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原本大學微言   》 第三篇 內明之學      南懷瑾 Na Huaijin

  十九、萬古帝王師之學
  《大學》一書的第一節原文,我們的研究總算告一段落,接着而來。便是古人叫得最響的“八目”,所謂:“格物、緻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但是,他們好像有意或者無意,卻把在“誠意”之先的“格物緻知”和“物格知至”的聯繫要點,放棄不顧。似乎又把孔傢店裏少東(少老闆)曾子的珍品輕易拋棄,專賣那些可“被讀書人當作升官發財的敲門磚。然後又拿它來威脅那些做皇帝的大佬倌,要他學做堯、舜。致使那些本來就是孤(通辜字用)負天下人的“孤傢”,本來就是寡德自私的“寡人”,連一個最平凡的“我”字都不肯說,偏偏要說大傢都不理會的“朕”寧。這樣若不變成千古以來上下交相欺騙的歷史,那纔真是奇事呢!
  時到現在,外國那些小學生們,又提出來“中國威脅論”的口號,說儒傢思想學說對西方文化是一大敵手、一大威脅。這要再使孔傢店所賣的“天下為公”、“世界大同”的仁愛珍品,又要被誣衊為假貨了!此所以佛說為“至可憐憫”者也。
  曾子“內聖外王”的大手筆
  現在我們再來讀一讀曾子文章是怎樣的大手筆且看原文: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傢;欲齊其傢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緻其知;緻知在格物。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傢齊,傢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我們讀過這一段文章,是不是覺得與上文一節沒有銜接緊湊,且突兀,好像隨便撒下天羅地網,漫天蓋地而來似的。尤其是受現代教育的人,寫慣了博士八股式的論文,更會覺得不合邏輯。
  事實上,大為不然,仔細研讀曾子這篇文章,你會發現他真是齊魯文化的大手筆。他是銜接上文說“內明”之學以後,接着便說如果你真明白了“明明德”,要想自立立人,自利利他,親自涉世來“親民”濟世,把“內明”之學付之“外用”,求得天下太平,而功德圓滿,那你必須要知道“外用”“明明德”的重點是從何做起。所以他先來一記劈頭痛棒說:“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傢;欲齊其傢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緻其知。”然後又來“物格而後知至……”一路又倒轉回來。這樣一反一正,儼然唐宋之間,禪宗大師們棒喝的教育法,有時是賞棒,有時是罰棒,有時一棒不當一棒用。如果講文章的邏輯,他是非常合於邏輯的原則。因為他先把問題的“平天下”用做前提,然後一正一反來歸結定論,統在一句“緻知在格物”,和他起先講“內明”之學的“知止”的智知,互相呼應,嚴謹明快.毫無半點滲漏。,至於有關怎樣纔是“誠意”、“正心”等修齊治平之學的細節,統在後文分別開示,小落一步三擺的風騷小器格局。
  我們讀了曾子這一段文章,暫且拋開現代人的觀點,來設想他生在存秋、戰國之間,傳統文化墮落,社會道德衰敗,諸侯之間的政治道德濁亂。尤其自夫子崩喪之後,他本身父母之邦的魯國,也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所謂世風不古,人欲橫流,他是何等的傷心,何等的無奈!新興而強有力的諸侯們,既不知道什麽是“王道”之學來平天下,也不知道什麽是“霸道”之學來治國傢。但是個個都想爭名奪利而做頭頭,那是普遍的現象。所以他衹有把平生所學,筆之成文,希望傳之於後世。這等於後來司馬遷所說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藏之名山,以俟百世聖人君子”,都是具有一番悲天憫人的情懷。
  莊子所見略同
  但我們讀了這一段文章之後,也很容易聯想到一個他的晚輩,也便是所謂道傢的莊子。在莊子的著作裏,有一段文章的觀點,正好用來作《大學》這一段內涵的註腳,那你便會豁然而悟,嘆息宋儒理學家們分門別戶之見的不通之處了!
  現在,且讓我們列舉莊子所說的:
  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
  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
  有關於莊子,我另有專講。現在引用他的話,用來反映曾子的“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一段內涵。說明古來中外的英雄帝王,或是現代的英明領導們、老闆們,是否都能自知有沒有聖人之才,有沒有聖人之道。並且還有一個,便是曾子提出的最重要的“明明德”之德呢?如果缺德,即使是有聖人之才,有聖人之道,也都不夠格做一個平天下的人。
  “聖王”須德術兼備
  同樣的道理,非常奇怪的。從印度輸入的佛學,釋迦牟尼也有相同的說法。佛學說到真能治平天下而致太平的帝王(領導),他的功德已等同於佛。這種明王,叫做“轉輪聖王”。但他也和中國文化中春秋三世“衰世、升平、太平”的觀點一樣,轉輪聖王也分幾等,上等是能緻天下太平的金輪聖王,其次是銀輪聖王,乃至銅輪聖王、鐵輪聖王。昕謂轉輪的意思,便是力能輓救一個時代,等於轉動時輪,使它轉進太平,纔算在歷史上具有聖王的功德。那可不是民俗所誤解的,衹在閻王殿上坐着,要人死命,鬼餛一場,便叫他是“轉輪王”。其實,那些都是混世魔王啊!
