如貓撲鼠,如箭在弦。不但攻擊要狠辣快捷,防守更要思慮嚴密周詳。你看看他們,都衹一腳落實,一腳虛踩,保持身體隨船晃移的靈活性。別瞅着打得兇悍,其實守衛自己的力量一點也不少。所以看似兇險,真要傷到對方,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徐庶問我:“那主公你看這對陣雙方,誰能取勝?”
  我道:“難說。楊影的拳法剛勁,勝在一個頂字;那女將的拳法,卻講究一個纏字。一個穩打穩紮,一個隨波逐流,都是船戰的妙術。”
  徐庶問道:“何為頂?”
  我道:“頭頂有衝天之威,舌頂有吼獅之容,手頂有推山之功,腳頂有踏象之雄。”
  徐庶問道:“何為纏?”
  我道:“出步似老牛走犁,行拳如春蠶吐絲。”
  徐庶和桓階互看一眼,道:“主公果然深諳拳理。此戰完畢,回到油口之後,我們想請主公指導,編撰一路水戰拳法,以供我水軍戰士修習,主公以為如何?”
  我一怔,這主意可沒想過,心想:“這不是要我撿回老本行麽?”在三國遊歷到現在,我幾乎已經忘記自己曾是一位著名的雜志撰稿人了。想想這水戰拳法的拳理與陸戰頗有差異,也沒法賣弄自己未來的武學知識,大可以楊影和陳江越的拳法為基礎修訂完成,便答應下來。
  “好吧,不過我的潤筆可要得很高,你們付得起麽?”
  二人一愣:“主公,什麽潤筆?”
  我翻翻眼,連潤筆這麽古代的說法都不知道,要跟他們說稿費版稅,豈非更是難以理解?
  殷浩忽然笑道:“飛帥出手,酬金自然不能少了,弱了我長沙軍的名頭。此捲拳譜,我殷氏捐助黃金一千兩,供飛帥洗筆磨墨之用。”
  徐庶二人這纔明白,我是跟他們要錢呢!都是又好氣又好笑,心裏想道:“主公真是糊塗,我長沙軍的所有,不都是你的麽?”
  桓階道:“殷兄又破費發財了。”
  殷浩嘿嘿一聲,知道這位老朋友比誰都明白自己心思,想道:“再加上飛帥的水戰拳譜,我的船不是想怎麽賣就怎麽賣了麽?”暗暗盤算如何把這本書的專用權也拿到手。
  ※※※
  我看他一眼,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一個好主意,心想:“別急,這本書大有用途,可不能簡單就給了你了。”
  忽聽一聲大喝:“哪裏逃?”接着撲通、撲通兩聲,有人躍入水中。
  定睛看去,對面船頭的倆人都不見了。
  原來陳江越也已發現己方大勢不妙,無心戀戰,本打算抓住楊影,以為人質。但拼了一百多招,發覺對方功力、船鬥經驗都非常了得,自己並無把握取勝,在周圍衆多敵人虎視眈眈之下,要擒捉對方更幾乎沒有可能,頓生退意。所以纏鬥中忽然變守為攻,強攻數招,逼退楊影,轉身便跳下江去。楊影在兄弟們的視力下,自然要顯示威風,不能讓敵人從手裏跑掉,當即追跳入水。
  我忙道:“不要傷她,抓活的。”
  徐庶點頭,讓身後的侍衛官給四層的陸子云傳達最高領導的指示。
  那侍衛官飛也似上樓去了。
  徐庶道:“主公,大局已定,我們先撤離返回吧,讓楊都尉清理殘局。”
  我看看外面的戰場,逃走的那過半敵船,這時已順流而竄,遠遠的都衹留下個船影子,剩下勉力支撐的敵船大約不到五艘,還都是走舸、冒突等小船,不由撓撓頭,道:“這就完事了?”
