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类 參禪日記   》 參禪日記之日記指示(一)1978年      南懷瑾 Na Huaijin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日晴
  清晨六點欠十分,起來打坐。這時天未破曉,室內一盞小壁燈,不亮也不暗。在坐中我不敢去海上玩了,那衹是在心所上打轉。我記得老師在《楞伽大義》意生身的附論上一再說明,必須要離心意識,證得無生法忍纔可以。所以我對意境上這片大海,是以不取不捨之法處之。雖然它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懷師批示:應轉化此境界,隨意自在,方可進一步。特寄上《淨土三經》參考)
  早飯後,照例準備小妞這一日的一切事情——飲食、戶外活動、看什麽電視節目等等。因為她不睡午覺,所以比較麻煩。但她的聰明卻超過她的年齡,僅兩歲半大的人,能說兩國語言,認清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十二個英文數字,又會幾首中英文歌,還能隨口翻譯,譬如她正和我將中國話,她爸過來,她就馬上用英文講給他聽。
  晚飯後,如果沒有特別事故,在平時,這是我讀書和寫信的時間,現在就寫日記。我真高興,展開日記的一剎那,我又回到人生最燦爛的一頁——燈下寫日記的學生生活。現在我先讀一次老師的那封短示。老師叫我參“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於毫端”,我已了知性海中的觀音,即是我的自性觀音,也就是說我的自性佛與十方諸佛無二。總之一念專精,一念清淨,訊號電波不亂,就可相應。老師說:“有此淨信,即此淨自法身。”我不知道這個性海是否即是我的法身?最後老師給我一偈曰:
  放下身心莫問禪,現前性海幻真詮。
  本來物我無分別,空有何須更待言。
  這個偈我很懂,至少我很能體會。我衹是不懂詩和偈做法的不同?我衹知道詩是任何文人懂詩韻就可以作。而偈則是有道的人才能寫。不過有些詩很有禪味,那是我最喜歡的一種,因為它有深度。似乎詩一定要有韻,偈就不一定了。我認為老師這個偈是我見過偈中最有韻的了。但我不懂!我的看法是不是對?(懷師批示:對的。)
  十一點了,讀經,打坐。
  十一月二日 晴
  清晨六時起床打坐。在坐中看到海上一股青煙升起,不知怎麽,自己就變成一股青煙了。究竟青煙是我,還是我是青煙?青煙愈升愈高,從太陽旁邊一直上去,高空晴爽,萬裏無雲。但虛空沒頂,一直走不到頭。我忽然想道老師在《習禪錄影》上表演過一次華嚴境界,於是我就一個大轉身,從高空轉到地底,其實地也沒有底,衹是打一個大轉身又回來了。(懷師批示:心、佛、衆生、物,四無差別。)
  下午帶小妞看電視,那個小卡通忽然大叫媽咪,我正想去關掉電視,小妞大哭起來:“我的媽咪在哪裏?我要媽咪。”我安慰不住她,我也哭了,我受不了,這麽小的孩子要媽媽。像這麽大的小人兒,他們的心目中、世界裏,就衹有一個媽媽。像那些幼失母愛的孩子,真是人間慘事!(懷師批示:應擴而充之,念一切衆生,皆可憐憫,是謂大悲心之始象。)
  夜間我又讀一次老師的長示。老師告訴我這種境界,恰是陰神初現的一種,其實在老師給我那封短示,沒作正面答復時,我已知道了。不過我有兩個問題:
  一、 靈源大道歌:“透金貫石不為難,坐脫立亡猶倏忽。”這出的是什麽神?(懷師批示:陽神——此依道傢之說。如依佛法言,自性法身與意生身成就之應身,皆可如此。)
  二、 至於老師在《楞伽大義》附論中說:“意生身,並非具有肉質實質之身,但也不是沒有色相可見的。”我不懂這裏所謂的色相是什麽?(懷師批示:色界天人一樣光色之身,有形而無此物質世界之實質。)
  十一點半,讀經,打坐。
  十一月三日時陰時晴
  昨夜一覺醒來,不知是什麽時候,不敢看鐘,怕擾亂寧靜。因為心裏清淨得很,沒有一絲念頭,氣機偶爾一動,並不厲害。每當這種情形,我不知是不是應該起來打坐,於是又睡着了。(懷師批示:任運觀照亦可,若能起坐,久久習練,另當轉入勝境。)
  今晨六點十分起床打坐,沒有什麽境界。但安靜、舒適。
  午後小妞意外地睡了一下,她從出生,在月子裏就白天不睡覺,要睡也就是十五分至二十分鐘,很難睡上一個鐘頭。她睡了,還得陪着她,否則醒來不見人,又要吵。我一面讀書,一面陪她。(懷師批示:真是慈心照顧。擴而充之,是為菩薩之大慈心矣。)
  夜間寫日記,我又讀一次老師的手示,老師囑我空掉感受之念。其實從第一次氣機發動,生理上就起了極大的變化,不過這次特別顯著而已。我一直是任其自然變化的。記得童年時聽老人們談話,謂女人不宜學打坐,尤其是孀婦,那時自己衹是一個娃娃,這種話如耳旁風,既不敢問,也不想問。及至稍長,又聽到這類話時,我想是深夜打坐怕遇着鬼吧!現在以身實證,纔知道原來如此,不覺失笑。不過我相信一定有人到此止步,不敢再試下去的。事實上,衹要懂得原理,就不會大驚小怪,這衹是修煉中必經之過程,懂了就沒事。(懷師批示:不動世間俗情欲念,即為勝境,你能自知,極為難得,可賀。)
  空,算不算定力?(懷師批示:當然是一種定境界。叫作空定,擴而充之,叫空無邊處定。但此屬意識造作之境,仍不離有觀之境,如知而故作,即勝法矣。)
  十一點了,讀經,打坐。
  十一月四日晴
  晨六時入坐,面對一片大海,我不敢起一點妄念,隨時註意不取不捨。可是稍不留意,就忘了原則。譬如我一想到船,海上就出現一隻船,還有撐船的人,所以我衹能視若無睹,就清淨了。
  今天是星期六,十一點多鐘,他們就帶小妞進城——水牛城去玩。我一人在傢,淋浴,洗衣,我不喜歡洗衣機洗的衣服,不幹淨,所以我的衣服我自己洗。然後在後院透透空氣。就回屋寫了給臺灣兩位朋友的信,讀《楞伽大義》——大乘道的修行方法。五點後,熱起飯,為小妞包了幾個餛飩,又做了兩個菜。七點後,門鈴和小妞的聲音同時傳了進來,他們回來了。一進門就說沒買到豆腐。因為那個日本店衹剩下三塊豆腐了,其中一塊還不完整,老闆說,三塊算兩塊吧,然後把它裝進尼竜袋內,正要裝入紙盒子時,沒提穩,袋子掉在地上了,老闆不過意地說,不要錢了,你們不嫌就帶回去吧。其他顧客們都笑起來。他們一想,不要吧,又不知道何時才能買到,此地不比波士頓有中國城。這兒買中國東西,要去紐約,因為日本人也吃豆腐,所以在他傢可以買到。但衹此一傢日本店,求過於供,常常缺貨。幸而是老豆腐,還不致跌得太碎,於是他們仍然帶了回來,倒出來,洗洗配上番茄,炒一大盤。來回四個鐘頭的車程,拾來一包碎豆腐,一面吃,大傢一面笑。這卻使我憶及臺灣故居的種種方便。這一念頭剛剛生起沒有註意,當它再轉時,我警覺地立刻止住。書上說過,一個念頭在依他起的現量境上,一覺即離,就不會形成遍計所執。這種功夫我已做一段時間了。但稍一大意又會迷不知止!(懷師批示:此乃真修行工夫,可貴!可佩!)
  晚間又一次讀老師的手示。老師說愈是全心全力教導的人愈不行。我認為那是老師對根器較好的同學,期望過高之故。所謂愛之深,責之嚴。總覺得他不夠水準,其實不經老師嚴加教導的人,纔真不行哩!至於那位青年同學說,老一輩的同學,因為有了人生幾十年的染污主觀了,不能完全透徹信心。這種看法我可不敢附議,我想總有例外。至於養子不如親生,總隔一層,也不見得,以為親生的兒女難免恃愛撒嬌,不肯用功,養子則無所恃,不敢不用功也。(懷師批示:也許你說得對。)
  十二點了,讀經,打坐。
  十一月五日晴
  昨夜和往常一樣,一夜無夢。今晨六時起床打坐。面對一片大海,互不相擾,心裏平靜得很。
  今天是星期,上午他們沒有出門,下午三點以後,又帶小妞出去了。我就讀書。不是《楞伽大義》,就是《楞嚴大義》。
  晚間我想起昨夜打坐的情形。在平時夜間打坐是沒什麽境界的,昨夜有了例外,在意境上似乎有些化人,心理上有股壓力——有害怕的感覺。(懷師批示:魔由心造。)這是從學打坐以來還沒有過的情形,我想莫非是近來有了一點境界?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是我還沒道高一寸呢,就來魔了?於是我就把它空掉,似乎有點揮之不去的味道。我又默念心經,總覺得有點不對,我知道這是定力不夠。於是一面默誦心經,一面氣往下沉。久之竟把它忘記了。(懷師批示:如此甚好。)今夜很平靜,讀《楞伽大義》。
  十點半,讀經,打坐。
  十一月六日晴
  晨六時打坐,沒有境界,大海是大海,我是我,很清淨。
  下午帶小妞到後院去玩,兩棵梨樹都衹剩樹枝了。小妞要我打梨,我告訴她葉子都掉光了,哪兒還有梨!她大叫:“我要梨,我不要葉子都掉光。”於是我說:“好,等一下打個電話叫它回來”。她笑得好甜。兩歲半的小人,她以為世界都是她的,她要如何,就如何。她怎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呢!我對這麽大的小人,總喜歡滿足他們的幻想。譬如她要月亮,我就說,明天藉個梯子把它拿下來。我認為何必要她懂那麽多哩!人的知識是隨年齡而增加,大來她自然會懂。何苦早早地就讓她懂得失望。(懷師批示:自幼受打擊者,跳得出來,終成大器。跳不出來,即此沉墮。自幼太如意者,跳不出來,終成紈絝子弟,甚至更糟,跳得出不失為人物。)
  夜間給我剛來美國看她女兒的表妹通了一次電話,聽到她的聲音,真有他鄉遇故知的感受。她說因為她今年生病,經過一次手術之後,纔决心出來看看女兒們的,恐怕以後再看不見了。放下電話筒,我心裏有說不盡的惆悵。她小我十歲,是個遺腹女,從小在外婆傢長大。她很漂亮,十九歲於歸後,就隨丈夫來到臺灣。表妹夫作過三軍供應部司令,照一般來說,也算不錯了。誰知道退役後,夫妻倆都在病中。算算她的一生,真正過得不錯——還不能算是美滿的日子,不會超過二十年,以後更是下坡路了!想着,想着——我急忙打住,再想下去,就要迷不知止了。念頭就是這樣,愈轉愈深的。還是讀讀《楞伽大義》。把心靜下來。說空就空了。(懷師批示:名利本為浮世重,古今能有幾人拋?人世事,苦多樂少,此所以佛說為無常、苦、空、無我也。)
  十一月七日陰
  晨六時十分打坐,很靜。
  下午正帶着小妞玩時,門鈴響了,一位鄰居美國太太送來一封信,她問是不是我的。我想這條街衹我這麽一個中國人,四鄰都會認得我,衹是我認不得人傢罷了。原來是臺灣朋友給我的信,明明寫的六0九,怎麽又會送到鄰傢去了。郵差先生也實在太忙,這種錯誤也是難免。夜間我想起,有一次一位較老的郵差先生來按門鈴,他問他手裏拿的那封信是不是我的。他說,他是新來的,第一次送信,不熟。似乎第二次他就被換了。可見哪一行都不容易。記得在臺灣故居時,也是一位新上任的郵差先生,他把一封挂號信放在門外墻頭上就走了。我在窗內見到他那樣若無其事地就走了。我還認為他太大意,為什麽不放在信箱裏頭。及至我拾起信來,纔知道是封挂號信,我相信他晚上一定會再來,於是我把回執蓋好了章等他。果然晚飯後一位長官和他一起來了。那位長官再三說明他是新來的,問我見到那封信沒有?我告訴他如果他把信丟在信箱裏就安全得多,放在墻頭上,實在太危險,因為鄰居都有孩子,萬一被誰傢孩子玩掉了,你找誰去。於是我把蓋好章的回執還給他,他高興極了。原來他是高中剛畢業,沒考上大專,纔來送信。此後,他來送信,衹要看到我,就問聲好,有時我也給他一杯水喝。這些都是緣分!(懷師批示:此是一段很好的社會教育資料。)
  十一點半了,讀經,打坐。
  十一月八日雨
  晨六時半打坐。無境界,很平靜。
  照例早上十點以前,他們都走了。我帶小妞看電視。我和她商量我要去浴室,叫她乖乖地坐着,我馬上就會來的。她點頭,答應了。在她小的時候,我總是帶她一起去,否則門鈴或電話鈴一響,她就會嚇得大哭。所以現在雖然大些,我也必須和她商量好了纔行。可是這次我聽到電話鈴響了,她又在門外大叫,我急忙出來,抓起電話筒一問,原來又是個錯電話。自從搬來,每天總有幾個錯電話,因為我們這個電話號碼,原來是一個商店用的,兩年後的今天,仍舊每天至少有一兩個錯電話。有時侯正當手不得空時,不是門鈴響,就是電話鈴響,而錯電話和樓上鄰居的朋友又按錯了樓下的門鈴,都是常事。傢裏人少,很不方便。下午接老師的手示。因為我希望在十一月一日開始寫日記,所以已經記了八天了,如果有不合規定之處,下次自當遵命改正。(懷師批示:日記自由寫去,無有不合者,切勿為他人而寫。)
  晚間小妞不肯睡覺。這小人兒真怪,最怕睡覺。她爸說,她怕睡着了,地球就不轉了。她早上八點以前起來,又不睡午覺,晚上還得哄着她好不容易纔睡。如果要哄她睡次午覺,難極了。她的口味與她爸相似,專吃酸奶拌飯,酸奶拌黃瓜,或奶餅。我為她包點餛飩之類的面食,她不吃。我在周末做點葷菜,也衹是我們母女兩個人吃,這傢的男主人(編者按:係作者印度籍女婿)連蛋都不吃。這傢的特色就是無處不見收音機,廚房,浴室在內。他在哪裏,哪裏就有聲音。連寫信看書,都要用收音機的廣播或音樂為伴。我也習慣了,外面熱門音樂、印度音樂,我在坐中,不起分別,也能知道,這種知很妙,衹是說不清楚。但並無妨礙,各不相幹。(懷師批示:鬧中取靜,是一大本事。)
  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一月十九日陰
  清晨一覺醒來,還想再睡,實在睜不開眼睛,勉強看看鐘,七點正,已經太晚了,衹得起來。這一剎那間,我又回到了小學時代清晨真不想起床的味道。不覺失笑,怎麽人會愈長愈小了?(懷師批示:色身在轉化中,即道傢所謂“返老”之象也。)
  在坐中,還好沒昏沉掉舉之類的情形,也沒任何境界,很清淨。他們照例十點以前離開。從九月底屋裏已開暖氣,這幾天外面相當的冷,我沒帶小妞出去。門鈴響了,是郵差先生送包裹來,傢裏沒有別人,我衹好簽字收下。她走後,小妞不準我關房門,我告訴她小偷會來偷東西,纔算讓我關了。於是我又帶她玩,她的玩具很多,一半是別人送的,她玩東西,有新的就不要舊的。忽然,她對我說:“我不要小偷,他會偷我新買的狗狗!”我說:“好,我打個電話叫他不要來,他就不來了。”她聽了,滿足地一笑。我就愛看小人兒那分天真無邪的笑臉。(懷師批示:其實,大人們有時也是如此才能滿足,衹是人們不自知耳!)夜間小妞睡得較早。門鈴響了,原來是一位朋友來看電視,因為他傢的電視收不到這個節目。我關了房門,讀《楞伽大義》,然後把要點記下來。我有兩本筆記,一本是在波士頓時,在哈佛燕京圖書館藉來兩本《道藏》,要點我都抄在上面。另一本是《楞嚴》,《楞伽》,《圓覺》等諸書的要點,有的是要熟記,有的是要問老師的,還有是老師手示的重點,以及老師給我的詩、偈一律記在上面。看起來纔方便。至於我看書會把書看破,書皮常常換新的。據說有人讀《楞伽經》千遍,而我不過十多遍,差得太遠,必須努力!