  因此,佛也講了一次治世帝王學。弟子們記載下來,便叫作《仁王護國般若波羅密經》。其實,他所說的“仁王”,是翻譯中文時,為切合中國文化,藉用儒傢所說仁愛的“仁”字。換言之,就是“聖王”之學。不過,佛說的太過偏重於“內明”之學的修養,但說聖人之道,而不說聖人之治術,所以衹好在佛教寺廟裏流傳,當作和尚們修“護國息災”用的祈禱文了!總之,治世的德術,在兩千年前,在中國整體文化中的儒、道兩傢為主,連帶法傢、兵傢、縱橫傢等學術之外,後世中外所有的著作,可以大膽地肯定,都是末流枝節而已,可以救一時之弊,而不足為千秋定論。也許,我也已落在偏見之中,不可認為定論,敬請見諒。
  二十、知所先後的知性
  現在再從“明明德”開始,一路下來,由“知止”直到“慮而後能得”一節,我們把它暫且歸到個人自利的“內明”修養,而達到自立的“明明德”。每一個進步的程序,都有它的境界和實效。現在又忽然來一個峰回路轉,把“明明德”推廣到“齊傢、治國、平天下”上去。也等於說,把它推展到“在親民”的作為上去,倒也順理成章,言之有理。但指標擺得那樣高,目標又那麽大,卻又把它的中心重點,緊箍在個人學養的“誠意、正心、修身”的範圍。
  這就好像要你出來試一下身手,去做一番“齊傢、治國、平天下”的事業,卻又要你稱量一下自己,是否自己的學養已經達到真正“誠意、正心、修身”的標準呢?這豈不像叫一個人已經躍馬揮鞭,正要揚長而去,他卻又來當頭潑你一桶冰水,使你衹好兜轉馬頭,趕快回傢去抱枕頭,靜思反省一番嗎?
  要你沉思反省,那也可以,但他又再出一個難題,告訴你說,你要做到真正的“誠意、正心、修身”嗎?
  那你必須要明白“緻知”的“知”啊!你想要明白這個“緻知”的“知”嗎?你必須“格物”了纔可以啊!反過來說,你真能做到了“物格”,便對那個“知至”的“知”就一定明白了!明白了“知至”的“知”以後,你纔知道當初由“知、止”到“慮、得”所明悟的“明德”之妙用,才能真止做到“誠意、正心、修身”品德,然後纔可以有自知之明,可以知道自己立身處世的方向。那麽,“齊傢”也好,“治國”也好,“平天下”也好;或是盡此畢生一世,高臥林泉,老死牖下也好,都可以無憾平生矣!但“物格知至”的“知”,以及與最初“知止而後有定”的“知”,是同?是異?卻不可籠統認定,此中大有文章啊!
  胎兒是否有“知”?
  現在先由“知”這個字說起。當然囉! “知”,就是人性本有能知道的知覺作用。如果衹當作這樣理解,那“知”的作用,也夠下上是什麽“衆妙之門”了。我們照現代的習慣,用研究科學的分析探討來說,例如一個嬰兒,當他在胎兒的階段,你說是有知?還是無知?這也正是現代生物學與醫學所追尋的問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真正確切的定論。
  其實,當嬰兒住胎的時候,是已經有知的。不過,人們卻將胎兒的這種“知”性,叫他是本能反應,或是生理反應而已。當嬰兒出生以後,這個知性,似乎遠不及生理的物理反應明顯,換言之,不及感覺作用的明顯。這是因在嬰兒初生及其成長階段,後天知性的意識分別作用,尚未成長熟習,所以他的所“知”性,衹偏重在生理物理的感覺狀態上發生作用。如餓了、痛了,或不舒服時,就會哭。其實,知道有感覺,也可以說感覺知道了,都是知性的所“知”之作用。衹是我們成人,把純屬於思想、思維的作用,叫做“知性”,萇全衹把知性的比較善良面的,叫它是“理性”。把屬於感官及其神經作用的生理反應,叫做“感覺”。在感覺的時候,如果起了辨識的作用,就叫“知覺”。在感覺或知覺的過程中,同時又起了所謂七情六欲等作用,這種一時的心情狀態就叫作“情緒”,這種情緒持續較長的時間,就叫作“感情”。不論是一時的情緒,或較持久的感情(現代人又叫做“感性”),經年纍月纍積下來,又形成了每個人的習性,而成為人格的一部分。這些復雜細微的各種心理狀態,其實,都是涉及廣義的“知”的一個妙用。
  如果要再深一層研究探討,那麽,一切生物中的動物,是有知性的嗎?答案,有的。衹是和人類的知性相比較,在許多種生物類中,它在知性的作用上,占有多少成份的差異而已。所以說一切具有靈知之性的,便叫做“衆生”,這個名稱,最初出於《莊子》,後來翻譯佛學,被久藉而不歸了,似乎變成佛學所獨創的專有名稱。那麽,例如細菌、微生物、植物等,也都有知性的嗎?答案:這個很難說。照現在科學的分類,這些衹有生生不已的功能作用,是屬於化學物理的作用;但如再嚮上細推,自然物理的化合,生生不已,它是一種形而上本體功能的生知,或是感知,待將來科學與哲學重新會合時再說吧!
  王陽明如何“緻知”?
  好了!我們自賣風騷,在這裏大吹大擂,亂扯到自然科學的問題上去,那會把專學科學的人們笑掉大牙的。但我們為什麽會在講到“緻知格物”的時候,牽扯到這些問題呢?