  其他幾人也都有和我相似的疑惑、不敢相信之類的心理,殷浩道:“這衹能說飛帥的新式兵器太過犀利,敵人見所未見,所以都嚇昏了。說實在話,我在長江上混了小半輩子,要第一次見着這種拍竿,見到跑這麽快的大樓船,我也會暈頭轉嚮,先保小命要緊的。”
  徐庶和桓階都默默頷首,表示同意他的看法。桓階道:“最好能讓楊都尉捉住敵人的傳令官或者旗語卒,可以更清楚地知道他們的底細。”
  我連連點頭,招來剛從樓上下來的那名侍衛官,讓他把撤退和捉人的兩道命令讓陸子云傳達下去。
  轉回頭來,大傢忽然發現,韓暨姿態極其不雅地倒在船板上,已然呼呼大睡過去。他袖子和屁股上的衣褲有幾個地方粘在近處的茶鼎上,幾乎快被烤焦生出煙來。
  殷浩急步搶過去,移開茶鼎,把他的衣服給?Y下來扯直了。仔細看看,已經有幾處燙破。
  我輕嘆一聲:“韓兄真是辛苦!為了研製這些新兵器,這幾個月他每天睡覺都恐怕不能安枕。別驚動他,讓他好好睡。”
  桓階不知道從哪兒找了一個竹枕,給韓暨墊在頭下。徐庶則解下他身後的窗簾,擋住江風。
  大傢悄聲一商議,幹脆一起上樓去,把三層留給韓暨專用,命令侍從好好伺候韓大人。
  上得四層艙裏,正看到陸子云獨自坐在指揮窗前,抱着膝蓋,望着窗外發呆。
  徐庶輕咳一聲,陸子云一驚,轉頭一看,急忙從地上爬起來:“主公,軍師,參軍,殷先生,你們怎麽上來了?”
  我道:“子云,這一仗打得很好啊!”
  陸子云張了張嘴,慢慢低下頭,別轉過臉去。
  “多謝主公。”
  聲音悶悶的,似乎不太開心。
  我道:“子云,怎麽了?有什麽問題,衹管跟我說。”
  陸子云心裏涌起希望:“主公虛懷若𠔌,也許能聽我一言。”擡起頭,正要說話,忽見一側的徐庶正盯着自己,緩緩搖頭,示意不可,心念一轉,立刻又把真實想法壓了下去:“哦,主公,沒什麽,衹是沒能全殲敵人,心中不甘罷了。”
  我微笑道:“首次出戰,能擊潰如此敵陣,我和軍師大傢都已經非常滿意了。子云,沒想到你對水戰這麽有研究,我任命你為樓船都尉,以後這支樓船艦隊,就由你來指揮。”
  陸子云全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了好一會兒,纔倒身受封:“臣陸子云多謝主公賞識提拔!願為主公翻江倒海,破孫滅劉。”
  “翻江倒海,破孫滅劉!好氣魄,那我以後可就看着嘍,哈哈。”我很喜歡這麽銳氣的年輕人,說話做事就是有幹勁。
  陸子云起身,看一眼徐庶,心想:“軍師好厲害,居然同時看破了主公和我的心思。主公本來就要提拔我,我若先提起楊齡不聽指揮一事,主公自然會懲罰楊齡,而我卻被越級提升,這樣桓階肯定認為我是踩着楊齡的肩膀上來的,首先就會不高興,那我一下就得罪了長沙本地一係的所有文武,以後別想有安生日子好過了。”後心頓時冷汗淋漓。
  徐庶心想:“這種事情,你還差得遠。”道:“主公,那楊遊弋……”
  我想了想,扭頭道:“殷兄,你可願意再與我做一單生意?”
  ※※※
  殷浩笑道:“飛帥的生意,我哪兒有不接之理?飛帥要什麽樣的戰船?”
  “我欲嚮你訂購十艘鬥艦、二十艘蒙衝、一百衹冒突,另外再加一艘載重兩千石的樓船……”
  殷浩大喜:“當然好,當然好。”心裏已在計算這一筆大約能賺多少。
  我道:“殷兄別急,我話還沒說完呢。這一筆購置呢,我出價可能比較少一點。”
  殷浩忙問道:“飛帥能出多少?”
  我竪起一根食指:“一千兩黃金。”
  一千兩黃金?殷浩咧咧嘴:“飛帥,再擡擡,再擡一點好麽?”