  十一點半,讀經,打坐。
  十一月十日 陰
  晨六時打坐,仍然是面前一片大海,稍不留意,就想過去玩玩,此念一起,立刻止住。(懷師批示:實在應學轉化境界之念。甚之,試再空掉此一大海,歸於了無一物之境方好。)
  他們走後,我帶小妞看電視。她很會看節目。正看時,有人敲門。由於那種熟悉的敲門聲,我知道是那位中國老太太來了,開門一看,果然不錯。此地中國人很少,整個鎮不超過五、六傢人,有兩傢醫生,一傢是工程師,也就是這位老太太的女婿傢,此外還有一傢中國飯店。因為洗衣店就在我們住處的附近,所以這位老太太一來洗衣服,就順便看看我。其實目的是希望我成為她的牌友之一。她沒想到找錯了對象,我最不喜歡方城遊戲。她說,她的先生喜歡跑教堂,她白天又不敢睡午覺,怕夜間會失眠,像我們這種年齡,成天在外面跑也不是辦法,還是坐在那裏打個小牌纔對。我說,真是抱歉,我就是不會打牌。你最好還是和你先生去教堂走走,至少也可以活動活動。她說任何教堂無非都是叫人做好事,衹要我不做壞事就行,何必信教。我就是不信!我一聽,話不投機,不說了。佛也不能改定業,不能渡無緣之人。於是陪她談談傢常,哪傢媳婦不好,她女兒的婆婆又如何,她說我聽。她走了,我衹記得她說這地方連一桌牌都湊不起!(懷師批示:如此等人,遍天下皆是,所以佛說為至可憐憫者也。)
  夜間我和女兒談起她。我說愛打牌的人也可憐,記得在國內故居時,偶然去鄰傢坐坐,不料他們正在打牌,因為禁賭,門窗都關得緊緊的,室內煙味,人味,食物味,幾乎不能呼吸,而他們竟能談笑自若,通宵達旦。真怪!女兒聽了,笑着說,你說人傢可憐,殊不知人傢纔覺得你可憐呢!連玩都不會,成天不出門,衹會看書。說着母女都笑起來。我說這叫人各有志。(懷師批示:應該說,不知是你癡,我癡,他的癡,留為天下人明眼者去摸索了。)
  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一月十一日陰
  晨六時起打坐。在坐中覺得自己坐在四不巴邊的空間,一不小心,就會下墜,但並不害怕。(懷師批示:須忘了空間、時間等舊習慣觀念。)
  今天是周末——星期六,此地商店照常營業,下午五點纔關門。午飯後,我和女兒帶小妞出去走走,因為快下雪了,一降雪,路滑,加上我自從來美之後,暈車暈的厲害,既不能坐車,又不便走路,出門就成問題了。同時也是為要給小妞買點毛綫,找時間給她織一件毛衣,因為此間很冷,雖然九月底室內就開放暖氣,仍然要穿棉襖。每年我都為小妞織一件厚毛衣,就夠她過一個鼕。最近有一傢新開的百貨公司,在這個小鎮算最大的一傢商店了,裏面包括許多小店,吃的,玩的,用的都有,類似過去北平東安市場,雖然規模畢竟差得很遠。平常他們都是開車去,現在我們是走路去,又用小車推着小妞,更重要的是路太不平。據說此地是一個山𠔌,四面都是山,在市區就看得見山。到處都是坡路,或是石級,類似中國的重慶。連我們住的房子,雖然鋪着地板,走起路來,仍有高低不平的感覺。因為路不好走,所以來回兩趟,我確實很纍!
  晚飯後,讀《楞嚴大義》,寫日記。
  十點半,讀經,打坐。
  十一月十二日晴
  昨夜一覺醒來,兩點多種,氣機忽然大動,就如第一次氣機發動時一樣。所不同者,沒有那麽難過,也沒出那麽多汗。衹覺得氣由下丹田一股一股地發出,一直衝到全身,手尖,足尖,到處都感到氣的蠕動,似乎氣運行得很順,唯氣海及兩脅下發脹,但不嚴重。氣經過舌尖,有點似乎麻的感覺,然後由兩鼻孔上去。(懷師批示:應該咽回,不讓外泄。)眉心、兩眉中間有點發脹,兩眼也有點脹,然後到頭部,太陽穴有點脹。背脊脹有點痛。此時我是仰臥床上,以靜應之。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起來打坐?(懷師批示:行住坐臥,任運自然即可。但以打坐最好。)因為有微汗,我不敢動,怕受冷風。(懷師批示:對。以後遇此等現象,仍以坐禪為宜。)
  今晨一覺竟睡過八點,急忙起床打坐。覺得一身舒暢、安適。今天是星期,他們請客,都是係裏的同事。主菜是宮保雞丁,這是同事們在許久以前,就說明想吃的中國菜,因為男主人吃素,所以其餘就全部素菜。我做的素菜是菌子燴豆腐,涼拌緑豆芽。豆腐是買日本配好的原料,我自己點的,豆芽是他們買發豆芽的用具來發的。其餘還有兩個印度素菜。另加一大盤印度的炸米餅。客人是三傢六個人。美國請客不帶孩子,這是規矩,除非聖誕節,感恩節是例外。我現在比在波士頓不同,因為在波士頓請客我是主人,必需把菜先準備好,洗幹淨手,等客人。客人進門,主人須一個一個地握手,表示歡迎。熟一點的女客還得擁抱,表示親熱。在這兒我不是主人,可以晚一點出場。生人經介紹後,握一下手,熟人問聲好就可以了。客人到齊之後,有人說明要吃中國茶,就由我去泡。咖啡由男主人做,果汁是買現成的。他們忙着招待客人,我仍是照顧小妞。客人們一致嚮我道謝特為他們做的宮保雞丁,這個菜幾乎不剩什麽了。我很高興,我最怕菜沒人吃,剩下來,不好意思。可見好勝之心仍不能免,我常常警惕自己!(懷師批示:此乃真修行。)從一點半吃到六點,美國人每天生活緊張,一有聚會,就談不完,邊吃邊談,如果是吃晚飯,就要鬧到十一、二點。
  夜間,大傢都纍了。連小妞也早睡。我關了房門,寫日記。近兩年來我一直在行履方面用功,盡量地在各方面改造自己,(懷師批示:此乃真修行。)譬如今天,在過去我就會難過,因為美國家庭不興和老人同住,所以客人也把我看成客人之一,在這是一個主不主客不客的身分的我,就會感覺到沒有一個自己的傢的凄涼!但今天我的想法卻不同了,所謂生者寄也,在這世界上哪兒又是我的傢呢?寄居哪兒不是一樣!這些都是心理作用。其實所有經歷,都是人生的過程。當人緣聚會的時候,卻也是有,但散後不留點痕跡。真是:
  人生蹤跡知何是?應似飛鴻踏雪泥,
  雪上偶然留爪跡,鴻飛哪復記東西。
  (懷師批示:對!好極了!)
  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一月十三日陰
  晨六時打坐。心空如一團氣體,(懷師批示:心息合一之先象。)我不懂,這算不算空?(懷師批示:不算空,但是極好境。)其實我從來就沒有過空空洞洞的感覺,至少空中還有一點知覺之性,明明瞭瞭的東西存在。
  因為小妞喜歡玩伴,她看到街上過路的孩子,她就大叫娃娃,人傢一走,她就追上去大哭,街上行人都站住,問娃娃是什麽,她用英文翻給他們聽。人們都愛逗她玩,所以她父母怕她寂寞,又怕她將來上學不會處人,决定從這星期起,每周二、三、四,三天早上送她去托兒所。今天是第一天,十一點半纔回來。她不在傢,我先把午餐準備好,等她回來一起吃。可是她不吃醬油,又不吃蔬菜,衹吃白水面,白飯或酸奶拌飯。她媽媽是專講營養,不管好不好吃。我認為一棵嫩苗,經不起太多的肥料。有一段時間,弄得她什麽都吃不下。然而,理論不同,一代不管二代事,所以她吃的東西,全由她父母的意思準備,我沒有主見。據說美國女孩子最怕胖,從小母親就不願她們多吃,說太胖了不好看。我奇怪,好看要緊,還是健康重要!除非太肥,那是病,普通人不會胖得可怕的。(懷師批示:怕胖癥,恐癌癥,都是此時時代病。)
  晚飯後,女兒帶小妞來我屋裏。我們雖然住在一起,能閑話的時間並不多,大半是在飯桌上,或有特殊事故,互相找着談談。否則一個比一個忙,沒有機會話傢常的。今夜是她來告訴我說,同事們的太太,希望我示範中國菜,這種事在波士頓時是常常做的。據某某大學世界宗教研究中心的係主任說,有一次他旅行在船上,船上的旅客來自世界各國,談起各國的菜來,大傢一致公認中國菜是世界第一,法國第二。經他這一宣揚,我在中心常常應約示範中國菜。居然有去過臺灣的美國小姐說,她在臺灣的館子裏也吃不到這種口味。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明天晚上,我已答應一位印度太太為她示範一道中國炒飯。
  十一點了,讀經,打坐。
  十一月十四日陰後晴
  晨六時打坐,很靜。
  小妞不在傢。我先把午餐準備好,我為她下了一碗面。雖然她不吃肉,又不吃菜,我仍然希望她喝一點湯。十一點半她纔回來,據說她在學校哭了,因為她不習慣離開傢人,美國教師不贊成嬌慣孩子,兩歲半的小人,就教她自立,又叫父母不要抱她。所以孩子們一上了學,回來什麽事都要自己做,弄得亂七八糟。可是這個學校還擠得很呢!報名之後,還得侯缺纔補得進去。原因是這個學校不打孩子,小朋友也不準互相打駡。(而在普通學校,年齡小的常被年長的欺。教師說,他打你你就打回去,打不回去的就白挨。)這就是該校的特色了。據說這種不打人的學校並不多,此地居然有一所,是幸運了。因為孩子太小,這種學校比較放心。
  夜間八點,他們開車,陪同前往一個高級中學,去應那印度太太的約。不料走錯了路,走進一所初級中學,在裏面轉了好久,纔知道錯了。急忙出來,到達該校已近九點。原來是印度太太藉用該校的廚房。人並不多,除主持人外,都是美國人。因為沒有接洽好,鍋竈都不順手,要什麽都沒有,用美國材料,中國的做法,真是四不像。他們倒吃得很開心。我卻不太自在,因為我在波士頓時,每當應約,必在一周以前就和主持人接頭,去中國城該買的就買好,然後寫好食譜,由女兒翻成英文,參加者每人發一份。雖然不接受報酬,但很結了不少人緣。一直到現在,那些熟人,不論是通信,或是見面,都沒忘記這個媽媽。像今天這樣亂七八糟,我就後悔不該來。臨行時,大傢嚮我致谢。此時街上月朗星稀寒意侵人。我擔心小妞受涼。到傢十一點了。
  十一點二十分讀經,在打坐時,我又警覺到,我的好勝心沒改,可見習氣之難除,還得努力!(懷師批示:該有此反省,纔是真修。)
  十一月十五日晴後陰
  晨六時起床打坐。坐中如身在虛空中,下面是海,並不害怕,因為我在海上玩過,似乎很有把握,掉下去也不會沉,其實我平日過橋都會害怕的。
  今天是星期三,小妞早回來半個鐘頭,因為十一點半,她爸媽都有課,不能去接她。她的老師說,她愛哭,不肯合作。同事們的太太說,孩子由老人帶會慣壞的,至於孩子上學,媽媽要心硬一點纔成。她們的孩子上學,都要哭上幾個月呢。小妞的父母是入鄉隨俗,人傢怎麽辦,他們就怎麽辦的。一方面也是怕她將來不能隨和。當然,無可否認的,我對小妞是太將就了一點,那是因為她太小,我認為她的苦樂都操在大人手裏,我們可以為她造成天堂,為什麽不盡情地多給她一點快樂呢?等到四歲以後讀幼稚園,而小學而中學......她年齡愈大,環境愈復雜,那時她有她自己的世界,有許多事情,你要管也管不着了。你再想讓她盡情地快樂,就沒那麽容易。總之見仁見智,各人的看法不同,畢竟是隔代人,不多管了。(懷師批示:得放手處便放手,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晚上我看《定慧初修》,封面有門人,又有及門,我搞不清楚,我想門人就是門下弟子。及門就是還不到入室傳法弟子的資格,還在門墻之外的意思吧。(懷師批示:兩種稱呼都可用,是同一意義。)
  我看看筆記,看到老師的兩首詩:
  
  (一)
  故我依然帶發僧,不期北秀與南能。
  漫天桃李春無限,萬象光中續慧燈。
  第二句的期字我不會講。(懷師批示:“期”字是希望之意。)至於北秀與南能,我想是當時分南北兩派,北派是神秀為首。南派是六祖惠能。(懷師批示:對!)