  第一,大傢要知道,在八九十年前,即將推翻滿清的時期。也是中華民族大革命的前期,由西方學術源源而來,輸入東方的時候,我們同時通過日本,翻譯西方丈明中自然科學的知識。當初,便把自然科學叫作“格緻”之學。這個譯名,就是取自《大學》的“緻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的字義而來的。所以我們在講解的推理過程中,也不知不覺地牽扯到了。
  第二,大傢要知道明代理學的大儒王陽明,他在少年時期,研究探討儒傢的理學,好學深思,要想明白“緻知在格物”的真義,便曾對着竹子,用心去格。竹子是物,用心對着竹子在格物,這不能說是不對吧!他是打起精神,用心不亂,專心緻志去格竹子。不像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樣輕鬆瀟灑;也不像李白的“相看兩不厭,衹有敬亭山”那樣的閑情逸緻。所以他格了不久,格到心胸發病了!因此,後來他纔下一定論,“格物”的意思,是格去心中的物欲,並非是對着外物來硬格的。
  明辨“能知”與“所知”
  現在最重要的,仍然先要回轉到知性之“知”的問題上去。前面我們提過當嬰兒初生的時候,本來就具備有先天而來的“知”性,但他經常處於一種安穩的狀態中,自有一種明暗不分、恍恍惚惚的境界。當然不是成人以後那樣已經形成意識,能夠分別是非好惡的作用。換言之,嬰兒在成長過程中。腦門的頭骨合攏,也就是醫學所說的囟門嚴封以後,受到成人生活動作的影響,以及眼見、耳聞,有關外界環境等等的薫習作用。那個自我與生俱來知性的“知”,就會分化演變,形成後天的意識,並且具有思想的知覺作用,同時又具有觸受的感覺作用。由於知覺和感覺兩種作用交織,便形成有了意識思想以後的“所知”性。
  這個“所知”性的“知”,足我們姑且把它劃了一道界限。另把那先天與生俱來的本能知性的“知”(並沒有加上後天成長以後,所知分別的善惡是非等的習染),叫它是“能知”的“知”。這也就跟王陽明取用《大學》、《孟子》的說法,所謂“良知”、“良能”的“能知”相同。但這裏所說的這個能知,是限於人類有這個現實生命的階段。是從生為嬰兒開始,本自俱有知性而命名的“能知”之“知”。並不概括最初的原始生命,如哲學所說的形而上本體功能的“知”。這點必須要特別交代明白,因為我們現在不是在講形而上學的本體論。
  如果你瞭解了這個與生俱來的“能知”之“知”,和後天意識形成以後的“所知”之“知”,那你再回轉來讀“大學之道”的開始,他首先所提出“知止而後能定”的“知”,是指人們從成人以後“所知”性的“知”開始修養,漸漸進修而達到“慮而後能得”的“明明德”的“內明”境界。他繼“慮而得”以後,既要開發“明明德”的“外用”、“親民”之學,耍想做到“齊傢、治國、平天下”之功,必須先要達到“誠意、正心、修身”的學養時,再又提出來“緻知在格物”的“知”。它和“知止”的“知”效用不同。因此,就可以明白它有“能知”、“所知”的界別了。因為上古文字,習慣於簡化,以一字概括多重概念,屢見不鮮。倘使弄不清這個道理,那你讀古書古文如《大學》的“知”啊“知”的,一路知知到底,反而使我們越讀越不知其所以了!還不如不知的好。
  那麽,這個“能知”、“所知”的“知”,它和我們能思想,能知覺的“知”,同是一個功能嗎?在所起的作用上,它有差別的效用,所以在辨別的名稱上,就有各種不同的名詞嗎?答案:你說對了。所以《大學》開始所提出的“知止”的“知”,到了後來便轉用“慮而後能得”的“慮”字,因為古文的“慮”,就是後世所用的“思”字。換言之,思慮的思,正是知性功能的前驅作用。
  “生而神靈”參《內經》
  在我們上古以來的傳統文化中,周、秦之先,諸侯各國的文字語言尚未完全統一,因此,對於這個與生命俱來的“能知”的“知”,用處不同,所用的文字符號也就各有不同。有的叫它是“神”,有的叫它是“靈”,有的叫它是“思”。甚至,如漢、魏以後,翻譯佛學,又叫它是“智”,或者,幹脆用梵文音譯。叫它是“般若”。例如我們的上占史上描述老祖宗黃帝軒轅,便有“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的記載。所謂“生而神靈”就是說他具有生而“知”之的天才。這裏是把神和靈兩個字合起來用的。如果我們再嚮中國古代的科學書中去瞭解,那就必須要嚮黃帝《內經》去求證了。不過,我說的是中國古代科學,與現代科學各有邏輯範疇的不同。《內經》也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的醫理學、生命學、生物學等等的始祖。
  《內經》從唯物觀點開始,說到人的生命生化的作用,提到黃帝問歧伯:
  “寒、暑、燥、濕、風、火,在人合之奈何?其於萬物,何以生化?”歧伯曰: “其在天為玄(指物理世界的本元)。在人為道。在地為化(物質的互相化合),化生五味。道生智。玄生神。”帝曰:“何謂神?”歧伯曰:“神乎神!耳不聞,目明心開而志先,慧然獨存,口弗能言,俱視獨見,視若昏,昭然獨明,若風吹雲。故曰神。”
  思則心有所存,神有所歸,正氣留而不行,故氣結矣。
  在這裏要註意,他提到神的“獨存”、 “獨見”、“獨明”三個要點,與《大學》後面所說的“慎獨”最關重要。
  總之,我們首先引用了這些資料,就是要你明白這些道理,它與“緻知”格物的“知至”,都有極重要的關係。
  二一、緻知與格物
  我們為了探討《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關鍵所在“緻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兩句話的內義,已經花了很多時間,先說明“知性”的作用。並且特別提出“能知”與“所知”的界說。然後可以總結來說,《大學》開始第一節由“知止而後有定”,到“知所先後,則近道矣”,都是從人生成長以後,利用意識思維分別的“所知”起修,達到“明明德”的“內明”學養境地。雖然如此,但仍然屬於個人的“自立”(自利)之學。如果要由已得“內明”之學而起用,進而“親民”,做到“立人”(利世利人)的德業,必須要再進一步修養,徹底瞭解“能知”之性的大機大用纔可。因此他又提出“緻知格物”、“物格知至”關鍵性的指標。但對於這兩句話的要點所在,便先要對“緻知”、“格物”兩個名詞的定義有所瞭解。