  我微笑道:“好,那就附加一點。殷兄贊助的那本水戰拳譜,我打算寫兩個版本,完全版極其詳細,名為《水戰大全》,內容包括水軍的主要戰術、各種戰船兵器的合理配備及使用技巧、船鬥拳法等等,我會和徐軍師、桓參軍、韓暨都尉、陸子云都尉、楊齡都尉等專傢高手一起參研,共同撰成,殷望殷兄也能加入;另外一本比較簡略,名為《殷氏船拳》,主要是水戰的基本拳法。《水戰大全》的專用權屬於長沙軍,但我以兩千金授權殷兄,兩年內可以任意翻印,當然,我就不收錢了。至於那本《殷氏船拳》,作為對殷兄資助的回報,我就送給殷兄了。哦,還有,《水戰大全》這一部,我預計每半年重新修訂一次,裏面會加入一些實際戰例分析和前綫官兵的心得,這種修訂本衹贈送或賣給購買過首版《水戰大全》的顧客。”
  衆人呆住。
  我笑吟吟地看着他們,一點也不着急,心想:“你們雖然都是頭腦靈活的高級人才,但這種現代版權知識,恐怕你們也需要有時間來適應理解。”
  自遠古至漢末,極少有過這種極不等價的以書易船的單純生意。我嚮殷浩提出的採購名單,市價大概至少是兩千五百兩黃金。我提出以千金購入,實際上是一個子兒都不想掏,還有殷浩贊助我寫書的一千兩未付款呢。
  殷浩腦子急速轉動,苦想半刻,感覺是有賺的。這感覺有一半是建立在阿飛為人豪爽,生意上不會苛刻自己的印象上。具體如何賠賺,卻想它不明。
  現在他有點後悔,沒有堅持攜夫人一起出來,如果夫人在,根本不用他來動這傷神的腦筋。
  擺了擺頭,感到大腦陷入枯死睏境,知道自己是沒法算清這其中的利益得失了,苦笑道:“飛帥給我出了個難題,請恕殷某失禮,不能馬上答復飛帥。”
  我知道,兩千五百兩黃金對殷氏船行來說也不是小數,不能過於心急,道:“殷兄不必為難,這事也不用急在一時半會兒,咱們回去可以慢慢聊。”
  徐庶和桓階在旁邊,也在心中默算這筆細賬,越算越覺得服氣:“主公的生意腦子,居然比我們還轉得快。我們不過想進一步提升戰士的水戰戰鬥力,主公卻能順手拿來大賺一筆。而且這筆生意,我們固然不虧,殷氏也會大賺,光是這《水戰大全》的修訂本,兩年就能出四本,利潤可翻四倍。”徐庶更明白了我的另一個想法:“採購來這麽一大批戰船,自然需要有人來駕駛,有人來指揮,這樣就可以把楊齡兄弟妥善安置了,主公想得周全。”
  返回的行程不太順利,首先是風嚮不太對,打了這麽久的仗,按說一時三刻肯定是不止了,看太陽西去的樣子就知道,但風依然是西北嚮猛颳。接着不久開始打雷,一個接一個地在頭頂上炸開。
  我站在樓船的頂蓋上,扶着女墻,厭惡地瞅瞅天。
  “這雷怎麽就打個沒完了?”
  身後衹站着徐庶,他笑道:“諺雲:雷轟天頂,有雨一綫,雷響天邊,大雨連天。這雷這麽打着,問題還不是很大。”
  我道:“咦,你還知道這種農傢諺語?”
  徐庶道:“我雖然自小不務正業,可也是耕過田,種過菜的,飛兄可不要看扁了我。”
  我哈哈大笑:“豈敢豈敢,徐兄是什麽樣人,我早聽伯母說過多次了。”
  徐庶臉上微微一紅,知道母親肯定把自己少時的臭事都說給阿飛聽過。
  ※※※
  忽然想到件事,徐庶道:“有件事我想問問飛兄,那次你去桓傢,阿袖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麽?”
  “什麽?”
  “阿袖給你說她到底喜歡誰?”
  “……”我微一皺眉:“你怎麽忽然想到這上面來了?”