  (二)
  浮雲世事一身輕,成佛登仙亦外行。
  紙上談兵原夢語,不然何計遣今生。
  老師的詩表面上看起來,是那麽輕描淡寫,似乎輕輕鬆鬆的。其實意義深長哩!(懷師批示:可博一笑。)
  十二點了,讀經,打坐。
  (懷師批示:明代有一道士名鄧青陽,他有詩說:“人生天地原為客,何獨傢園是故鄉,爭似區區隨所遇,年年處處看梅花。”錄此並為閑中遣興之助。“區區”乃古人自我謙稱之意,等於現代小說所說的“在下”一樣。)
  (又:日記很好,以後即照此辦。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九日傍晚閱。)
  十一月十六日陰
  晨起六時差十分打坐。很清淨。
  小妞不在傢,我先煮好蛋,下好面。她十一點半回來了,怕她哭,先給一塊糖,然後喝了很多果汁。看了一陣電視,知道她餓了,就給她吃東西。這是要恰到好處纔行,早了她不吃,或者吃一半就丟了浪費。可是晚了她又會吵,因為人小餓了不懂說要吃飯,衹要吃零食。如果真能恰到好處地哄她吃,她也能吃不少,而且很乖。帶孩子不要什麽本事,但極需要耐性!電視上常有親生父母打死嬰兒的事。據說有個母親剛給嬰兒洗過澡,尿布又弄濕了,她就一氣之下,把嬰兒丟在澡盆裏,放上熱水,然後她又看報,等她看完報,嬰兒被燙死了,鄰居告她以殺人罪起訴。天下竟有這樣母親,真是聞所未聞!(懷師批示:會有的,尤其人文文化基礎不深的地方。)
  晚飯後,女兒給她從臺灣剛到美國的小學同學通了一次電話,她用客廳的電話,我就用廚房的電話聽她們講話。楊惠明的聲音從電話筒裏傳來,很有中年婦人的味道了。記得二十多年前,她是一個胖娃娃,很逗人喜歡。她傢就住在某某子弟小學的前面,來我們傢有去學校三倍以上的路,可是她每天總是來約女兒一起走。她們從小學起,到高中畢業止,十二年的同學,可謂老同學了。聽到她的聲音,這一剎那,似乎我又回到臺灣故居裏了,那兒人情味之濃,絶非美國人所能想象。打完電話,小妞也睡了。我看《楞嚴大義》,寫日記。(懷師批示:故國之思,鄉愁牽引,未證道果者,皆在所不免。)
  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一月十七日陰
  晨五點醒來,我就起來打坐,雖然眼睛還睜不開,怕的是再睡一覺就會晚了。坐中境靜,心淨!(懷師批示:此所以三乘佛法,皆以禪坐為基也。)
  今天星期五,小妞不去托兒所,我帶她看電視。當節目不合她看的時候,我就給她穿上外衣,帶她在大門外的走廊上玩玩。她要我陪她唱歌,我說回傢再唱,她不肯,我又不忍拂她的高興,可是我們這房子臨街,對門汽車行裏的人就站在馬路上,這邊也不時有行人經過,我衹好乘過路車輛多的時候,車聲隆隆的聲中,我就和她唱一首中國兒歌,當然也是我教她的。有個小妞也好,一天和她玩玩忘了自己有多大。(懷師批示:童真不泯,容易入道。)
  夜間,女兒告訴我說,他們學校係主任的媽媽因為跌斷了腿,正住醫院。我奇怪,美國人的腿,大致來說都不好,至少都有一點硬。記得兩年前在波士頓,我和女兒上街去買東西。剛從某某校園出來,兩人一面談一面走,沒留心,我從一個五寸高的石級跌下來,整個身子坐在一隻腳上。女兒呆了,我自己也怔了一下。起來一看,那衹被壓的腳,有一點紅,也有一點癢。站起來走走看,沒什麽不對,我們仍然走個來回。夜間睡前再看,紅退了,還有一點癢。第二天早晨紅癢全消,等於沒這回事。(懷師批示:業力不同,色身的果報與心理的思想都不同。)
  我看了一下筆記,然後寫日記。十點半,讀經,打坐。
  十一月十八日晴
  晨六時起床打坐。很清淨。
  今天是周六,他們照例十二點後帶小妞出去玩玩。據說去附近一個鎮,我本來的習慣是睡前洗澡,但周六我總喜歡在白天洗澡,順便把衣服洗出來了事。然後煮好飯,做兩個菜,以免他們回來再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那就是:近來我從心裏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好笑,在想笑的時候,最大的特徵就是口水最多,滿口的來,順口角欲滴。我查查《楞嚴大義》,據說這種境界,名為在輕安境中,卻無智慧以自禁。書上說悟則無咎,悟當然是悟,但悟是悟,笑還是笑,怎麽辦呢?譬如我現在一面寫日記,一面想笑,我並沒有認為已證無礙解脫。(懷師批示:此時衹一註念,左腳大趾有明點,即可除之。)
  晚飯後,小妞和我玩一陣,去睡了。我回了一封臺灣朋友的來信。然後繼續看《楞嚴大義》。說來也怪,同樣的一本書,現在看起來似乎有一點深入的瞭解,和過去的瞭解似乎有點不同。但如果老師真要考問我,仍然是不及格,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說不清楚也。我每天能讀書的時間並不太多,但十分、一刻我都不肯放過,所謂“衹問耕耘,不問收穫”。這是我學打坐之初,老師給我的訓詞。我永遠記得。(懷師批示:佛法無多,持之以恆,安有不成)
  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一月十九日陰
  晨六時打坐。無境界。清淨得很。(懷師批示:清淨也是一境界,此須智知,不是識識。)
  今天是星期,下午他們在四點以後,又帶小妞去百貨公司買東西。正當我想休息一下,看一點書,門鈴響了,原來是報童來收報費。他纔走不久,電話鈴響了,這是一位熟習的同事太太給他們藉點東西。挂上電話筒,門鈴又響了,是那位中國老太太。她一進門,我給她一杯果汁。見她愁容滿面,我問:“是不是纔從少爺那兒回來?”她說:“是。他那館子,生意還不壞,衹是不能請廚子,自己太忙。”我知道她兒子的館子,全部資金是藉款,數目太大,不節制開支無法還債。於是說:“那你可以多幫他一點忙,這邊老先生帶着一個十三歲的孫子,沒什麽事。”她說:“是呀,可是人傢總不叫去,去了又像催命似的,馬上又叫回來。兒子那邊早上起不來,晚上連衣服都來不及脫,床就在面前都上不去,在地上就睡了。”我說:“這樣不行,年輕不覺得,得了病,老來可受不了。”她望我一眼說:“還等老來,現在已經喊受不了。”我說:“你回來又想他,還不如在那裏的好。”她說;“人傢說一個人在傢,到處空空的不好,吃飯也沒口味。”我看她很難過,就藉機會打趣她,給她開開心。我說:“事實勝雄辯,你總說你兩個合不來,誰去哪兒,誰也不管誰。看你纔走兩天,人傢就想得連飯都吃不下了。”她笑了。臨走時,她的心情比來時開朗多了。臨別,她高興地望着我。我告訴她說:“再別擔心了,想兒子就去看看兒子,想人傢就回來看看人傢。又不少旅費,還不簡單!”她說:“好,有時間再來看你。”望着她的背影,我心裏空空的,說不上是什麽滋味。(懷師批示:此即依他起之情纍,即是業力,覺則無咎。)
  六點多鐘,小妞他們回來了。晚飯後,小妞把她買來的玩具給我看。八點鐘後她睡了。我坐在臥室內,白天那位老太太的影子,又出現在我的眼前,胖胖的一個福相。她是教會學校出身,卻不相信宗教。所以佛不能解定業,不能度無緣之人。確實是有道理。她衹知道宗教是勸人做好人做好事,她無法瞭解形而上精神世界的那一面。說起來,我們也算同學,因為她讀過平津有名的一所教會女中——中西。我也讀過。她還幸運地讀了兩年燕大。而我卻不幸,父親正在我高中畢業的那年暑假去世,辦完大事,各大學都已考過,而當時的時局已漸惡化,為爭取時間,衹得考入一所專門學校。雖然這所專校,在平津也算知名的學校,然而畢竟不是我的初衷,我的目的不是燕大即是女大。可以說這是我一生的遺憾!不過,也幸而爭取了時間。當抗戰軍興,飛機成天在天空轟炸的時候,我剛剛在專校行過畢業典禮。這些往事,不想也罷!我已想得太多了,立即空掉。寫日記。(懷師批示:果然因依他起而動情業之根,能徹底了此一念,即是究竟寂滅淨樂之處。)
  十二點,讀經,打坐。
  十一月二十日雪
  一夜無夢,醒來六點整。很清淨。坐中無境界。(懷師批示:清淨即境界,是境即無常。那個能清淨能不清淨的,纔是你的。思之,參之,自然明白。)
  十點以後,他們夫婦走了。我帶小妞看電視。她站在沙發上掀起窗簾看雪。雖然雪花紛紛下降,因為氣溫還不夠低,雪落下來,又都化了,僅墻角或屋頂上留下一些白色。這時門外有聲音,那是送牛奶的人。電話響了,又是錯電話。我帶小妞去廚房下面,剛煮上水,不到一分鐘,她大叫好了,好了,已經煮好了。其實還沒下面呢,她已等不及了。所以每天我總是先把面煮好放在桌上,吃時,用開水一衝就好。否則,帶着她,什麽都做不成。尤其弄開水之類的事,又怕燙了她,我愛緊張,定力不夠!(懷師批示:要在做事對人,習熟辦事定,方不致被動靜二相所騙。)
  晚間,小妞九點纔睡。室內雖有暖氣,仍微覺寒,我加上一件衣服。記得小時侯,玩香煙裏面的畫片,一張雪景,上面寫着:“大雪紛紛下,柴米油????都漲價。”那時叔父在鴨緑江長稅捐總局,我常到他傢裏玩。每到鼕季,封江之後,江上一片潔白。有人從江上掃出一條路來,不要二十分鐘,從這邊步行直達韓國,比夏季過渡,既方便又好玩。真是別具風味!每見雪景,腦海裏就會出現那一幅美麗的畫面。回憶是最能縮短時間的距離。哦,又想多了。再轉深入,將不好收拾,已經覺遲了,立刻止住。(懷師批示:憶想舊時情景,即為昔業之纍,但可通三世宿命智。若能憶想而不着,知過去,未來,一切有,一切空,皆如幻夢,事來則應,過了不留。則可瞭解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何時何處非佛國淨境耶!)看看《楞嚴大義》。寫寫日記。
  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一月二十一日雪
  晨六時欠十分打坐,天尚未亮,窗外仍有月色,我知道那是雪的反映,昨夜一定下了一夜的雪。坐中很清淨。(懷師批示:很好,可見你是有智的人。不然,還自以為是自己工夫進步,目前光明顯現,那便糟了。)
  十一點半小妞回來了,一進門就哭着要媽媽。她爸答應下午回來帶她去玩。我又給她一些糖果,哄着她看電視,不久也就安靜下來,吃了兩個雞蛋。她吃蛋衹吃白,不吃黃,所以一口氣能吃兩個蛋白;又吃了半碗湯面。我鬆了口氣,我是最怕她不吃東西。看她瘦得可憐。(懷師批示:不必太顧慮,正常小孩,自秉有生氣。)三點鐘,她爸回來帶她出去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下,我沒有睡午覺的習慣,因為沒有時間,小妞不睡午覺。起來正想去廚房吃點午餐,電話鈴不斷地傳來。拿起話筒,是女兒的聲音,她急急地問小妞怎麽樣?我答好得很,有我,你放心!電話筒裏傳來一聲嘆息!我莫名其妙。
  晚餐桌上,女兒告訴我,今天她們送小妞到學校時,小妞不準她走,哭得很厲害。教師就拖她去辦公室談話,她說:“媽媽我愛你,我喜歡你,你抱抱我!”兩衹小眼睛望着媽媽似求救一樣。正當她媽媽將要抱起她來的時候,被人一推說:“你走,讓我來管她。”女兒出門時,聽到小妞大哭。所以她一直心緒不寧,一個兩歲半的孩子,會談什麽話呢,自然是關她在屋裏,隨她去哭就是了。女兒說她教書都教不下去,好不容易,挨到十一點半,纔催小妞的爸去接她,又急着來個電話,知道她沒事,纔算放了心。真是:“養子方知父母恩!”(懷師批示:其實,我教人學佛用功之心也是如此,每自悲嘆,為道情癡。此所以菩薩未能成佛也。一笑。)
  回屋後,我讀《楞嚴大義》。寫日記。
  十點半,讀經,打坐。
  十一月二十二日陰
  晨六時二十分打坐。清淨,衹是插頭插不中,有時將到邊上,又滑下來了。很難。(懷師批示:此話一般用功人很難體會。說得好。)
  小妞去托兒所,我為她做好午飯。她習慣吃冷東西,面飯都不例外。她媽在傢,還會一下床就給她吃兩根冰棒,或一杯冰淇淋之類。她們不在傢就免了,因為我不贊成。(懷師批示:此所以東西方新舊文明生活方式之不同。如自幼孩照新方式養成習慣,也無妨。)
  今晚電視十號電臺,九點鐘有一個特別節目,是一個美國的人類學家訪問日本的禪宗和淨土宗。這位訪問者真行,他真能如鄉隨俗,人傢叫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他先訪問日本的茶道,人傢遞茶給他的時候,他學別人先磕頭之後纔接。吃茶有多少規矩,他都一樣一樣地學着做,而且一絲不苟。鏡頭轉到一個廟裏,好多人在念經,女兒說,那是淨土宗。有一個修淨土的婦人說,阿彌陀佛的愛比父母之愛更大。最後他訪問兩位禪師,第一位,一走進禪堂,手裏拿着一塊板子,似乎嚮佛堂致敬,雙手舉起板子,恭敬地行一個禮,手一放下來,順手兩下,就打在一個正打坐的女人身上。(懷師批示:這是後世的糊塗禪。禪不是這樣的。)那女人一驚,急忙把身子坐正。我說她是頭歪了,沒坐好。女兒說她是睡着了。(懷師批示:都不是,他們衹學皮毛打板,太可笑了。)接着禪堂裏一片板子響,似乎被打者都挨兩下。(懷師批示:何其罪過,跑到渾人堆中去討打。)奇怪!《習禪錄影》上,老師香板衹打地。這位禪師打人,一打就是兩板,可能是各人的作風不同了。據訪問者說,這位禪師是一個大資本傢,他的弟子幾百人,都是他的職員,每月必需坐禪一次,否則他就不用。難怪!這種弟子焉得不睡覺!第二位禪師,手裏拿着一根又粗又短的棒子,盤腿坐在地上,弟子們一個一個地走過來磕頭答老師給他們參的問題,最後訪問者立在下面問了一些問題。據訪問者言,他總覺得禪師手裏的那根棒子,隨時都會落到他的身上。可見氣氛之緊張了。(懷師批示:此即禪宗之末流,可嘆!可笑!可悲!)