  從“知人”到“知物”之性
  首先,所謂“”字,便是到達的“到”字同義語。“知”,就是“知性”的“知”。湊合這兩個字在一起,構成一個名詞,它的含義,就是先要反察自己這個“能知”之性的本根,所以叫做“緻知”,也可以說“知至”。這個道理,很明顯的,就在原本《大學》首段的結論中,“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但朱子偏偏把這兩句結論割裂開來,拿到後面,單獨編成一章,叫做“右傳之五章,蓋釋格物緻知之義,而今亡矣”。這豈不是千古以來自欺欺人的大誑話。
  其次,我們再引證一些上古文字,來說明“格”的意思,例如“有神來格”、“有苗來格”,等等。並非如後世的我們,衹知道這個格字,猶如隔開一樣的格,或如方格子一樣的格。所以說到知性的“知”,真能到達“能知”的本根,同樣就可知道萬事萬物的性理。因為萬事萬物理性的本元,與“明德”的“能知”之性,是一體的兩面。換言之,這便是曾子指出儒傢孔門之學“心物一元論”的根本學說。所以後世儒傢也知道,“民吾同胞”,人人都是同胞。“物吾與也”,萬物都與我有密切相連的關係。因此說,把“物”字與“格”字聯合在一起,湊成一個名詞,叫做“格物”,並非完全
  是指格去心中的物欲纔叫做“格物”。換言之,“緻知格物”的道理,衹要在孔子的孫子、曾子的門人子思所著的《中庸》中,就有明顯的解釋,如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由此可知盡人之性,還衹是自我“內明”學養的一段功夫。進而必須達到盡物之性的“格物緻知”,纔是內聖外用的學問。
  如果我們瞭解了上面所講“緻知”、“恪物”兩個名詞的意義,便可知道“緻知格物”的指標,統統是為了“誠意、正心、修身”而點題。這也是《大學》之所以為成人之學的要點。因此他便有後文的結論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對於這個道理,如果要最簡單明白的理解,請大傢原諒我又要嚮他傢藉用。但是,我這樣做,是被一般世俗學者們最討厭、最反感的。因為他們的門派之見太深了,好在我夠不上是個學者,一輩子也不想當學者。所以可以“隨心所欲” 而說。其實,這也是“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攻錯)”的意思。那麽,“緻知格物”、“物格知至”的內涵,究竟是什麽意思呢?引
  用佛學的一句話便知道了,那便是佛的“心能轉物,即同如來”。也就是禪宗大師們所說,“心物一如,渾然全體,本無內外之分”。如果一定要根據傳統儒傢學理以及上古儒道本不分傢的學說來講,那可有的是,而且不少,且待另外再講吧!
  《易經·係傳》可旁通
  現在,我們衹從傳統文化中儒傢的理念來理解“緻知格物”的道理。那麽,我們必須要搬出《易經》!尤其以宋儒理學家程、朱之說來講,他們認為曾子所著的《大學》,是為“大人之學”而作。什麽是“大人”,他們可沒有明確的交代。當然不能僅如朱熹所說,十五歲入大學,開始就是學的這些“齊傢、治國、平天下”的“大人之學”啊!
  我們在研究《大學》之先,也從“大人之學”這個觀念出發,曾經提出《易經·乾卦·文言》所講“大人”的風規,並以說明曾子著《大學》的傳承,是從《乾卦·文言》引申而來。那麽,對於他的“緻知格物”之說,我們再引用《易經·係傳》來印證,那也是順理成章,更為明顯不過!以下特別列舉《係傳》有關“緻知格物”的研究資料十二則,提供大傢參考:
  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
  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麯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
  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
  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
  夫易,何為者也?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是故聖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業。以斷天下之疑。
  是以明於天之道,而察於民之故。是興神物以前民用。聖人以此齋戒,以神明其德夫。
  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
  是故君子將有為也,將有行也,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嚮。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非天下之至精,孰能與於此。
  精氣為物,遊魂為變。
  知幾其神乎!窮神知化,德之盛也。
  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
  將以順性命之理。
  至於有關《易經·係傳》的內涵,我已經有《易經係傳別講》,不在這裏再用白話解釋,我想,諸位一讀就明白了!