  “阿袖那孩子我瞭解,她雖然年幼,卻極其懂事。我想,沒有飛兄的鼓勵支持,她是不會在這種關鍵時刻逃婚而去的,她應該知道這對傢族和飛帥關係的傷害。”
  我遲疑了一下。
  徐庶心裏嘆口氣,原來現在的阿飛,也還是有意氣勝過理智的時候。
  “飛兄,你必須告訴我,我好設法為你們遮掩,不然桓階一旦翻臉,長沙軍就危險了。”
  “桓階也知道此事?”
  “他現在自然不知,也不可能知道。我是仔細回憶了飛兄最近的言行舉止,纔想到的。”
  “好吧……是這樣的。那天,我反復追問阿袖喜歡誰,可阿袖卻怎麽也不肯說。最後我說:‘阿袖,本來這事不該我管,可是現在形勢逼到這裏,這件事關係到你畢生的命運,我不希望你怨恨你阿飛大哥一輩子。你就原諒我的魯莽無禮,忍着一時的羞怯,告訴了我,就說一句話,換取你一生的幸福吧!’阿袖被我逼得哭了,她哭着說:‘飛大哥,我知道,我知道!其實……其實……,我……我心裏一直念着一個人,那個人,他……他被我一掌給打跑了。’”
  徐庶愣住。
  許昌頌隆客棧前的那一幕又出現在眼前。
  原來她喜歡的,是那個趙傢的孩子。
  阿袖到底喜歡誰,他也曾猜測過,也想到過那可愛的趙傢少年。不過總覺得雙方就見過一面,沒說過一句話,阿袖還伸手打了那孩子,這可能性應該極低。
  想不到,居然真的是他。
  啊,真是女人心,海底針!就連阿袖這麽一個初動情懷的女孩,竟然也有如此奇特的感情。
  心裏有一點點失落,可是,卻為她高興。
  他搖搖頭,道:“飛兄,你很會說話騙小女孩,我以前可沒看出來。”
  我苦笑。
  在與阿袖私聊之前,我又何曾想到,我能說出那樣的話來?
  我更沒想到,她竟然會喜歡上我的玉兒。
  “那你有沒有想過,趙玉公子喜歡阿袖麽?如果他不喜歡,阿袖會有幸福麽?”
  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按理說,玉兒不會不喜歡阿袖罷?”
  徐庶瞪着我,過了一會兒,纔道:“衹能希望有如此理想的結果了。那麽阿袖是去許都了?”
  我道:“是的。我讓她到新野見杜似蘭,讓她派人護送。”
  天上的連環雷忽然散去,接着一陣陣冷風颳起,混着絮絮溜溜的雨絲,飄嚮了大船,飄落在我們倆的頭上、臉面上。
  徐庶目中的光芒也漸漸發散開來,擺一擺頭,把這件事從腦子裏濾過。
  阿袖的事,衹能走着看了。
  他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雨水,道:“夏至風從西北起,端陽有雨是豐年。再過三天,就是端午節,希望那天也能下些雨來,那今年我長沙就不用嚮其他三郡購買糧食了。”
  我點點頭,道:“端午節到了,屈原忠魂將至,我們是不是也該準備一些棕子、雄黃酒之類的東西了?”
  徐庶道:“嗯,長沙四郡一帶,一年最重要的大節日就是五、八、臘三個,八是中秋,臘是春節,五就是端午。我們不但要準備筒粽、粽粑,我們還要選拔部分強壯將士去參加武陵的竜舟夜競渡……”忽然愣了一下,道:“想不到飛兄對本地風俗如此瞭解。”
  啊?
  看着他詫異的表情,我知道說錯話了。
  可是錯在哪裏呢?
  思之不解,衹好小心翼翼、模模糊糊道:“啊,徐兄不是比我更瞭解麽?”
  “投粽入江,競渡竜舟,祭吊屈原大夫,雖是本地風俗,但興起時間甚短,至今不過十年光景,我在此地住了年餘,纔見得一次,此前從來不知本地有此奇異習俗。飛兄初來長沙,竟然已如此熟悉,真是佩服。”
  難怪去年在官渡、汝南的時候,都沒見曹傢的那幫人吃粽子,原來這風俗還沒在全國普及啊!