  看完電視,我問女兒:“你們打七,也是如此?”她說:“不,老師說改良了,不打人。”我說:“那你們就輕鬆了!”他說:“也不,因為老師拿塊香板,打地,又拍桌子,我們大傢的感覺,也正和這位訪問者一樣。”(懷師批示:昆韋真沒出息。一笑!大笑!)我告訴她,做學生就不怕挨打,嚴師才能出高徒!你看那些學琴的人,都衹六七歲的孩子,練琴全用手指,可是衹要稍錯一個音符,手指就會被敲一下,打痛了,還不敢停下來,仍得忍痛繼續撫下去。再看看那些唱戲的,你衹知道某某鋼琴傢,某某戲子在臺上紅得發紫,臺下掌聲如雷,你就不知道他(她)們挨過多少打,經過多少辛苦,纔換來這一剎那的光榮。學一點技藝,都不簡單,談何容易。(懷師批示:如你那麽說,我必須造一根十萬八千裏的棒子,常常遙遠打你纔行了。可發一大笑。有趣!)
  寫完日記,十二點整,讀經,打坐。
  十一月二十三日陰
  晨六時打坐。
  小妞不在傢,我照例做好午餐等她,但我必須先吃纔好,因為我不適合吃冷的,尤其在鼕天。再說一面照應她,一面自己吃,也吃不好,我最近也比較能吃,不過晚餐卻不敢多吃。(懷師批示:應該如此。若能漸漸戒斷,不食晚餐,衹少量飲水更好。尤其對老年人更有益,更易得定力。)每次吃的時候,並不覺得太飽,可是在打坐時又覺得吃多了。我希望有一天能如孫悟空一樣,衹吃幾個果子,我認為人體之重,就是飲食和妄念。(懷師批示:對極。是極。此話可圈可點。讀過《律藏》,方可參透其中之妙。)
  十一點半,小妞回來了,她很乖,在吃飯的時候,她告訴我,她不喜歡學校的老師,她們都是壞壞,她不要去了。這種事,我可不能答應她,因為繳了很貴的學費,不去豈不浪費?而且我也做不了主。但我又不忍看她因失望而難過,甚至哭鬧。於是哄着她玩,講故事給她聽。暫時讓她忘了這個問題。
  晚餐桌上,女兒告訴我,今天小妞在學校哭要媽媽,老師就把她關在辦公室,一直到不哭了纔准許出來。有什麽辦法呢!她們老師不興哄孩子,兩歲半的小人,就要叫她懂得究竟是誰兇!誰有主權!美國的父母都會說:“孩子哭,不要理她,要叫他知道哪個是主人!”父母兒女之間,從小就懂得誰是主人,誰是客人。(懷師批示:此是西方文化的基本,個人主義纔産生自由和民主的思潮。奈何東方人不知其根本,也亂學自由和民主。)過去在國內時,大傢都認為美國的孩子很放任,其實不然,美國所謂有教養的孩子,和中國舊式家庭的惟命是從,是大同小異的,衹有他們認為沒有教養的孩子,纔有真正的自由。(懷師批示:對極,有理。你此話,真應讓東方人,尤其今天的中國人全明白纔好。唉!我亦無可如何!)
  夜間我看《楞伽大義》,意生身,我不懂怎麽叫離心意識,離心意識之後,還有沒有境界?(懷師批示:離心意識即是,亦可說即此是境界,但無境界之量可得。)譬如意生身,想什麽就是什麽,那不還是心意識的作用嗎?(懷師批示:凡人意生身是如此。大悟後意生身,亦即如此用,而即離此用。)是不是說轉識成智以後,心意識的作用就不一樣。(懷師批示:對的。你說得對的。)
  十一月二十四日雪
  晨六時十五分打坐。清淨得很。(懷師批示:清淨亦放下,放至放無可放之處,自知轉身一路了。)
  小妞今天在傢,我一直帶她玩,看電視,吃東西。她很乖,衹是不睡午覺,我會覺得很纍,有時她爸下午回來帶她去百貨公司玩玩,我就可以休息一下。問題是她不比小時侯抱抱就好,而現在她會跳會跑,我最怕她跌倒,希望在我帶的期間,不要有任何意外的記錄。這就是我吃力的地方,有時候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我愛孩子,是我的天性,何況以她和我有骨肉血統關係,再加上她的聰明乖巧,有時為她而忘了自己。(懷師批示:眷屬情業,你是欠她的,因為她前生照顧你太好了,所以還債。是乎?否耶?你參去,自會明白。)
  今天是感恩節,美國人對聖誕節、感恩節都是這一年中最大的節日。傢人親友都乘此時聚會一下,因為平日大傢都忙。下午四點有係裏同事請他們吃火雞,據說也請了我,我謝了。樓上的鄰居是他們學校的女教練,此地衹有這麽一所大學,衹要是在大學教書的都是同事。她也不在。整棟房子衹我一人,我吃完晚飯,就看書。先看《定慧初修》。老師說五遍行的作用,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永遠存在,那麽離了心意識以後,還存在不?(懷師批示:還是它,可是,不是以前的陰暗面,即以五方佛來表示它的法相了。)
  九點半,她們回來了。小妞又玩了一會纔睡。寫完日記。
  十一點整,讀經,打坐。
  十一月二十五日陰
  晨六時半起床打坐。上坐之初,從頭到腳都好冷,尤其腹內似乎一股股的冷氣出來。坐一陣就漸漸暖起來了,到最後又熱得很,這種情形好久了,晚上的打坐尤甚。(懷師批示:是過程的情景,如能到行、住、坐、臥都定時,即行動中亦有暖相。如此,則得四加行法中之暖位了。四加行:暖、頂、忍、世第一法。)
  今天周末,他們帶小妞去水牛城看動物園,小妞一聽說去動物園,就什麽都不管了,一清早就圍在她爸身邊打轉,唯恐人傢把她丟下。小人真好玩,如果先把她放在車裏,她就放心了。她以為人傢走一定要開這個車,她先在裏面,就不會被丟下了。(懷師批示:大人亦如此,衹是車不同而已,這個世界,是一大車啊!)
  十二點以前,他們帶着做好的食物去野餐。我自己下了一碗面,這種細面是水牛城的日本店買來的。在波士頓時,還可以在中國城買到新鮮麵條,差不多的東西都可買到。搬來此地之後,就買不到新鮮麵條了。不過這種日本細面也很好,類似中國的挂面。美國有一種意大利面——通心粉,也還可吃,但要會吃美國的口味纔行。一種東西有一種做法,如果用中國佐料,吃幹面還可以,若吃湯面,再好的湯也不好吃。因為它本身不易入味之故。六點鐘,我熱好飯,做了兩個菜,七點他們還未回來,我衹好先吃了。因為吃晚了,打坐會不舒適。八點他們回來了,在門口小妞的聲音就隨着門鈴傳了進來。我一開門,她把一個大汽球丟在我的身上,頑皮可愛,乖得很。(懷師批示:你忘了中國的“打是親,駡是愛”的諺語嗎?即此一念,你又回到數十年前的宿生情業中打滾去了。可惜你尚未自知,因未通宿命智故。一笑。)
  九點他們纔吃完飯,小妞睡了,我寫日記。
  十一點半,讀經,打坐。
  十一月二十六日晴
  晨六時欠十五分一醒就起來打坐。本想再睡一下,但我覺得每天晨坐時間總覺不夠,今天星期,又醒得早,可以放心地多坐一下。不料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反而不如平日坐得清淨。我很有這種經驗,愈準備得好,愈坐不好,隨便一坐,倒好得很,而且什麽境界之來,都在剛剛上坐不久之時,即如氣機發動也是如此。(懷師批示:有心即錯,用心即乖。)所以我有一個看法,要成功就在一剎那,不成功,坐一萬年也沒用,這似乎不是時間的問題。(懷師批示:此話有理,頓悟之頓,即如此。)但如果正坐得好的時候,又必須起坐,就會後悔為什麽不找個合適的時間呢!(懷師批示:不必後悔,要漸漸練習動靜如一。)
  下午三點,他們帶小妞出去玩。我就洗澡,洗衣服,在後院散散步。熱好飯,又做了兩個菜,他們就回來了,小妞把買來的新玩具給我看。晚飯後,她九點纔睡。我在寫日記之前,想起一件事來,那就是在我初到美時,女兒帶我去醫院看一個病人。他是某大世界宗教研究中心的男同學,美國人。我去看他時,他睡在床上。經女兒介紹之後,我們握了握手。令我吃驚的是他的眼神,是那麽和善得難以形容。後來女兒告訴我,原來他的病是學打坐闢𠔌不得其法,出了毛病,到後來倒在地上,沒人知道,等人發覺,擡進醫院已經不行了。(懷師批示:這類妄學者太多,太多。)一病兩年,學校為他保留學籍,住院也是學生保險,最後好得差不多了,纔出院。不料他出院之後,他以為學這種東西吃虧了,大起反感,生活沒有規律,以至身體日益虛弱,總說聽到上帝給他講話,終於沒有通過大考,也就不知他的下落了。像他這種情形,是不是着了魔?十分可惜。(懷師批示:對,着了魔。哪種魔?自己的心魔,無智魔。)在我寫日記時,這位仁兄的眼神仍在我的記憶裏,我立刻把它空掉。(懷師批示:對,不能留此影纔是。)
  十一點半,讀經,打坐。
  十一月二十七日晴
  晨六時打坐。
  十點後,他們都走了,我仍帶小妞玩,她一會要吃,一會要我陪他玩,一會要看電視。我正忙着應付她時,門鈴響了,那位老太太又來隔壁洗衣服,順便來看我。我先遞一杯熱茶,把暖瓶拿來放在客廳桌上,她是會喝水的。她有糖尿病,心髒又不好,進門就喘。我們談着談着,不知怎麽,話題就落在電視上訪問日本禪師的那位人類學家身上,她也贊成“嚴師出高徒”。我在心裏想:“算了,如果叫你打坐,你就受不了,別說還要挨打!”於是我笑笑說:“我一生從小學到專校,衹遇到兩位嚴師,是真正的嚴,不折不扣。” 她問:“怎麽嚴法?”我告訴她:“一位小學五、六年級教算術的高老師,我們的算草本算錯了當然不行,對了也不行,每天抽人到黑板上去演算,一面算,還得一面講,不會講的,就是抄別人的。考試是七十分為及格,就不準不及格。所以我們在本子上算得時候,就一面算,一面講,每天的自習課都在做算術,緊張得不得了。所以衹要是高老師班上的學生,個個能算能講。到中學後,數學分數也相當的高,其實小學是算術,中學是代數,似乎有一通百通之意,底子很重要。我們女兒小時侯,她就說我講的算術或代數和別人講的不一樣。另一位嚴師是初中時的徐校長,他教我們歷史,偶爾給我們講幾篇古文。早上的自習課,如果是校長監課,就要背書,我的膽子自來就小,知道第二天是校長監自習,晚上不把書讀到爛熟,不敢睡覺,怕的是一緊張會背不下來。連我傢丫頭都知道,因為每天都是她一邊給我梳頭,我一邊吃飯。如果哪天早上飯都忘了吃,我一直在讀書,她就會問:‘今天是校長監自習課吧?’當你一進校門,走到院子裏,聽到哪個班上讀書讀得起勁,你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徐校長腳步非常的輕,自習課老師進來,又不須行禮,他總是從後排過來,當他從哪一行走過時,哪一行的人,就開始緊張了。當他在你身旁停下來,把你的書拿起來,你就馬上站起來,乖乖地背。這時同學們讀書的聲音立刻低了,你一個字都逃不過。經徐校長監過自習課的文章,到現在都忘不了。”她說:“乖乖,我從來沒遇過嚴師,難怪我不行了!”我們都大笑。她一直坐到四點半,站起來就跑,因為想起了是來洗衣服的呢。可能別人要用洗衣機,把她的衣服丟出來了呢!於是我領着小妞在門外等她,看到她笑容滿面地推着小車子走過來,對我說:“還好,沒人動。”(懷師批示:這個故事有意思。)
  晚飯後,我看《習禪錄影》。寫日記。
  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一月二十八日陰
  晨六時半打坐。無境界。很靜。
  小妞不在傢,我做好午飯,自己先吃了等她。十一點半,她回來了,要吃白飯、白麵,可以喝一小碗湯,但不吃湯裏的菜。一切由她,衹要她能吃一點東西就好了。吃完飯,帶她看電視。門鈴響了,進來一位女推銷員,手裏盡是糖果糕餅。她順手遞一盒糖給小妞,小妞不要。她問我是不是日本人,我答是中國人,她似乎很奇怪。她走後,門鈴有響,這次是郵差先生給樓上人送包裹的,因為要簽字,我請他再來。他走後,一連接兩次錯電話,當然他們打的號碼並不錯,可是換了人傢,幾年都搞不清楚。
  晚飯後,又和小妞玩了一會,十點她纔去睡。我看《習禪錄影》,這本書我也不知看過多少次了。但每次看到說一部分錄音帶遺失,或是有些地方老師不準記,說記下來會害人,諸如此類的地方,我都會急死,我真覺得還是記下來的好。(懷師批示:與其不寫下來,所以你遠隔重洋,也會自己慢慢摸進來。佛經寫得太多了。禪宗語錄也寫得太多了,有什麽用。這個道理要看得透,不須急。)
  寫完日記,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一月二十九日雪
  晨六時二十分打坐。
  可能是天冷,小妞八點還起不來,她爸一直催她起來上學。我覺得好笑,讀一個托兒所,竟似讀研究所那麽嚴重,大雪天,一早叫她去上學,她又有點咳嗽,真不忍心。但我做不了主。
  十一點半, 她回來了,帶回來一張她的作品,是一張白紙上塗上各種顔色,隨她說是人或是物。總之是她想象的一種東西。她把它貼在我屋裏的墻上。我這屋地上是她的玩具,墻上是她的作品,洋洋大觀,熱鬧得很。(懷師批示:這個世界,何嘗不是被我們這些大人、老人、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也貼滿了鬼畫符和玩具嗎?)