  但在所引用的《係傳》十二則中,再加簡化,有關“格物”的,如“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麯成萬物而不遺”、“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開物成務”、“興神物以前民用”、“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遂知來物”、“精氣為物”,共有八處最為重要,其他的暫不引用。
  窮理盡性,以濟天下
  有關於“緻知”的,如,“知幾其神乎!窮神知化,德之盛也”、“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將以順性命之理”,共有三處最為重要,其他的暫不引用。由於濃縮再濃縮,簡化再簡化,便可知道“緻知格物”而到“誠意、正心、修身”的要點,是在“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將以順性命之理”的“格物”,以達到“修身”為明德外用最重要的根本。這纔正是孔子所說的,“其身正,不令而從。其身不正,雖令不行”的要旨。因為明白了性命的真理,就可瞭解到我們這個人身,也正是外物。那個“能知”之性,“明德”之體的根元之“道”,纔是“心物一元”的真諦。
  至於“心物一元”的“道”,便不是“能知”、“所知”所能透徹,所以在《係傳》上便有“陰陽不測之謂神”之說了!不過,“道”,也並非絶對的不可知。所以孔子又說:“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因而學之,又其次也。睏而不學,民斯為下矣!”由此可知曾子作《大學》,特別提出“緻知格物”、“物格知至”反復綜合的叮嚀,其推崇內聖(內明)外王(外用)的“明德”,着重在“修身”的用意,實在是秉受孔門心法“吾道一以貫之”的傳承。
  那麽,我們對於《大學》所講的“緻知格物”的原則,已經有了確切的瞭解,那就是《易經·係傳》所說的,“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這就是說,將知性的學養,提升到不衹知人的理性,而且周遍知識萬事萬物的理性。學養到達這個境界,能盡知人的理性,能盡知物的理性,然後才能真正做到“誠意、正心、修身”,可以擔任以道濟天下,而使天下平治了!
  二二、智知萬物自知難
  對於“緻知格物”、“物格知至”的研究,現在我們理解它的內涵,並不完全如宋明理學家們的觀念,衹要格去心中的物欲,就算是“緻知格物”的意義。我們已引證到《係傳》所謂“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的指標,也就是我們在前面已提到過“心物一元”、“心能轉物”的道理。尤其是人類文明發展到了現代,姑且習用公元的計程,已經快要到了二十一世紀開始,即將來臨的人類社會中,人們幾乎喪失了人性,完全是“心被物轉”的時代,工商業的科技文明愈發達,精神文明愈形墮落。有如一把秤的兩頭,要做到比重平衡,非常不易。所以對於孔門心法“緻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的先賢明見,的確有重新認識、從頭反思的必要。
  至於物與心之間的關係,怎樣來治心製物?對於人類社會,在歷史的過程上,有它自然而必然的發展趨勢。孔子早在《易經·序卦》上下篇中,已經有了啓示。如《序卦》上篇說:“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如果從這個唯物觀點來看,所謂人類,也不過是天地之間萬物的一類。唯有“方以類聚,物以群分”的類別而已。所以在上古的中國文化中,人類也叫做人群。人類自稱為萬物之靈,那是人類文化的自我封號。講到這裏,又牽涉到哲學與人類學問題,不必離題太遠,多加討論。
  同時我們為了鬆散一下神經,讓我引用明末清初山東一位明朝遺老賈鳧西的鼓兒詞說:
  太倉裏老鼠吃的撐撐飽。老牛耕地使死倒把皮來剝。河裏的遊魚犯下了什麽罪?颳淨鮮鱗還嫌剌紮。那老虎前生修下幾般福,生嚼人肉不怕塞牙。野雞兔子不敢惹禍,剁成肉醬還加上蔥花。……莫不是玉皇爺受了張三的哄,黑洞洞的一本賬簿那裏去查。
  雖然他是抱着國破傢亡的痛苫,滿腹牢騷,無處發泄,故意以唱大鼓來消遣人生,但對於歷史,卻有他自己的一種哲學觀點,也非常警闢。如果照賈鳧西所說,他如代表萬物的律師來告人類,那就難辦了。
  看萬物如何分類
  關於心物問題,孔於在《序卦》下篇同樣劈頭就說:
  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
  這是很明顯的說明人類自我建立了一套人文文化,所以與萬物有分類差別的界限。
  但天地之大,萬物之多,在上古,用什麽觀點去分類呢?這又要講到中國與印度的文化,各有一套說法。以中國上占文化來講,把物理世界,化作八類,叫做八卦,那就是天、地、 日(火)、月(水)、風(氣)、雷(電)、山、澤(海)。其中存在的生物,如飛禽、定獸、魚竜等,都是屬於動態的生命,所以叫做動物。此外,與動物生命存在有息息相關的,如草、木,叫做植物。如土地、山、岩、礦藏等,叫做礦物。這些上古的資料,多讀中國古代科學的醫藥書籍,就可明白。
