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读者先生,来信告曰,他有一天去台北市公园路二十五号某长辈家串门,看见教育部农业教育委员会写出来的一封信,收信人姓名地址,全是英文。一字不遗,照抄如下:TaiwanMachineryManufacturingCorp25KungYuenRoad,Sec.2Attention:Mr.YaoChen,General Manager。因公园路是一条直通的短径,没有分段,故邮差先生不得不径行投到二十五号,而二十五号乃台北女子师范学堂的宿舍,那些日夜教学生爱国的教习,看到了该信,痛哭流涕之余,不知道如何是好,应集体到教育部上吊乎?抑买一吨巴拉松送去,请该会官崽服之,以便为国家留点元气乎?该读者先生学问甚陋,百思不得其解,以柏杨先生不同凡品,故敬请教焉。
呜呼,小哉,问也,古人不云乎“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种年头,如果神经不健全,看这也不顺眼,看那也有疑问,真要窒息而死矣。想当初四世纪、五世纪两晋南北朝时,“汉人学得胡儿语,站在墙头骂汉人”。而今虽然教育部是“中华民国”的“教育部”(柏杨先生严重考察的结果,发现该教育部确实是“中华民国”的“教育部”,绝对无误。疑心它里面西崽甚多则可,疑心它是美国教育部的派出所,我就要向他怒目而视),虽然“中华民国”的“教育部”发给中国人的信,竟用的是英文,教一些土包子想不开,但我们可骄傲的是,他们并没有用英语开骂,却是称收信人为“迷死脱”的,这就是进步的象征。不在这上面拍巴掌,而只仅仅计较小节,为智者所不取也。
一个人研究问题,如果不了解问题的本质,而又不深入探源,只就表面上观察,自然会失惊打怪、坐卧不安,该读者先生的毛病正在于此。盖自八国联军之后,洋大人的枪炮把中国人打得屁尿直流,大批留学生出笼,看见外洋有抽水马桶焉,有高跟鞋焉,有汽车嘟嘟嘟焉,心中大喜。遇到聪明才智之士,若居浩然先生者,更发现英文可以救国,只要一说英文,便无人可敌;只要和洋大人一握手,哲学就有了根据,于是乎,近百年来的政治,就成了洋奴政治。洋奴政治的特征之一,就是“嘴巴英文化”。君没坐过招商局的船乎?中国人乘中国的船,所填的表,却全是英文的焉。于此可看出洋奴政治的苗头来矣。你如果不会英文,或英文程度不够作临表泣涕之用,连船都坐不成。其实这个没啥可稀奇的,一旦进化到连坐公共汽车都要用英文填表,一旦国民学堂的课本,都成了book,book,abook,到那时再稀奇不迟。不过到那时候大起恐慌的恐怕不是我们小民,将是那些靠“嘴巴英文化”吃饭的家伙。盖大家都成了英语民族,他的那一套人人都会,他的饭碗就没有如今这么牢靠矣。
写到这里,不由地心花怒放,呜呼,将来悲哀的竟然不是我们,而成了他们,你岂能不顿开茅塞哉也。
前文已经声明过,“中华民国教育部”乃货真价实的“中华民国教育部”,不是美国教育部驻台湾派出所,这一点谁要反对,他就头脑不清。至于中国官府或官崽写信给中国人,竟用的是英文,那只能说该官崽有西崽的气质,不能说连官府的本质都变了也。一旦形势不同,那些洋奴被赶出大门,教育部固仍是教育部焉。有些朋友担心这样下去,大家逐渐地都被教育成了西崽,岂不危险乎哉?柏杨先生却不以为然,盖这年头谁不以当西崽为荣耶?法国人常讥笑英国人曰:不要看他们一个个面如冰霜,一旦和贵族在一起,笑容就会冒出来。台湾若干同胞,经数十年的训练,似乎也养成了一点生理上的反应,若居浩然先生者流,若陈文宽先生者流,若某些官崽者流,一旦和洋大人在一起,笑容就自然出笼。柏杨先生对门有一家洋大人之宅,只有一辆破汽车,不像是有钱之辈,但柏杨先生见了他们的小孩,便不由得丑态毕露,含笑呼曰“洋弟弟”,再含笑呼曰“洋妹妹”,柏杨夫人常为此而猛起鸡皮疙瘩。不过教育部已把我教育得入骨三分,有时候真想挺起脊梁教洋鬼子瞧瞧,却硬是挺不起来。
今年(一九六二)夏天,有一位女学生要举行音乐会,前来请教,我就面授机宜曰:“别的我不知道,但你一定要唱英文歌,节目单上一定要印上英文,如果再能印上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希腊文,或阿比西尼亚文,以及其他乱七八糟谁也木宰羊之文,那就更妙。”她曰:“我唱的全是中国歌呀。”我曰:“蠢材,蠢材,为啥如此之傻?快去凑上两个英文歌,这年头有些人身上被教育的,多少都有点西崽性格,你不唱英文歌,便没人肯佩服你。你一唱洋文歌,你就伟大定啦。”女学生曰:“可是时间已来不及矣。”柏杨先生曰:“真不得已,把中文歌改成洋名也可。”女学生曰:“可是唱起来仍是中文呀。”柏杨先生叹曰:“你存心要把我气死是不是?难道不能叽哩咕噜乱唱乎。只要是英语发音,他们才心服口服,才视你如天人也。”该女学生还算有前途,照了我的指示,前去表演,结果大获全胜,秋天时已赴罗马矣,昨天还寄来一张圣诞卡给我。柏杨先生学问之大,正在此处,世人不可不知。
其实这种情形并非台湾独创,连西崽之父美利坚人都不能免俗。前天我和一个西崽谈到这一点,他着实面色苍白了半天。盖美利坚既强又大,把有些中国人搞得晕晕忽忽,但在音乐上却自顾形惭,其对意大利之崇拜,不亚于台湾对美利坚的崇拜。我们是非唱英文歌不过瘾,他们则是非唱意文歌不过瘾焉,其情形一如台湾,连《纽约时报》都受不了,曾撰文抗议曰:“我们实在不了解,一个美国人的音乐会,唱的是美国人,听众也是美国人,为啥一定要唱意大利歌,节目单上为啥一定要印意大利文?没有几个美国人听懂和看懂意大利文的,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自炫,我们要求美国人有美国的东西。”
呜呼,以美利坚之强,还有这种精彩杂耍,中国的西崽算啥,自然要遵洋炮制,以示忠心耿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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