  下午帶她看電視,似乎後門外有聲音,我要去看,她不準我走,要帶她去,她又不去。這時前門的門鈴響了,原來是查瓦斯的。他剛出去,門鈴又響了,郵差先生送包裹來要我簽字。一天這些應接不暇,搞不清楚。(懷師批示:這便是現代生活和原始生活的不同,應知這便是世人的玩具世界。唉1莫可奈何,生為此世之人了。)
  晚飯後,他們看電視報新聞,幾個電臺都是女廣播員——新聞記者。這是幾年來婦女運動的成果。記得我剛來美時,新聞記者都是男士。據說在婦女運動之前,有的地方根本不用女職員,有的地方雖然可用,但薪水非常懸殊,衹論性別,不論成績。(懷師批示:總有一天,變成女主外,男主內,大傢換一下地位試試。一笑,大笑。)
  十一月三十日陰後雪
  晨六時整打坐。忽覺眼前一閃一閃的,似乎將有一片光明的趨勢。我急忙睜開眼睛,又覺得不對,又立刻閉上,那一點靈光早過去了。我總是拿不準火候,每每錯過機會。(懷師批示:用心太過,不取不着即可。)
  小妞十點半回來,我為她下了碗面,她不喜歡飯和面上有顔色,所以衹給她放一點????。她吃完了面和湯,留下了菜。她要出去玩雪,衹得為她穿上雪衣、雪褲和皮靴,戴上手套,帶她到門外走廊上做雪球。雪相當大,有微風,很冷。她不肯進屋,我衹好站着陪她。走廊上的雪一直鋪到門邊。隔壁鄰傢門外的一棵老鬆,鬆針上積滿了雪,已被雪壓得下垂了,然而顔色不變,白、緑分明。街上兩旁,都還保留着雪景的完整畫面。衹有馬路中間被來往的車輛破壞無遺。這時候洗衣房走出一個人來,嚮我揮手,原來她是上次給我送信來的美國太太。彼此問了一聲好,她說好冷,就忙忙地回去了。小妞也冷了,纔肯進屋。
  晚上,我看了《楞嚴大義》,又看了筆記。每次看到抄下來的那篇永嘉大師證道歌的講義,因為講得不好,當時我就覺得不好,現在愈看愈不好,我就把它扯下來了,再補上一些空白紙。
  寫完日記,十一點半,讀經,打坐。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臨晨三點批閱。)
  十二月一日陰
  晨六時打坐。無境界,但很清淨。
  小妞在傢,我就必須吃早點,因為午餐無定時,有時三、四點纔吃午飯,如果不餓就不吃午餐,也是常事。她現在肯吃東西了,每天吃蛋、飯、面或多或少,能吃一點,衹是不肯吃菜。
  下午帶她玩,陪她丟球,散步,她活動,我也活動。我為陪她看電視,我也看電視長片,叫《追求明天》。小妞喜歡裏面的一個小男孩,她叫人傢妹妹。因此我陪她看一年了。看這種東西,就如看《紅樓夢》一樣。看你用什麽眼光,從哪種角度去看。如《紅樓夢》就是一部道書,我最喜歡開頭及結尾的那些詩,再看那個大家庭的盛衰,每一個人的結局,因為曹雪芹寫得好,人物之生動,看上去若有其人,若有其事,甚至連自己也置身其中了。記得小時侯,看得入神,會為這個悲傷,又為那個難過。現在不會了。就如我現在正看的這個《追求明天》。其中顛倒之處,人間又何曾不是如此,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中外古今,到處皆然。不過看是看,卻能過而不留,不會有任何影響。這就是學道的成績。有時候我是藉境考驗自己,看看有無進步。或是進步多少,自己心裏有數。
  夜間小妞九點纔睡,我看《楞伽大義》,寫日記。
  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二月二日陰
  昨夜一覺醒來,去一趟浴室,回來一看鐘三點半。我想明天是周末,於是就打坐。這一坐就很妙,似睡非睡地,最初覺得身體非常舒適,後來就不知身體之所在了,完全失去了感受,但心裏卻非常清楚,偶爾有點遊絲,如浮雲飄過,輕鬆得很。起坐一看,鐘整六點半,我還以為不過一個多鐘頭哩。
  今晨七時起床,打坐。很清淨。
  上午十一點半,他們帶小妞出去了,我照例洗澡,洗衣,熱飯,做菜。每周送牛奶、果汁,順便送兩盒蛋,每天小妞吃兩個,再做菜用幾個,本來不多,可是這小人吃東西不準,有時一個都不吃,這樣一來,蛋剩得太多,我衹得腌起來。
  夜間我看《定慧初修》,寫日記。
  十一點半,讀經,打坐。
  十二月三日 陰
  晨七時打坐。身靜,心淨。
  下午三點,他們帶小妞出去了。我在後門邊站了一下,遍地是雪,無法下足,房東還沒來鏟雪,因為雪還不夠大之故。美國人都不喜歡這種房子,他們喜歡在四不巴邊的森林裏面住傢,因為他們白天的生活太緊張,希望夜間以靜來調劑一下。但這臨街的房子也有好處,積雪太深,房東會來鏟,哪兒壞了,說一聲就有人來修,當然也許房租貴了一點。據說這房子將近百年的歷史,原來樓上樓下是一傢人,後院有停車房,有傭人(黑人)住的下房,前後及兩邊空地都不小。不知傳到他傢哪位哥兒手裏,也不知是這位哥兒高升了,還是手頭缺乏了,就把祖産給賣了。房子的缺點是電路不好,常出毛病,所以燈泡、電視都常常壞。
  我無事就看書,一看書就有問題,我不懂心體離念,是什麽情境?有一種定,定得什麽都不知道了,算不算心體離念?(懷師批示:心體一詞,指此能思維妄心之本體——本體也強名——它是離一切見、聞、覺、知之念的作用,但亦即在其中,“即此用,離此用。”並非如木石之無知纔算離念。)何謂指物傳心人不會?(懷師批示:當人心目,面對現實世間之事事物物時“依他起”用,即見心之妙應。用過便休,即會心自無性。)“詮”這個字,到處都可看到。似乎講法可不一樣。如下面這些——一、若止於此境,就為小果所詮。二、是法非言語能詮。三、一落言詮......四、種種名,種種法,悉以實詮人無我,法無我為其究竟。
  最後還有老師給我的偈:現前性海幻真詮。我就不會解這個詮字。(懷師批示:詮。包括註解,註釋之意。詮,也即是言語思議之意。“不落言詮”即不受文字言語所睏惑之意。)
  他們六點回來,飯後,十號電臺又是那位美國人類學家訪問臺灣民俗,他請一位學宗教的女士陪同前往。她們講太極圖,陰陽之道,先拜土地廟,看人傢子孫扶乩請示父母的意見。據說還能寫出一首詩來。又看清明掃墓。迎菩薩等民俗,以及媽祖廟香火之盛等等。我們在臺灣二十多年,從沒見過,反而來美國在電視上看到。所以我常有一種看法,我認為在美國的中國青年學者,其對中國過去大陸的瞭解與外國人一樣,都是書本上的知識 ,如果叫他們來介紹中國,那衹是拾人牙慧而已。因為他(她)們不是生在臺灣,就是很小就離開大陸。除非老一輩的學者,纔算能說得清楚。也才能有正確的看法。我們在波士頓住在某大宿舍時,每逢中國新年,學校也可以說是係裏,就要辦一個歡迎中國新年晚會,由女兒主持,主持人難免就要安排節目,還要介紹一些中國習俗,女兒就去燕京圖書館藉些關於中國習俗的書來看。我翻開看看,不知那個作者從哪兒找來一些不三不四的資料,於是我告訴女兒,這是國際場合,要註意自己的身份和立場。當然,每個國傢都有它的陋習,但衹能和國人作自我檢討,不應當供給外人作為笑料。(懷師批示:對極,此所謂良母之教也。)
  寫完日記十一點半,讀經,打坐。
  十二月四日 雪
  晨六時打坐。坐中似乎偌大天地什麽都沒有,不是空空洞洞,但覺廣大無邊。無人,無我,可是我又什麽都知道。(懷師批示:性覺真空,性空真覺。當可於此境上翻然領悟。)
  小妞不上學,我帶她玩,看電視,又怕電視看多了,會傷她的眼睛。她大了,懂得漂亮,我就給她梳頭,洗臉。她要自己洗手,一洗就洗去二十分鐘。所以一天她要洗幾次手,我都隨她。再學學刷牙,衹要把衣袖捲高一點,不弄濕就好了。可能是她爸太高,媽也不矮,所以她比普通同年的人要高很多,不滿三歲,比五歲的孩子高,所以托兒所的老師常常忽略她的年齡,遇事不太能諒解她,這也是她吃虧的地方。近來比較好了。
  寫完日記,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二月五日 雪
  晨六時打坐。
  小妞不在傢,我照例先吃完飯等她。她愛吃白麵,我就為她做了一碗番茄湯。什麽都準備好,她也回來了。一進門,就要棒棒糖,拿着棒棒糖又來吃面。她告訴我,那些娃娃他們都喜歡老師,衹有她不喜歡,因為她一哭,老師就會駡她。這時門鈴響了,又是那位老太太,帶着她的女兒和三個外孫,一進門就喘。我說天冷吃杯熱茶吧?她點點頭。她女兒比我女兒小一點,似乎在臺灣沒讀過大學,我也不敢問。總之現在是家庭主婦,二男一女的母親了。我拿些糖果給孩子們吃。吃完茶,她女兒就帶着孩子們走了,據說還要去買東西。她又和我大談,她畢竟還是個讀書人,不談打牌,還是可以談點別的,衹是不大起勁而已。她說她是山東人,她先生是上海人。她說:“從前像這樣,就是嫁得遠了。”我說:“你看我傢女兒,都翻過喜瑪拉雅山嘍!” 她說:“不過從前多半這村嫁到那村,也不好,你看滿街的人,都傻傻的,因為血統太近。”我們都笑了。她告訴我她先生是她父親的部下,留英的。我告訴她,我先生是我的表兄,留法的。她問是怎樣的表兄? 我說:“她是我嬸嬸的侄兒。” 她似乎鬆了口氣,說:“還好,要是你母親的侄兒就不好。” 我說:“那根本就不行,那叫骨肉還鄉。” 我們正笑着,小妞要看電視,我為她撥好電臺,陪她看了一下,回頭一看,那位老太太已經睡着了。小妞望她一眼,對我一笑,乖乖地看她的電視。我擔心睡覺的人會受涼,為她蓋一點,又怕吵了她,看看她穿得卻也不少,地方又靠近熱氣管,大約不至受冷。我正想着,她醒了,看看表,站起來就走,說是孫子回來,找不到人,會打破門的。
  晚飯後,小妞十點纔睡,我寫日記。
  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二月六日 晴
  晨六時十五分打坐。
  小妞不在,我吃完飯,為她下了碗面,把該做的都做好。她一進門,先給她一個棒棒糖。她爸進來了,手裏拿着一張紙,上面紅紅緑緑一大堆,小妞告訴我是她畫的。我當然大加誇奬一番。她爸用膠條把畫貼在過道上,小妞大叫,一定要貼在我的屋裏。衹得又取下來,交給她,由她親手去貼。她吃完面,又喝了湯,我就放心了。每天她媽媽一進屋,就要問她吃了些什麽?她能多吃一點東西,我們都皆大歡喜,近來也胖了一點。
  電話鈴響了,是女兒來的。她說外面很冷,如果小妞要和她爸出去,最好多穿一點。我說:你給你傢老爺說好,給我說沒用。她笑了,說好。(懷師批示:唉!天下父母心!希望不要忘記了老娘。)
  三點鐘小妞有一個她最喜歡的電視節目,其中有兩個女孩,所以她稱為姐姐節目。她正看得起勁,她爸回來了,她不想出去。但我怕看完這個節目,她又要出去,更是麻煩,不如叫她出去玩玩的好。於是我給她爸說:“外邊冷,多穿一點好。”他答:“沒那麽冷,用不着。”我知道女兒沒給他說好,就算了。
  晚餐後,女兒帶小妞在我屋裏玩了一陣,九點他們纔走。因為小妞的爸到學校出題目去了,大約又是考期在即。女兒告訴我,走到哪兒都會碰到學生。無論去超級市場,醫院,百貨公司,甚至走到街上,都有學生打招呼。因為他們教書的學校,是此地唯一的一所大學。她們母女走後,我看《楞枷大義》,我想看八識規矩頌,但這不是一下看得了的,要找個長時間才能看,所以今天暫時還不看。
  寫完日記,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二月七日 雪
  晨六時整打坐。在坐中我現在已無妄念,但雜念、遊絲不免。(懷師批示:可喜稍有進步。)