  但在印度上古的分類,把宇宙萬物的形成,分為地、水、火、風(氣)四種大類,簡稱四大。後來在佛學中,又加一空大,共為五大類。這是印度文化對天地萬物和物理世界的分類。它和希臘上古文化一樣,也有說物理世界的最初生成的是水大。除此以外,後來印度的佛學,又分生物的生命為四種類生,叫做胎生、卵生、濕生、化生。更詳細的,又分生命有十二種類,幾乎包括人類以及看不見的鬼神一類生命。但這些任何一種生命,都和地、水、火、風(氣)有關,是心、物分不開的混合一體。其次,大傢也都知道希臘文化,到了比曾子後生的柏拉圖手裏,他把世界分為兩類,一是理念世界,一是物理世界。至於埃及上古文化,相當接近於印度上占婆羅門的觀點。
  仁民愛物天下平
  我們大略明白了這些人類傳統文化的研究,再回轉來看人類最初對物理世界中萬物的關係。可以說,人類自始至終,也如各種動物一樣,都是靠徵服殘殺別的生命來養活自己,正如達爾文所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但人類和其他動物到底有兩種不同的特性,一方面是為生存而想徵服萬物,一方面也具有愛惜憐憫生物的心情。這就是人類之所以不同於其他動物,自有人文文化的特點。這在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文化中,叫做“仁”,是儒傢孔、孟一係所極力要想發揚光大的主旨,也就是後世儒傢所謂“親親、仁民、愛物”的宗旨。在印度佛學中叫“慈悲”,希望做到“衆生平等”。在西方文化中,叫“愛”或“博愛”。
  而在這些人類文化三大主旨中,尤其從儒傢觀點來說。對於“慈悲”或“博愛”,是很準確高遠的目標,無可厚非,但似乎有大而無當之概。衹有從各各自我立足點出發,先由“親吾親而及入之親”開始,逐步擴充“仁民”、“愛物”,纔有序可行。但要達到這個目的而使“天下平”,首先必須學養達到“盡人之性”、“盡物之性”的“物格知至”。也就同佛學所說的“如所有性,盡所有性”,然後才能有“大智、大勇”的“大雄”纔德。唯有具備這種纔德,纔可能領導人類文化走嚮“民胞物與”、“心能轉物”,而不被物質文明帶嚮自我毀滅之途。
  二三、物欲催人肯自憐
  至於人生天地之間,與萬物共同生存的關係,及其發展趨勢,在《易經·序卦》上下篇裏,早已有一套心物發展史觀,在這裏不必細說。我們衹是依照過去人類幾千年來對歷史發展的過程,反觀人類用盡心智來役使萬物,如果再不設法使“物格而後知至”、“知止而後有定”,勢必自使人類甘心永為物的奴役。而且最後使心物之間的矛盾加劇.不但自己毀了精神文明的世界,同時也自我摧毀了這個整體的物質世界。
  反觀人類發展史
  現在我們回轉來,反觀人類歷史發展的過程,暫且不說遠古,僅從三五千年來的上古說起,當人類初由母係社會,而變成父係氏族社會,起初還沒有城邦國傢的雅形,衹是血緣關係的氏族社會的階段。人們用知性的個能,徵服了有限動物和植物,如服牛乘馬,豢養豬狗牛羊等作為傢畜,砍伐樹木石塊,構築居屋。最大的空間界限,都是依山傍水。換言之,一群氏族的四周,以有高山或較大的江河流域,阻擋去路,便自封守為界。對於無法用原始的心智來把握徵服的,如日月星辰、風雲雷雨、天災地震等,衹有視之為神力的安排,頂禮膜拜,祈禱保佑而已。
  漸漸智知開發,知道製造舟車,可以徵服江河與海洋。高山峻嶺,也可以用智力來開發。便有氏族聯盟,團结組織起來,然後就有城邦國傢的出現。漸漸在政治體製上,形成諸侯封建。因物資交易的需要,形成了商賈。至於再發展,知道大量開發????鐵礦物的利益,已經轉型到大城市、大國傢的歷史文明了!在過去三五千年以來,無論社會文明如何不同,人智的效用開發,在地球上東西兩洋,除語言文字不同以外,大致不相上下。尤其在中國,因為地緣和人文的關係,經濟的重心,始終衹以農業為主,工商業一直是屬於農業經濟的附庸。而國傢與世界的最大關限,就是海洋。所以舟車牛馬之利,始終還沒有辦法徵服海洋,當然更不能控製海洋。例如中國、印度,甚至埃及,大致都不外於此例。
  但在地球的另一邊,我們現在所稱的西洋(歐洲)呢?他們在遠古、中古的歷史階段,幾乎與我們沒有什麽不同,衹是在由氏族社會,轉變為西洋式的封建。後來又形成以血緣為主的國傢民族、政治制度等等,各有不同。尤其以北歐為主的少數城邦國傢,絶對難與中國相比,可以坐享農業之利,安於田園之樂而甘於平淡。他們為了生存,勢必要嚮海洋冒風浪之險,另求生存發展的機會。因此而有海上航業的開展,漸漸形成越海貿易,溝通重洋而尋求市場。
  東西方分野的關鍵
  然後到了公元十五六世紀的時期,我們正在一直沉湎欣賞自己東方中國式的文明,而在西洋,卻從中古文明黑暗末期中覺醒。由文藝復興開始,接着而來的是科學技術文明的進步。尤其用科技文明來製造鐵(輪)船以後,人們漸漸徵服了海洋,打破了以洪濤巨浪作為屏障,各自閉關稱尊的東西洋國界。當然,最重要的,是利用科技製造了以火為主的槍炮,配合遠航的輪船,帶動工商業進步的新文明。因此而有新大陸發現後美國的新興,因此而有黑船初到日本,因此而有鴉片輸入中國,因此而有假貿易之名而侵占了印度,如此等等的國際之間的重大變化。
  當然,同時也包括了西洋文化東來,由矛盾而融合的變化。換言之,由公元十七、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時期,所謂人類文明,已經突破了海洋的限製。同時也因科學文明的發展,漸漸能夠操縱時空的限製,打開人類的心知和眼界,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世界觀。但從工業革命以後,追求科技的發展,享受物質文明的欲望,也逐步提高了。
