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是農民   》 初中生活(2)      賈平凹 Gu Pingao

  我終於是個住校的中學生了,上衣的口袋裏插上了一支烏黑的鋼筆,在那個有窗子沒有玻璃的宿舍裏與兩個同學搭鋪或與三個同學搭鋪。我是尿過床的,也在身上發癢的時候摸出一個肉肉的小東西在窗臺上用指甲壓死,天明時那裏留下一張癟白的虱子皮。學生竈上的師傅有一顆發紅的禿頭,給我打飯時總是湯多面少,畫過一次他的漫畫在第三排教室的後墻上,而且配上一句話:禿,燈泡,葫蘆,綉球;也因肚子饑偷吃過學校後院的毛桃,因作文本上錯別字多被老師在課堂上示過衆。但我畢竟還是一個好學生,我上課用心聽講,不做小動
  作,從沒和人打過架,也不給別人起外號,雖然個子矮,下課後同學們拿我做夯來打,我沒惱過。我雖然體育成績不好,但那是因為誰也不肯將球傳給我,怕我個子矮守不住。我跟着隊員跑過來跑過去,就覺得沒意思了,再也不愛球類。我在沒人時可以唱很好聽的歌,衹是牙不整齊,後來就羞口了。在學校裏文體活動積極參加者都能引人註目,這兩方面我都不行,就盼考試,一考試就能顯示我的存在了。規定是一周一篇的作文,我幾乎一直是一周寫兩篇。我曾經重寫過一位老師為我起草的在全校會議上的講話稿,也曾經被語文老師關在他的房裏替他為別的同學批改作文。學生竈上的飯常常使我們挨不到時候,但為了節省吃飯,星期日回傢帶來的黑面饃和冷熟紅薯,有兩天就用開水泡了吃。街西頭的國營飯店裏,永遠在誘惑着我們,我無數次地在那門口走過來又走過去聞香味,而我僅有一次進去用8分錢買過一碗麵條,麵條吃完了,發現碗底竟還有一隻蒼蠅。星期六的下午從來是不吃竈上飯的,趕15裏路回傢去吃一頓糊塗面。糊塗面即是包𠔌面糊糊裏煮麵條和酸菜,算是最豐盛的飯了。我可以一口氣吃三大搪瓷碗,肚子就像氣蛤蟆一樣凸起來,鼓腹而歌。星期日的下午,背着糧食,提着酸菜罐,徒步再往學校去。這個晚上的宿舍裏大傢幾乎都吃壞了肚子,響屁連天,不停有人跑厠所,天明總會發現有稀屎從門口一直拉淋到厠所去。我提的酸菜罐係兒很短,因為個子矮。村人見到就說:罐罐來罐罐去,回來提個罐罐係兒。我真的常常提罐罐來,罐罐撞碎了,係兒保存着。天晴的時候,我們穿布鞋或草鞋,天一落雨,就打赤腳,我穿破過十幾雙布鞋和幾十雙草鞋。村裏的一個孤老頭子是經年編織草鞋的,他編織的草鞋是用從河灘撿拋死嬰的裹布做鞋耳的,穿着那鞋子我總覺得有孩子在哭。穿透了底,就脫下來高高地拋起,讓它挂在樹梢上或電綫上。15裏的路邊樹上和電綫上常能看到那些破草鞋,搖搖晃晃的,提示着行人這是一條學生的路。
  但是這次,我們再沒有提酸菜罐,也沒有穿草鞋,我們是畢業生了,畢業生應該有畢業生的體面。校園裏很冷清,並沒有多少老師和學生,野草叢生,墻上到處是被雨淋得已經骯髒不堪的大字報。據說這裏曾做過一派組織的營地,高高的院墻裏設有木架,還堆放着破磚和桌椅板凳腿兒。門衛已經很老了,患着哮喘,他看了我們一眼就劇烈地咳嗽,衹說一陣咳嗽完畢,但又“咔咔咔”地咳起來,整個身子縮成一團,倒擔心他從此就要過去了。我們嚇得忙去扶他,他卻又活了來,口裏吐出吊綫的痰來。俄語老師抄着手,踽踽地走過來,他看見了我們,喜歡地說:“畢業啦?”我們說:“畢業啦!”我們突然覺得應該送老師一件禮物,但我們身上什麽也沒有。我上課的座位總是在頭一排,老師教捲舌音的那堂課,他一直站在我的課桌前,他的唾沫濺濕了我的課本,也濺濕了我的臉,我不擦,一動也不動。老師說:“回傢了,有空兒得翻翻書,學俄語還是有用的。”還有什麽用呢?國傢已經與蘇聯反目了,即使專業人員也已沒有了與蘇聯人打交道的機會,何況我們畢業了,就永遠去做農民了!告別了老師,我們覺得他有點迂腐,一轉過墻頭就笑起來。說實話,我們很快樂,從今以後,再也用不着一趟一趟步行15裏到學校去了,再也用不着整日背誦那些枯燥的俄語單詞和數學公式了!
  我們領取了畢業證,在校園裏四處走動,破爛不堪的校捨使我們産生了破壞的邪欲,我們擡起了腳,看誰能把腳印按在墻的高處;又左盼右顧,希望能拿些東西帶回傢去。但是,到處是廢紙、磚塊和桌子板凳腿兒,所有的教室都上了鎖,隔着沒玻璃的窗子望進去,我的那張課桌還在,凳子沒有了,桌面上蒙着厚厚的一層塵土,一隻麻雀在上邊走出幾行“個”字。這麻雀前世也是個學生,我這麽想。我趴在窗口上,趴了很久,一回頭竟瞧見了前邊一排房子屋檐下的電綫上還挂着一條破布,腦袋裏“嗡”地響了一下。一年半前,我們批鬥了姓王的老師,批鬥的那天許多人上去打他,把他的衣服都撕破了,有人就將撕下的一條布揚手一甩,布條便挂在了那電綫上。王老師是第二天黎明在商鎮的一個水庫裏投水自盡的,沒想到這麽久了,那布條還挂在那裏!於是,我想起了教生物的劉老師還在不在牛棚?劉老師情況又怎麽樣?王老師被批鬥的前3天,劉老師被剃了光頭遊街,我的那個頭上長瘡的同學在她遊街時把一雙舊鞋挂在了她的脖子上。我問:“挂舊鞋幹什麽?”他說:“她是破鞋!”我那時並不知道“破鞋”是什麽。也就是這位同學,我們去西安串聯時他是隊長,夜裏在新城廣場排隊買毛主席紀念章,我因去了一趟厠所出來,坐在厠所外的臺階上歇了一會兒,他便指責我排隊不積極,懲罰我,不給我發買來的紀念章,使我坐在廣場上傷心地哭。這時候我想起了劉老師,也就想起了長瘡的同學,劉老師頭上的頭髮是不是又長長了,那長瘡同學的瘡肯定還沒好,活該他一輩子長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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