  小妞不在傢,我照例先吃飯後等她。為她做了湯,又下了碗面。她吃東西很怪,好好的湯面不吃,要分開來各吃各的。下午帶她玩,陪她看電視。看她似乎要睡的樣子,可是她實在並沒睡,衹是養神而已。她很會養神,有時像大人一樣,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又精神十足了,要她睡次午覺,難而又難。外面雪很大,不知是否風的關係,真如空中撒????。我愛大雪和大雨,因為它能洗淨心垢。看着潔白的雪,和嘩嘩的雨,內心空空的,幹幹淨淨的,真是五藴皆空,舒暢得很。
  晚飯後,打開電視,正好又是那個美國人類學家訪問非洲。非洲人重視傳統,雖然他們也信基督教,但不完全和歐美的一樣,多少滲入他們一部分傳統禮節和習俗。一個非洲人說,他可在夢中得到他母親的啓示。另一個說,他常和他祖母在夢中相見。他們掃墓時站在墓前,念念有詞,據說是對死者報告。我不知這些是不是心理作用?還是靈感作用?(懷師批示:兩者都有關連。)靈感何以一定要在夢中?他們有些傳統如大家庭,講孝順,重祖先,都和我們中國很相似。(懷師批示:本來便是同根。)
  看完電視,寫日記。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二月八日 雪
  晨六時十分打坐。坐中心如虛空,雜念如虛空中有點東西。遊絲如遊雲,一飄而過。
  十二月九日 陰
  晨六時打坐。很淨。
  今天周末,他們帶小妞出去了,我照例做我自己的事。這幾天有個毛病,一身發軟,也可以說很懶,衹想睡覺,有那種春眠不覺曉的情景。我記得第一次氣機發動,就是這種情形,大概又是生理的變化過程,不理它!(懷師批示:說得對。)
  下午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每當她感到寂寞,就和我在電話上談談,彼此聽聽聲音。我們是老鄰居,她的孩子都是我看着長大的,還有我看着生的。當她搬來我們村子裏時,我女兒將考初中。二十多年的友誼了,她因癌癥二十年前就鋸了腿。當她考慮要不要鋸時,她說與其殘廢,不如死,可是事到臨頭,能死嗎?五個女兒呢!我每每接她的電話,都很難過。她總是叫我去玩,如果不是暈車,我也想去看她幾天,我們可以終夜不睡地聯床夜話。他們回來已七點,收拾下來,八點纔吃完飯,小妞睡了,我看一點筆記。
  寫完日記,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二月十日 陰
  晨六時欠十分打坐。意境上的那片大海,離我很遠了。似乎有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意思,我不理它,幾天把它忘了,它也就不惹我。(懷師批示:應該如此,不必着相。)
  今天星期,四點後,他們帶小妞去玩,順便買菜,我在後門走廊的雪地上站了一下。這時天已漸開朗了,烏雲漫漫流動,樹枝後面的太陽偶爾一現光芒,立刻又被流過來的烏雲蓋住,時陰時晴。回屋後,回了兩封朋友的信,其中一封是住在美國的一位太太,她先生在臺灣就認識我女兒,來美後又是某大的同學,她本人是師大畢業,我女兒也是師大的研究生,也算校友。在她將到美時,因為她們宿舍太小,很不方便,所以我請她來我傢吃飯和洗澡,我愛她那份溫文爾雅的氣質,事後她一定要交伙食,推辭不了,衹好收下,因此而結下了深厚的緣分,她偶爾來個電話談談近況。我很擔心她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怕她受不了那種辛苦,總是同情地常常安慰她幾句,她也就把我看作傢人,常常訴訴苦悶!我是個最捨不得丟掉朋友的人,我的朋友都是幾十年的友誼。但自從我决心學道以來,我很怕在這世界上再結上任何緣分,惡緣固不可結,善緣也不結最好,不知為什麽,我很怕這個緣字。(懷師批示:此字確實惹不得,我也最怕,但卻一再惹上。我有時因有不忍人之心也。一笑。)
  六點後,她們回來了。晚飯後,小妞九點去睡,我寫日記。然後看一點筆記。十一點整,讀經,打坐。
  十二月十一日 晴
  晨六時整打坐。
  小妞在傢,我給她下了面,又煮了蛋。她最近吃得不少,果汁喝得最多,所以也胖多了,更好玩。帶她玩,陪她跳呀!笑呀!看電視呀!真是有時候以為自己和她一樣大呢!我最近做一種工夫,就是無論什麽事情,該做的馬上就做,該想的就想,譬如一件事非計劃不可,就計劃一下,怕忘了就記下來。然後就把這一念頭丟掉,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心裏總是空空的。除非是書上的問題,故意放在心上,是急待研究的。總之不會妄想雜念一大堆了。(懷師批示:如此,纔是從事上踏實磨煉的行門。)
  電話鈴響了,又是錯電話,放下話筒,門鈴響了,是報童來收報費。
  難得今天天晴。小妞看開了門,就要出去,我就給她穿好外衣,帶她在門口站了一下,見鄰傢門外柏樹頂上的積雪,不知是掉下來了,還是化光了。總之那柏樹經雪壓過之後,畢竟還是枯幹了不少。報童弄一個雪球一丟,打在小街上,小妞一轉身,順手撒出一把雪,被風一吹,撲了我一臉。這時有人叫小妞,原來她爸媽都回來了。
  晚飯後,小妞九點纔睡。我寫日記,看一點筆記。
  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二月十二日 晴
  晨六時半打坐。坐中心如一大氣團,什麽都沒有,可是又不是空空洞洞的,如氣又如霧,又不像以往有時會身輕得如一個大氣球,這是兩回事。不過兩種情形都很舒適,衹是身輕如大氣球,是輕飄飄的,就如要飛升一樣,比較有趣而已。不知道哪一種情形好。(懷師批示:現在的好。比“輕飄飄的” 有進步。但亦是一程度、一境界而已,不必執著。百千三昧、百千境界,亦皆如夢幻空花。)
  小妞十一點半回來了。吃了飯,我看天晴,就給她穿好衣服,穿上外衣,帶她去後門玩。地上一片潔白,十分完整,踩在上面滋滋地響。她好久沒出來了。她擡頭望望樹枝,她問:“梨呢?” 我說:“明年又來了,今年它怕冷。你不是也好久沒出來了嗎?”她點點頭,深信不疑。又弄個小鏟子鏟雪玩。鼻子凍紅了,她也不在乎,看看來往的車輛,她忽然說:“媽媽呢?”我答:“在學校。”她把鏟子一丟大哭,要媽媽。回房後,電話鈴響了,是女兒來的。她說,因為他們去一個同事傢有點事,路過傢門,她在車窗裏,衹嚮這邊望了一眼,想不到小妞在外面,被她看見了。原來如此,我竟沒看見,小人兒眼睛快,要和她比賽,是輸定了。
  晚飯後,小妞九點纔睡,我看《習禪錄影》。寫日記。
  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二月十三日 陰
  晨六時欠十五分打坐,很淨。
  小妞不在傢,我給她做好飯,我自己剛吃完,她回來了。她現在在學校不哭了,老師也喜歡她。總說她聰明,一教就會,大孩子都要問她,她也肯教別人。每天有一個大孩子和她玩。這時門鈴響了,那位老太太又來了。我說:“昨天晴不來,今天陰倒來了。”她說:“這陣子都是我們小姐來拿去替我洗,她傢有洗衣機。”我看她一直在喘,我問她喝冷的,還是喝熱的,她說:“熱的吧。”我就去廚房給她泡了杯熱茶。她說那天在這兒睡着了,回去晚一點,她孫子差點把大門打破。說着她又看看鐘,笑笑說:“可別再說話,忘了洗的衣服。”我告訴她,我一直不放心,怕她在我們這兒睡受了涼,本想去個電話問問,又怕她不在傢。她也承認她在傢裏坐不住,小雨,小雪一樣往外跑,她說:“如果我是你,我就帶着孩子到處去玩,在傢裏帶孩子好難過啊!”我說:“跌傷、碰傷怎麽交待,這不比自己的孩子。”我現在纔懂,過去大陸上以及在臺灣,都常見老人帶着孩子,到處串門子,原來大人孩子都得玩。但我沒有串門子的習慣,我又不肯把有限的時間拿來管張傢長李傢短的閑事,何況又怕跌傷碰壞孩子,這也就是我帶孩子比別人吃力的地方。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無事的時候,我情願一杯清茶,獨坐室內,讀一篇古文,或朗誦一首古詩,甚至臨窗眺望。青天白雲,遠山近樹,都能使我心曠神怡,看起來是多麽孤僻,然而一旦遇着知音,我也能剪燭西窗,聯床夜話而不知倦。可是相識遍天下,知音能幾人?所以古人有士為知己者死,其實古今皆然。這位老太太,我同情她,也歡迎她,但不能久談。談多了,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也怪,她是讀書人,卻不喜歡看書。我試探勸她學學打坐,她大笑說:“打牌還差不多。”她怕孩子回傢打破了門,忙忙地又去看洗的衣服去了。
  夜間小妞九點還不想睡,她媽媽勉強把她抱走了。我看了一點筆記,寫日記。十一點後,讀經,打坐。
  十二月十四日 陰
  晨六時半打坐。很靜。
  我吃完飯,小妞也回來了。她爸手裏拿着一張畫,是她塗的,紅紅緑緑一大堆,她說是鳥,貼在它們房裏的床頭上。這傢裏所有的屋子,都有她的傑作,確實也很有趣。下午送信的送來一些新年賀卡,各處的賀卡,差不多都聚在一起了。在美國從十二月開始這一段時間,所有信件、包裹都停下來,讓賀卡先走。我纔想起來,原來耶誕和新年又到了。女兒還沒註意到這回事呢。我的大半是臺灣善鄰好友寄來的。看到臺灣兩個字,我不自禁地呆了,這個一住二十多年的故居,真是不堪回首,因為它不知道葬埋過我多少心碎的往事,也可以說是舊夢!正在這時,我忽然一覺,過去的讓它過去吧!既知是夢,何苦又去追憶夢境。(懷師批示:白居易詩:“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於是立刻把這一念空掉。把信分完,把賀卡放在一邊,留給女兒看。
  晚飯後小妞九點還不睡,還好她明天不上學。十點後她媽硬把她抱走了。我看《楞枷》的八識規矩頌。
  寫完日記,十一點半,讀經,打坐。
  十二月十五日 晴
  晨六時整打坐。境靜。心淨。
  小妞在傢,我為她煮面做湯,又煮好蛋。見她吃得很好,我很開心。門鈴響了,是報童來收報費。隨着報童身後,擠過來一個人,他和我打招呼,原來是過去住過樓上的舊鄰居,一位非洲人。他已搬走好幾個月了,偶爾路過門口,又進來看看有沒有他的信。這兒的信都由我分。因為白天,樓上樓下,就衹有我和小妞兩個人,信一到,我看是我們的就叫小妞拿進來;是樓上的,我就把它放在暖氣臺上,所以有誰的信,我都清楚。剛搬來時,有一封從意大利來的信,一直沒有人取,可是信卻不斷地來,這種事,如果是在國內,我就批上幾個字,退回去了。我把此事看得很重,因為誰知道收信人與寄信人是什麽關係。在別人看這信,也許如同一張廢紙,說不定當事人盼回音,望眼欲穿呢!但在此,我不敢亂動筆,因為不懂規矩,衹得每次催這傢的男主人去辦。後來纔知道,收信人已經死了十年了,十年之後,還有人不斷地來信,足見外國人對別人的事,雖舉手之勞,都不肯負一點責任!最後,我又再三提醒女兒他們退回去了,至今不見再來。(懷師批示:此即是西方文化所說的“自由”真義,完全衹由自我意識。可惜我們國人不知,亂講自由和民主。)
  晚間,看九點的新聞報告,卡特政府竟背信毀約,輕輕地就踢開了一直對他們最忠實的盟友,可見國際間衹有利害關係,哪有信義可言,此所以宗教在政治外交上,是永遠行不通的。
  寫完日記,十一點半,讀經,打坐。
  (懷師批示:總說一句:日有長進,可喜可賀。但於兒女情懷上,還須努力勘破,由淡而空,方得大解脫而自在也。