  到了二十世紀開始.終於發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跟着而來的,為了爭取殖民地,為了經濟傾銷市場,換言之,各國民族為了爭取侵占財富,占有物質資源的利益,醖釀停頓了十幾年以後,由日本、德國開始,再發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達八年之久。因此而促進航空飛機的發展,快速超過以海洋為屏障的阻礙,縮短了人類吋空的限製。
  追逐消費的危機
  但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際,在北美洲地區,有一個歐、非民族雜拼而成的美國,湊巧利用了文藝復興運動以後的自由、民主思想。接着第二次工業革命的科技,坐守北美。一面傾銷軍火而大談其消費刺激生産的經濟利益,一面而得天時、地利之便,大事鼓吹它美式的政治體製,以民主、自由為人類最崇高的文化。他們崇拜“雅典”文化,但也忘了“雅典”為什麽在歷史上衹剩有一個美麗的幻影。這個問題,當我在歐、美的吋候,每每與他們後起之秀們研究討論,卻發現西方青年的思想,止在醖釀另一種政體意識,尤其非常鄙視美式的文明。不過,我們暫且擱置,不要又離題太遠,扯到現代的政治思想上去。
  總之,現在的世界人類知識,盡量利用物質,在二十世紀的六十年代,已經初步登陸月球。還正在追尋外星球是否有生物的存在。同時,武器的發展,使殺傷力到達不可計數程度。電腦網絡的發達,可使人們完全進入“迷心逐物”的境界。可是,卻忘了地球和人身一樣,是一個整體的生命。我們現在所用的資源,都是取自這個生命的內部。這些生在地球外表皮膚的寄生蟲一族,所謂人類,卻拼命鑽進內部去挖取它的骨髓。也許很快的就走上樹倒藤枯的結局,還歸原始的渾沌世界,纔算了事。
  二四、身心情智與物化
  我們反反復復,為了“緻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議論了很久,好像忘了下文的“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乃至“傢齊、國治、天下平”,以及“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前後有絶對相關的一節。其實,前面雖然為“格物”這個名詞的內涵,稍作發揮,略微啓發。但如果真要瞭解傳統文化“格物”的道理,除非研究自上古以來,儒道本不分傢的科學史觀,甚至如後世所謂的道學養生科學與物理等學識纔行。
  人身衹有使用權
  因為我們的上古科學史觀,認為這個天地宇宙與萬物,都是一個“物化”作用的“造化”生機而已。換言之,這個天地宇宙,是一個大化學的熔爐,萬物和人,都是這個大化學洪爐中的化物。這個能知之性的神靈妙用,是發動“造化”的能源。但它又被“物化”的引力吸住,混在一起。除非再自覺醒,擺脫“物化”的吸引力,超然物外,回歸道體,纔是究竟。
  因此類推,不但天地萬物都屬於外物,就是我們所認為是我現在生命的人身,也同樣是外物,但有使用權,並沒有永久擁為已有的主權。例如我們從古以來,就有一句很漂亮的哲學性口頭語:“身外之物,並不在乎!”其實,大傢忘了這個偶然暫時占有的人身,也衹是“心外之物”,你更無法永遠據為已有呢!所以當你現在擁有此身,就要好好的“誠意、正心”去使用它,為己為人,做一番自利利他“明德”的功德。這纔是“物格而後知至”的“明明德”之學。
  那麽,此身如何去修呢?我們既已知道了身亦是物,但這個現在已經是我所依的身子,雖然和我好像是分不開彼此的一體。事實上,我的“能知”之性,並非屬於這個身體。衹是在此身內外任何部分,都共同依存有“能知”之性所分化的“所知”,和感覺的作用而已。不過,在普通一般人,沒有經過“知止而後有定”,進而達到“靜、安、慮、得”的學養境界,就不會瞭解“緻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的層次。因此,平常都由“所知”的分別思維作用,被身體生理的“感觸”所左右,隨時隨地落在“感覺”所起的情緒之中。即傳統文化所渭的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的作用上打轉。到了漢、魏以後,佛學東來,又加上由“色、聲、香、味、觸、法”所起的六欲作用。所以在唐、末以後,統名叫做七情六欲,它左右了人的一生。
  那麽,在這個人身生命中,當他和“身外之物”的物質世界各種環境接觸,以及和人事的互相交觸感受的時候,便隨時引發了喜、怒、哀、樂等情緒。其中的關鍵作用,那便是上古儒道本不分傢所說的“炁”(氣)。所以從曾子以後,由子思再傳的弟子孟子手裏,就極力主張“養氣”之說。孟子所謂,“志者,氣之帥也”。便是說明“所知性”所形成的意志,可以作為主導情緒統帥的功用。如果能夠把義氣“直養而無害”,可以充塞於天地之間,變成“浩然正氣”。但也須要有一步一步的實證程序,並非徒托空言就可做到。這在《孟子·盡心篇》裏,已經有比較具體的說明,姑且不加詳說。因為我們現在所講說研究的,是孟子的太老師曾子的原本《大學》,不是講曾子的徒孫孟子的學問。
  從《內經》看修身的內涵
  如果再要探究修身內涵的學識,勢必要藉用道傢養生之學的始祖,也就是中國醫學的老祖宗《黃帝內經》,就可更為明白了。現在簡略列舉上占醫聖岐伯答黃帝所問的,以及與“修身”治事有關的問題,便可知《大學》的“修身”之說,並非衹是理性抽象的空言。例如《內經》說:
