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大話方言   》 南方與北方(1)      易中天 Yi Zhongtian

  天地玄黃,五穀雜糧,男人女人,北方南方。
  南方和北方,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南方和北方吃的不一樣。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米就是水稻,面則是小麥。水稻的籽兒去了殼就能吃,因此是“米”。麥子要磨成粉以後才能吃,因此是“面”。米就是“去皮後的作物子實”,如稻米、薏米、花生米。由此及彼,凡粒狀的也都叫米,如薑米、蝦米、高粱米。面,本寫作一個麥字加一個丏字,也寫作麵,就是麥子磨成的粉,所以粉狀的東西都叫面,如豆面、藥麵、鬍椒麵。北方人以面食為主,甭管是吃包子、餃子、饅頭、麵條、餅,都先得把麥子磨成了粉再說。所以麥子磨成的粉,幹脆就直接叫面。南方人不磨面,要磨也就是磨漿,比如豆漿、米漿。所以那麥子磨成的粉,不能簡單地衹叫面,得叫面粉。就像在北方,大米做成的主食不能簡單地衹叫做飯,得叫米飯一樣。
  米飯不能單吃,得有菜,所以南方的烹調,功夫花在菜上。八大菜係,基本上是南方人大顯身手,沒北方人多少戲。北方廚師的用武之地在白案。那麥子磨成的粉,可以做出好多花樣來。光是條狀的,就有拉麵、擀面、壓面、揪面、切面、挂面、刀削面、撥魚子等等,而拉麵之中,又有拉條子、揪片子、炮仗子種種。南方人弄不清這麽多名堂,統統稱之為“面”。要細分,也就是寬面細面、湯面炒面、雲吞面炸醬面。北方人就不能把面粉做成的條狀食物簡稱為“面”,得叫“麵條”,以區別於面糊、面皮、面包,以及其他用“面”(面粉)做成的東西。同樣,南方人也不把粉狀的東西稱為“面”,得叫“粉”,比如鬍椒粉、花椒粉、辣椒粉。
  可見,活法不一樣,說法也不一樣。
  說法不一樣,唱法也不一樣。北方人唱歌,南方人唱麯,叫“北歌南麯”。北方人唱的是燕趙悲歌,蒼涼激越,聲遏行雲,氣吞萬裏;南方人唱的是吳越小麯,玲瓏剔透,凄婉雋永,韻味無窮。歌變劇(歌劇),麯變戲(戲麯)。所以宋元時期的戲劇,北方的叫“雜劇”,南方的叫“戲文”,這就叫“北劇南戲”或“南戲北劇”。
  戲劇戲劇,戲和劇,都有嬉戲娛樂的意思,它們原本是可以通用的。但北方人更喜歡劇烈的劇,南方人則更喜歡遊戲的戲。在這方面,南方人似乎比北方人更固執。北方人衹不過劇字用得多一點,有時也說“戲”。南方卻直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前,還拒絶使用“劇”這個字。一應與戲劇有關的詞,均以“戲”字命名,如戲子、戲臺、戲園、戲班、古裝戲、時裝戲、木偶戲、文明戲。文明戲就是話劇,而電影則叫影戲。1939年,上海的報紙上開始提倡“越劇”這個名詞,可老百姓還是管它叫“紹興戲”(紹劇則叫“紹興大班”)。甚至京劇,原本也叫京戲,後來要普及國語,北方話占了上風,京戲纔變成了京劇。但在南方許多地區,地方戲還是不叫“劇”而叫“戲”的,比如閩南的梨園戲、高甲戲、歌仔戲。就連“地方戲”這個詞,也沒人改成“地方劇”。反倒是北方一些地方戲,不叫“劇”,而叫“戲”。如墜子戲(河南)、郿鄠戲(陝西)。於是,既有豫劇、越劇、川劇、粵劇、漢劇、楚劇、湘劇、贛劇、閩劇、滬劇,又有柳琴戲、辰河戲、採茶戲、花鼓戲、皮影戲、滑稽戲。南北“戲”、“劇”之爭,算是打了個平手。
  ·活法不一樣,說法也不一樣。
  但如果要較真,就會發現還是南方吃了虧。叫“劇”的都是大劇種,叫“戲”的則多半是小劇種,最有名的,也衹有一個黃梅戲,其他就名不見經傳。當然,最牛的還是秦腔,它不叫“戲”,也不叫“劇”,而叫“腔”。說起來秦腔也是有資格牛逼,京劇(還有漢劇和徽劇)裏的“皮黃”(西皮、二黃)和秦腔都有瓜葛。秦腔從襄陽傳到武昌、漢口,就變成了“西皮”;傳到安徽桐城,就變成了“高撥子”;高撥子和吹腔在徽班中又演變成“二黃”。這西皮、二黃,漢調、徽調,北上進京一攪和,就成京劇了。看來這京劇也是“南腔北調”,秦腔自然也有資格不摻和什麽“戲”、“劇”之爭,自顧自地吼它的“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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