  謝謝寄來名筆一支,收到,勿念。我怕你手頭是否有錢用?每次寄日記報告的郵費負擔也不輕。缺錢了,告訴我,即寄給你。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七日臨晨三點閱。
  批閱後,一月十日信亦到,現簡答如下:想笑原因有二:一、心脈將開。二、多生沉迷,今方識得自己。但不放任,漸漸由喜笑而歸於內觸妙樂。
  禪秘要法,是有為法。但知是有為,可間或試修之,以堅定力,甚妙。知是有為法,故不生執著。所謂自知其時其量之量,表示修行到某種程度的工夫境界,即適可而止。譬如吃飯喝酒,自知其量應吃多少,應喝多少,不可過多。因此即須變易他法以自調劑。
  你意境之大海,能轉一下,便是易觀。
  生藏——消化係統的內臟。
  熟藏——排泄係統的內臟——如大小腸的排尿,拉屎等。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九日補寫。)
  十二月十六日 陰
  晨六時十五分打坐,清淨得很。
  十二點,他們帶小妞去水牛城。因為將近耶誕,到處都有好看好玩的東西上市,尤其是百貨公司,兒童樂園。來回四小時的車程,不得不爭取時間,衹得把食物做好,在車上一邊走,一邊吃。他們走後,我照例洗澡,洗衣,然後在後院站了一下,透透空氣。當我進來,剛走到客廳,就聽到窗外有車子的聲音,忙掀開窗簾一看,一個大男孩手裏拿着一本書走過來了,一直來到門口,門鈴也響了。我衹得去開門。他站在門口,嚮我“嗨!”這就是打招呼,我也隨俗地“嗨!”了一聲。他遞給我一本書,他用女兒的英文名字問我:“你是她母親?”我答:“是。” 他一面抽煙,一面給我講話。煙味撲鼻,非常難過。最後,他問:“你是中國人?”我答:“是,從臺灣來。”就在這一剎那,他似乎想到了什麽,我也覺得有點不對勁,不知怎麽,他急忙退出,我也莫名其妙地關上了門。究竟為什麽,忽然尷尬起來?後來纔想起來,臺灣和美國之間昨夜發生的事。其實當時我實在沒想什麽,可能是他覺得過意不去。因為美國人民一嚮對臺灣是友善的。
  晚間八點小妞他們纔回來。女兒說,來還書的就是她班上的學生。美國的大學,學生都是這樣,不像國內的大學生那麽規矩,那麽純!小妞睡了,我看了一點筆記。
  十一點半,讀經,打坐。
  十二月十七日 晴
  晨六時整,打坐。似睡非睡地聽到墻上小妞貼的畫掉了一角,本想下坐把它取下來,以免整個掉下來時聲音更大或緻受驚,但我正坐得好,不想起來,而且我也有意練練定力。
  下午四點以後,他們又帶小妞出去了。因為今天是星期,照例要帶她出去走走。我熱好飯,做好菜,就看《楞伽大義》。我又有些問題:我們平日在起心動念處,處處留意,要與定慧相應,是不是也是為轉識成智之初步準備?(懷師批示:是的。)
  我看八識規矩頌,有幾個問題:
  一、 何謂無功用行?(懷師批示:不須有心用功而行不違矩。)
  二、 何謂直觀真如之體?(懷師批示:不須假藉方便而契合真如。)
  三、 何謂變起真如之相而觀?(懷師批示:由體起用。)
  四、 我認為對境生情是根。因識由根發。(懷師批示:不錯。)
  五、 何謂若其發起最初與智相應心品?(懷師批示:最初動機,即契合般若慧智。)
  六、 末那為意識之根,故其轉智,必藉意識轉智之功而成。而藏識轉智,又以末那轉智為衡。可見意識一轉,則末那,藏識也就隨着轉了。(懷師批示:誠然。)
  七、 四智之中,我不太懂何謂成所作智?(懷師批示:能成功一切事業,包括入世出世。)
  七點她們回來,我和小妞又玩一陣,然後看一點筆記。
  寫完日記,十一點半,讀經,打坐。
  十二月十八日 雪
  晨六時打坐。坐中觀心如一個大袋子,隨着氣機的滾動,滾出來一些紙條,如果不去打住它,它就滾過去了。如果去打住它,那些紙條上都記着過去的往事,愈看愈多,愈轉愈深,就不好收拾了。所以最好是視若無睹,各不相幹,就好。(懷師批示:應作如是觀。)
  小妞在傢,很乖。看電視、玩玩具,衹要我陪着她就好,但是我就不能做一點別的事情。如果不註意她,她就會感覺到孤獨無依,就要找媽媽了。送信的送來一些信件,其中賀卡最多。我接到四封臺灣朋友的信,每次接到她們的信或多或少,我都有些感觸。一方面,她們會在無意中碰到我的創傷;另一方面,她們總是說希望我回去看看。雖然這兩年來我一直為控製情緒而努力,可是每每都難免在平靜的心湖中引起輕微的波動!
  我定力不夠,觀明點我已感覺到有好處。
  晚飯後,這幾天的電視,都有大陸與臺灣的消息,所以我也會在新聞節目時間看看。小妞睡了。我記日記。
  十一點半,讀經,打坐。
  十二月十九日 陰
  晨六時打坐。很淨
  小妞回來後,我陪她玩,看電視。電話鈴響了,一連接了兩次錯電話。門鈴響了,進來的是那位中國老太太,手裏拿着幾張報紙。當然這幾天大傢談的,總是大陸、臺灣、美國之間的問題,報紙更不例外。她說她女兒一傢都感冒剛好,她去了,就接上了尾巴,回來一病幾天,幸好每天都沒少吃。為兒子,又為孫子跟她傢老先生吵了架,今早一吵,各走各的,她就到我們這兒來了。我給她一杯熱茶,把暖瓶也放在客廳裏。她在鼕天也那麽喘,一連喝了兩杯茶纔好一點。當她逗小妞玩時,我看了一下報紙,一份國內的《中央日報》,一份是《美加日報》。
  我看《美加》有篇文章還寫得不錯。但這些東西,別看文章那麽長,衹要看看開頭,再看看中間,再看一下結尾,也就知道全篇是怎麽回事了。兩份報不要幾分鐘就看完。不像那些經呀!道呀!看幾天還沒個頭緒,似乎一輩子都看不完。所以我從來不肯把時間浪費在看小說或報紙雜志上。她仍然談不完她的兒子,因為兒子不肯讀書,父親又不肯給錢給他去開館子。老先生說:“我不是叫他來美國開館子的。” 老太太說:“他已走上了這一條路,下不了臺,做父親的總不能看着他受罪!” 老先生說:“他是自作自受!” 這兩人各走極端。她一直到五點纔走。今天發出第二次日記。真糟!這次的編號忘了接連上期。
  晚飯後,小妞睡了,我獨坐,想到日間來的那位老太太,好好的一個傢,弄成這樣,如果說哪個不對,不如說都是宿債。人間事都是如此。所謂傢傢有本難念的經。其實如果大傢都能退一步想,也就沒有什麽過不去的事。
  寫完日記。十點半,讀經,打坐。
  十二月二十日 雪
  晨六時半打坐。
  十一點半小妞回來,飯後我帶她看電視。電視上一個卡通,被一個壞人打倒了,她大哭,所謂赤子之心。她最怕人傢打架、吵架,如果電視上有這些,她就會大哭。正當我難哄之際,電話鈴響了,是她媽媽來的。我就叫她給媽媽講話,從前她不敢對電話筒講話,現在敢了,人就是在不知不覺中長大。放下電話,門鈴響了,是查瓦斯的。此人第一次來時,我都不敢讓他進來,因為白天,一棟房子衹我一人帶個孩子,現在纔知道這地方還安靜。
  晚飯後,小妞睡了,我就看書。現在又有幾個問題:
  一、 獨頭意識與獨影意識之別?(懷師批示:是同一之異稱。)
  二、 何謂意自神解不落有無?(懷師批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三、 在波士頓時,看過一本《道藏》上面記載三豐真人未成道時之自述,說他不知虛空法度,便去入室,行外藥入腹大事,發火興功,行到秘密處,有虛空萬神朝禮,仙音戲頂。他說他理雖融而未見性,故萬神發現,兇險百出,心神恍惚,不能做主。我認為是他當時還定力不夠,不知對否?(懷師批示:對。)
  寫完日記,十一點,讀經,打坐。
  十二月二十二日 陰
  晨六時半打坐。試觀明點。
  十點半他們已準備好了,計劃是今天到新港看過去東海的一位老師,明天去波士頓,就住在我們在波城時住過的那個研究中心的宿舍,可謂舊地重遊。我掀開窗簾,見她們正和樓上的女士講話,因為這位女士是她們教書的大學的教練,同事見面講幾句話。我將要關門,女兒又跑回來說,女教練今天就和她們同路去新港,這幾天樓上也無人,最好把大門鎖了。其實這是預料中事。美國人過聖誕節,就如我們中國人過年,如果傢裏不請客,就得往外跑;而且這是他們傢人聚會的日子,一個年輕的女孩,至少也有男女的約會,哪兒會乖乖地坐在樓上?不過我沒想到走得這麽快。於是一剎那間我就一個人唱空城計了。如果是當年我會害怕,而現在不會了。先把門鎖好,再想想這一星期該做的事:第一,要為小妞打件毛衣。第二,多讀點書。於是先煮了半鍋飯,做了三個菜,準備吃兩天再說。我有個毛病,為大傢做菜還有點興趣,如果為自己,我情願不吃,我嫌麻煩。下午為小妞打毛衣。六點天就黑了,現在是七點天亮,六點天黑。我吃了晚飯,掀起客廳的窗簾,衹見來往的車輛一個接一個的,每個車尾兩盞紅燈,也很有趣。記得有一年在波士頓時,一個某大的同學,英國人,請我們母女過聖誕節。回來時已是傍晚,見公路上的車子,一個接一個地跑得好快,而且這邊的去,那邊的來,當時我就體會到文人筆下的“車如流水馬如竜”的確形容得好,平時實在體會不到。什麽事都要身臨其境,才能有深入的體驗。
  晚間看老師給我的書,我不知該怎麽看法,因為兩本都是觀想法,應該先看哪一本,或是同時看呢?我覺得《淨土五經》都是講念力,就是說,用志不分, 驀直去,就可以相應。(懷師批示:對。)而《禪秘要法》是觀明點。是不是有為法?(懷師批示:對。)
  我現在想到一個整個的問題,就是說一天內用功的方法,譬如白天物來則應,過去不留。晚間打坐,學禪秘要法的觀明點。那麽修念力應在何時呢?是不是修明點時就同時修念力?但我認為不可以。(懷師批示:可以自在調配,總是煉心純淨之方便也。)寫完日記,十二點半,讀經,打坐。
  十二月二十三日 陰
  晨六時半起床,清清楚楚地聽到小妞的爸爸叫她媽媽的聲音。我不相信她們會那麽早就回來了,可是聲音又那麽清楚,於是我開門看看,哪裏有人!真怪,這是獨影意識還是獨頭意識作崇呢?還是耳朵有毛病?(懷師批示:是獨影境引發非量的意識習氣所致。)不管它,仍舊打坐,觀明點。我弄不清楚,每次要多久呢?要觀到什麽情形呢?要在什麽情形之下,才能下坐呢?還是隨時都可下坐?(懷師批示:行、住、坐、臥時,隨時隨地,提得起,放得下。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吃了午飯,為小妞打毛衣,手在做事,心卻閑着。最初我做空的工夫,什麽都不想。時間一久,不知不覺地一個中學時代學過的麯子《高山流水》,記上心來。本來可以把它空掉,不是空不掉,而是這個麯子的後段,已經多少年記不起來了。問人都不好問,因為這是一個比較古的麯子,不是一首歌,並不是什麽學生都學過的。我想了幾年都想不起,現在忽然一下記起來了。(懷師批示:阿賴耶識種子現前。)我很喜歡它,它是鐘子期和俞伯牙的故事。詞調高雅,內中有幾段問答:俞伯牙在馬鞍山前的船上撫琴,他說,今日撫琴,微音獨亮,必有知音的人,琴童去喚他來,上船來問。鐘子期上船長揖不拜,倚靠船門,旁若無人。
  俞伯牙說樵夫快報名。鐘子期說,在下姓鐘名喚子期,傢住七賢村下。請問大人。俞伯牙說,楚大夫姓俞字伯牙。樵夫,小小村莊人,你怎麽懂得琴?鐘子期聞言,微微冷笑說,大人,莫要小看人,聽我把琴論......下面是他論琴的一段詞。這種事,俞伯牙以楚大夫之尊,說話口氣之傲,鐘子期竟能倚靠船門,旁若無人。也敢微微冷笑說大人,莫要小看人,俞伯牙也能聽他論完琴,終於成為知音。古人高風亮節,不卑不亢,雙方都不容易。這些年我一直想不起他論琴的那一段詞,現在忽然記了起來,好似他鄉遇故知的味道。今天傢裏無人,鄰居也不在,於是我就高歌一麯,頓覺心曠神怡!忽然我想到空屋歌聲,若在小說傢的筆下,是一份好資料哩。又一轉念,唱歌會不會傷氣?想到一念心喜被風飄,我想還不會吧!