  奇怪,以前好幾次來三國轉悠,怎麽沒註意到?
  嗨,那時候哪兒會關心這個啊!
  “啊啊……哈哈,所謂入鄉隨俗,要在此地生根,不得不如此呀!對了,什麽叫武陵的竜舟夜競渡?”
  “哦,說起這個,話可就長了,那是在十年前,五溪蠻族中出了一位女英雄……”徐庶引發了感興趣的話題,少見地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
  四層艙裏。
  殷浩見衆人各自散去,室內衹剩下自己和桓階二人,忽然想起件事來,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匣,悄悄遞給桓階。
  桓階疑惑地看他一眼,輕輕打開來,一股貴氣直衝眼簾,但見紅紫之色在晶體中遊弋閃耀不定,不禁眨了兩下眼。定睛看去,卻是一對晶瑩剔透的鐲子躺在匣中。
  “殷兄,這是何意?”
  “送與桓兄。”
  “哦,殷兄為何送此大禮啊?”這鐲子本身的價值倒罷了,桓階也沒少見過。難得的是這對鐲子造型大氣簡約,工藝細緻精湛,很是符合他這世傢子弟的審美觀念,隨手取出一隻欣賞,暗暗思忖:“他如此賄賂於我,卻為何來?主公購買戰船,除了鄧傢船行,大半都擱在你這裏了,而且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再換第三傢。難道你想獨吞所有訂函?這未免太狠點,主公、軍師也不可能同意。”江陵鳳凰渡鄧傢是殷浩的嶽傢,徐庶、桓階等當時决定採購戰船時考慮到競爭的問題,所以雖然鄧傢離長沙較遠,聯絡、驗貨、取貨都很不方便,但還是把部分訂函給了鄧傢船行,以免過於依賴殷氏,出現主客逆轉的戰略性嚴重後果。
  “聽說我兄的愛女即將出嫁飛帥,小弟一點心意而已。這對水玉鐲子,卻是稀奇罕見,與令千金正相配。”
  桓階臉色一變,持匣的左手不易察覺地微微晃了兩下,心想:“稀奇罕見?你是挖苦小女不守婦道麽?”
  殷浩還不知道已經觸到桓階心中的隱痛暗瘡,繼續道:“這對水玉鐲子據說乃是春秋末時楚國名匠製作,為楚懷王三寶之一,吳王闔閭攻破楚都郢(今湖北江陵西北)之後,把鐲子從楚宮裏搶了去,帶回吳國。後來他兒子夫差將此寶賜給了越國美女西施,另一名越國美女鄭旦求得其一,夫差不許,鄭旦因此氣鬱而死呢。我看飛帥眉英目挺,額廣口方,實是大貴之相,令千金戴上此鐲,卻與飛帥正相般配。”
  桓階把那鐲子放回匣內,冷冷道:“殷兄自小打滾江湖,似乎從來沒有信過面相罷?”
  殷浩尷尬地笑一笑,道:“嘿,桓兄面前,我也不說假話。我看飛帥這人實在是了不得,老兄得此佳婿,小弟日後要拜托之處還多着呢。”
  桓階哼了一聲,頗不耐煩:“這話殷兄該當面去和我主去說,說不定主公一高興,就把《水戰大全》的專用權也送給你了。”把那對水晶鐲子往殷浩手裏一塞,拂袖而去。
  殷浩怔怔看着他下樓的背影,滿臉訝色。
  他實在沒想到,如此厚禮,居然被桓階毫不客氣地拒收。沒道理啊!想了一想,忽然明白過來:“他大概是惱我有賄賂之意吧?天啊,我其實並無此心也!唉,這桓老兄跟了飛帥,竟然清廉到如此地步,真是可佩可敬。”
  他輕輕摸了摸下巴,臉上現出沉思的神態。
  樓梯穩穩響了幾聲,有人從天台上下來。
  殷浩聽出來,是徐庶的腳步。
  他忽然下了一個决斷,舉步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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