  晚間看《淨土五經》。又看了一點筆記。寫完日記,十二點半。先檢查前後的門是否鎖好,再看看火竈是否關好,又把各地各處的燈關好,最後關好自己的房門。他們不在傢,這是我的責任。我又想起小妞說的,她喜歡小偷,不喜歡大偷,因為小偷衹偷一點點。其實我現在怕的正是小偷呢!大偷我想不會來。
  二點欠五分,打坐。
  十二月二十四日雪
  晨六時打坐。觀明點如禪秘要法。觀明點不難,唯火候難拿。
  今天是聖誕前夕,在美國人來說,就如我們中國人的除夕。我等了半天的信,纔想起來是這麽回事。一切停頓,大傢都歡度這一年一度的佳節去了。掀起客廳的窗簾,衹見雪地上點綴着幾部零星的車輛,偶爾有一兩部來往的車輛,如此而已。於是繼續為小妞鈎毛衣,低哼着幾支平素喜歡的歌麯,似乎又回到當年學生時代,一面做手工,一面唱歌的樂趣。那時真是天之驕子,不懂得什麽叫作人生!從我出世到我高中畢業之前,傢裏沒有辦過喪事。在父親去世時,我都會這樣想:“死了人,天地還是這樣嗎?”以後纔懂得死了誰,天地還是天地呢!可見我有多傻!
  晚間,不但這棟房子衹有我一人,右鄰那位美國老太太帶着她的侄女一傢去她兒子傢吃飯,我看到她兒子來接她們的。左鄰是汽車行及洗衣店,早已關門;馬路對過那傢車行,衹剩一支日光燈了,裏面是否有人,也不知道。街上沒有一個人影,連衹貓狗也隨着主人過節去了。大門外一片潔白,雪下得不小。如果這時有什麽意外事件,跑都跑不出去,因為積雪太深,滾在雪裏,就會埋在裏面。他們走時就說過,如果有事就找警察,於是我把警方電話號碼貼在墻上,以備萬一。到處檢查一下,關好房門,看了一點筆記。
  寫完日記,二點半,讀經,打坐。
  十二月二十五日 雪
  晨六時半打坐。觀明點。
  隨便吃了點飯,現在不知怎麽,忽然覺得吃飯就如喂一條蟲。
  飯後在廚房門外站了一下,但見雪花紛紛下落,後門外的雪,一直鋪上來與走廊平,一片潔白,我站在走廊的雪地上,嗅到一種味道,這種氣味無法形容,就是地上所有的氣味被雪蓋住了,衹有一股雪的香味。進來仍為小妞打毛衣,手在忙,心裏空空的,又忍不住地低哼着抗戰時期的那些灑熱血的歌麯。由於這些歌麯,又回憶到當時的一些往事,每過一個地方,都是由窗子擠進最後一個車廂,車還沒開出去,後面的炮聲就聽得很清楚了。想到多難的祖國,熱淚直在眼眶裏打轉。放下毛衣,掀起窗簾,大門外石階下的積雪,已有大門的一半高了。如果是雪再下不停,真能大雪封門呢!
  晚間,看《楞伽》八識規矩頌。忽然聽到遠遠地有歌聲傳來,不知是哪個教會的佳音隊。看看鐘已夜半兩點了。忙寫日記。
  兩點半以後,讀經,打坐。
  十二月二十六日 雪
  晨六時欠十分打坐。現在七點半左右纔天亮,所以連馬路上的車聲都聽不見,真如一座古寺。我一嚮都是鬧中取靜,一旦真靜下來,反覺不太習慣。坐中仍觀明點。
  今天要煮飯了,從她們走,這還是第二次做飯哩。煮了半鍋飯,又做了幾個菜,可以吃到她們回來了。下午仍為小妞打毛衣。現在街上已恢復正常。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是報童丟報紙在雪地上。忙開門出去拾報,見石級上的積雪已被推嚮兩邊,就如小坡。街上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雪,車行須繞雪而過。關好大門,順便把信帶進來。樓上的女教練也還沒回來。記得從前樓上住的那位非洲人,每逢星期假日,他總是和女友在樓上,樓上整天在放音樂,但聽不出是哪一國的,他總是和女友在樓上,樓上整天在放音樂,但聽不出是哪一國的,因為我不懂非洲音樂。
  晚間女兒從波士頓來個電話,她說她們三十回來,晚上到傢,不會太早。我說這兒天天下雪,路上可能不好走,最好能在路上住一夜,第二天早到一點纔好。放下電話,我看《楞伽大義》。一直看到夜半纔讀經,打坐,時已三點。
  十二月二十七日 雪
  晨六時欠二十分打坐。也不知是雪落在什麽地方,沙沙有聲,聽聽也就聽不見了。這也是個問題,如果說聽不見,就是入定去了。我認為不是(懷師批示:你說得對。)可是也不是打妄想去了。我常常這樣,在坐中有時把噪音當作音樂,聽聽也就聽不見了。我既未入定,也未打妄想,那麽這段時間做什麽去了呢?是不是無記?(懷師批示:你參參看,是什麽?)然後仍觀明點。
  午後為小妞打毛衣,已打好身長了,再有兩天可以完成。這幾天樓上樓下空空的,衹我一個,門一直鎖着。送信的從信箱丟進來,本來可以整天不開門的,但下午必須出去揀報,因為報童把報紙丟在走廊上,我必須撿進來,不然就會凍住,用力一拔,就會拉壞。所以每天必須開一次門,可是白天開過了門,晚上又得檢查一下,才能放心。晚間雪夜車輛不多,真是靜得如在深山裏面,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也可聽到體內像機器房,有水聲如河流,又像是蒸汽,也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體內熱鬧得很哩,平時卻聽不見。我從小就怕鬼,現在不怕了。我認為天地之大,無奇不有,有人,也有鬼,也有神,也有仙,就如飛禽、走獸、花草樹木,都是天地之靈氣所生。如果一個從來沒見過人的人,偶然看見了人,也會如人見到鬼一樣地害怕。其實人怕鬼,鬼也怕人,因為不是同類。記得中學時代,在天津中西的宿舍,每當假期,因傢在北平,不能隨便回去,那麽一包花生米,一包小點心,一壺清茶,看書一直看到天亮。那種貴族學校清早有傭人來收拾屋子,她驚奇地說:“小姐,放假怎不多睡一下?”她哪兒知道我根本就沒睡覺。當然,那時侯看的書就不一定都是功課了。什麽都看。小說最多。我有靜夜看書的習慣,不是不得已,最好不睡覺。現在看的書都是要研究的書,每天都如入研究室,所以更捨不得睡覺。今夜看《楞伽大義》,一直看到三點。
  寫完日記,讀經,打坐。
  十二月二十八日 雪
  晨六時打坐。我觀明點,不會慢慢地觀,一下工夫,整個腳都成白骨了。想它白而亮,它當然就會白而亮的。總之觀想是隨心念轉的。不知對不對?(懷師批示:對。)
  小妞的毛衣快結束了。此地靠加拿大,實在很冷。今夏,我吃了兩粒暈車藥,由他們開車陪同前往,看了一次所謂世界最大的瀑布。那時正是我意境出現一片大海之際,所以我不覺得它有多大。那地方遠看一片煙霧,附近就如小雨。就在瀑布前面,有一座橋,過橋就是加拿大。所以這兒很冷。據說那邊有些地方終年雪都不化。
  夜間寫了兩封信,我覺得靜夜看書,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尤其是值得研究的東西,有時候幾本書同時看,愈研究愈有精神,趣味無窮!記得過去我有一位鄰居是鄉下人,每當她先生看書時,她就會說:“那幾個字,認得就好了,總看它做什麽?又看不出朵花來!”真是隔行如隔山講不清楚也。寫完日記,看看鐘兩點過十分。時間過得好快!打坐,睡覺。
  十二月二十九日 雪
  晨六時打坐。仍觀明點。觀想容易,火候實在難拿得準。
  他們不在傢,夜間愛靜夜讀書,捨不得睡,每天都是兩三點,清晨又六時左右起來打坐,真是有點起不來。
  午飯後,又為小妞打毛衣。一擡頭,見壁上小窗外飄着雪花,看樣子不太小呢。掀開客廳的窗簾,見積雪又相當深了,大門外的石階上被雪蓋住之後,又增高一截,有大門的一半高了,門外已不通行。這個小鎮也有它的好處,因為地方小,容易處理。衹要雪一停,就會有人來清理。房東也能用車子來替我們鏟雪。據說水牛城常常有大雪封門的事。早上出門的人,晚上回來,就找不到傢了。幾個鐘頭的大雪,就能把房子埋在裏面,或封住了大門,無法進門了。甚至路上的行人,因為來不及與警方通話,就被封在車內而凍死了。所以女兒她們車上也有通話器。這種緊張的情形,類似臺灣的地震和臺風,有過之而無不及哩!所以鼕天雪夜,就有人被警方帶領去沿途人傢扣門投宿的事,或是到附近學校藉宿。
  晚間,檢查門窗火竈都關好了,尤其是自己的房門。我這時纔瞭解有些人傢把電話放在臥室裏,很有道理。譬如客廳有人進來了,而且已在拔自己的房門了,這時衹要聽到拔電話號碼的聲音,他就會走,否則叫人?連鬼也沒有!靜夜聽自己的心跳,很有規律,就如舊式的那種挂鐘,擺動得很有節拍。
  寫完日記,十二點五十八分,讀經,打坐。
  十二月三十日 雪
  晨六時打坐。觀明點。已有頭緒。
  小妞的毛衣,上午結束了。因為毛綫不太夠,不夠長,衹好明年再打一件吧。他們今天本該回來了,因為路滑,在半途住一夜,明天可早一點到。吃了午飯,我在廚房門外站了一下,似乎房東已來過,因為雪已被推到上面去了,中間留一條路,一望而知是用車子推過的。屋後有些未經破壞的雪地,受樹枝的影響,所以地上積雪深淺不同,深的地方高高的,長長的,宛如在紐約博物館見到的埃及人用石灰築成的古墓。關好廚房門,將走進客廳,就聽到有人推開大門的聲音,又聽到樓梯響,是那位女教練回來了。她們同一天出去,她比她們早一天回來。我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一周就這樣結束了。
  晚間我看了《禪秘要法》,有幾個地方,我不太懂,如令肉劈去,使肉兩嚮披,使肉褫落,想肉從二脅間兩嚮褫落。何謂兩嚮?(懷師批示:兩邊劈開。心念作此想:如屠戶之劈肉,如人死後之腐蝕。如此觀習,不畏生死。)
  白骨觀的路綫,自左足五指,至踝、脛、膝、臆、脅、脊、肩、肘、腕、掌、指端。這是督脈的路綫?然後由頂轉下是任脈的路綫?不知對不對。(懷師批示:對。亦是左右脈的路綫。)
  至於我前次請老師開示的空算不算定?老師開示說算定,叫空定,但仍不離有觀之境,如知而故作,即勝法矣。何謂知而故作?何謂勝法?我有一點懂,但不是很清楚。故作是不是有意,故意去作?我說不清楚。(懷師批示:知是意造之空,捨之便無,執之現空,故無妨。)
  這幾天我很能體會到廟上修行人的滋味,有些廟子依山傍水,如果真能六根清淨,師傳指導得法,石頭也成仙了!
  寫完日記,三點半,打坐。
  十二月三十一日 晴
  晨七時半打坐。觀明點,全身會發熱。也好玩。(懷師批示:此是暖相,很好。)想它白,它就一定白。
  吃了午飯,打開廚房門,在走廊上站一下,見對門鄰傢房檐上挂着一些白亮亮的冰條,如粉條一樣,看看自己這邊,也是如此。自從他們走後,今天才晴,一天晴,到處都在滴水。關好後門來到客廳,打開大門,撿進報紙。見大門外的積雪已被推嚮兩邊,中間衹留一條路。石階上都是濕濕的,走廊上到處都是水。白天一化,夜間一凍,路滑得很,穿上冰靴,也不一定好走。這幾天的信件、報紙一大堆,多半是女兒的朋友給她的賀年卡。衹有一封從喜瑪拉雅山後面飛過來的,是這傢男主人的傢書。樓上有音樂聲,我知道那位女教練在傢。這地方真不方便,一點小事都是問題,因為去哪兒都得開車,自己不會開車,就哪兒都去不了。寄一封信也得靠會開車的人,如果幫忙的人不得空,就得等一下。
  四點半我開始做飯、做菜。六點半他們回來了。小妞多日不見我,一拉住就不放。我們晚飯後,談了一些某大老同學的近況。十點以後,他們都纍了,大傢早睡。我看了一點筆記,寫日記。讀經,打坐。
  老師!我不用錢。寄日記報告,是交給女兒去寄,我不能開車,哪兒都去不了。我想老師年底要出關了吧?老師要續慧燈,焉能不廣結善緣?
  (一九七九年二月八日臨晨一時閱。)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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