  東方生風(先以地球物理作指標來說),風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以人體五髒互相生化作說明)。其在天為玄。在人為道。在地為化,化生五味。道生智。玄生神。化生氣。神在天為風……在藏為肝,其性為暄。其德為和。其用為動……其政為散……其志為怒,怒傷肝,悲勝怒。苦生心,心生血……其德為顯,其用為躁……其政為明……其志為喜,喜傷心,恐勝喜。甘生脾,脾生肉……其德為濡,其用為化……其政為謚……其志為思,思傷脾,怒勝思。辛生肺,肺生皮毛……其德為清,其用為固……其政為勁……其志為憂,憂傷肺,喜勝憂。
  鹹生腎,腎生骨髓……其德為寒,其用為肅……其政為靜……其志為恐,恐傷腎,思勝恐。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腎藏志。故曰:知之則強,不知則老(謂調和七損八益的重要)。智者察同,愚者察異。愚者不足,智者有餘。有餘則耳目聰明,身體輕強,老者復壯,壯者益治。是以聖人為無為之事,樂恬澹之能,從欲快志於虛無之守。故壽命無窮與天地終。此聖人之治身也。
  現在我們對於所引用《黃帝內經》生化互剋的理論,如果對於上古的傳統科學沒有基本知識,你讀了會覺得很好笑,認為太玄了!也很矛盾,好像很不合於現代人的科學邏輯觀點。其實,上古中國文化中的醫學、天文、地理等學問,它的立論,都從科學的哲學基本出發。所謂上古傳統的科學的哲學,它是從“心物一元”、“天人合一”的立足點來發揮。因此莊子而有“天地與我同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名言。又如道傢所說,“人身是一小天地”,換言之,大地萬物乃是一個整體生命。如果你從這個認識去探討,精密研究《內經》等學識,就可知道《內經》之學的內涵,並非衹屬於醫藥的範疇。我們為了研究討論“格物緻知”、“物格知至”而到“修身”,所以特別提到它,引用了有關“心物”、“身心”理論的一小部分,而且簡略濃縮。這也就是《易經·係傳》所指示的簡易原則,所謂“近取諸(於)身,遠取諸(於)物”,取近就便“格物緻知”的辦法。
  心物一元防“物化”
  我們一路依文解義,講到“明明德”的“外用”之學,由“緻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而先行提出、討論“修身”。這個理念,是從中國上古以來的傳統觀念,根據“心物一元”的基本原則,認知我們現在生命存在的一身,正是物我齊觀的生物。換言之,這個人身,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性命”之“命”的主要部分,是屬於生理的、物理的。而運用這個生命的另一主要功能,根據傳統文化的命名,便叫做“性”,它是屬於心理的、精神的。而在上古儒道本不分傢的其他的書本上,也有別名叫做“靈”,或叫做“神”。而綜合性命、心物為一體,圓融貫通形而上與形而下的總和,便統稱之為“道”。
  我們如果有了這個認識,便可明白曾子所著述的“大學之道”,以及其弟子子思所著述的《中庸》,確是秉承孔門心法,根據《易經》乾、坤兩卦的大義而來發揮,應用在人道的行為修養,而形成後世所稱的儒學。他最明白的根據,就是乾卦的彖辭: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
  所以“修身”的重要,正為自正其命的“正命”之要旨。至於“誠意”、“正心”,是與“明德”的“能知”、“所知”的知性有關,統屬於天道和人道的知覺、感覺作用的“覺性”範疇。
  那麽,為什麽《大學》在“知止而後有定”,直到“物格而後知至”,“此謂知之至也”以外,又提出一個“誠意”的“意”和一個“正心”的“心”呢?難道人們生而“能知”之性,它不就是“意”?不就是“心”嗎?如果在身心之外,還另外存在有個知性與意識,它的存在,它的分別功能,又是如何分類呢?依據現在生理學與醫學的觀念,這些都是腦的作用,是一切唯物的反應而已。何必巧立名目,故弄玄虛呢?同時,在身體的部分,就算承認在人活着的時候,有它生理五髒互相關聯生剋的變化,但哪裏還有一種“五運”、“六氣”的作用?它和知性又有什麽關係呢?
  這一連串的問題,在古代讀書,衹要接受、相信就可以,除了對文字文句,做些考證改訂之外,那是當然的毋庸疑議。但在現代,就完全不同了。如果這些問題沒有瞭解清楚,那對《大學》這一本書,衹能視作傳統的格言信條,有他自成一傢之言的權威性價值而已。用來談什麽“齊傢、治國、平天下”之學,恐怕是了不相幹吧!
  二五、誠意正心修身與知至
  為了清楚瞭解所提出的這些關鍵性問題,我們的討論難免重提前面已經講過的舊話,犯丫繁復的語病。但為了交代得更明白,衹好不避重複,再來說明清楚。
  從“性”到“性理”之學
  從中國上古以來傳統文化的總匯資料來說,當然衹有根據經過孔子整理編集的五經--《易經》、《禮記》、《尚書》、《詩經》、《春秋》,最為可靠。《尚書》(書經)是以保留上古政治哲學的史料為主。《春秋》是孔子著作的政治史觀。《詩經》是收集保留歷史、政治、社會演變等各階層民意反映的資料。如果要研究有關天人之際,以及人道的傳統學術思想,衹有在《易經》、《禮記》中去尋根。而在《易經》與《禮記》的傳統文化中,對於人性問題早已提出,性與情兩者,是現實生命存在一體的兩用。關於人性問題,尢其以《周易·係傳》更為明白,如說: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地設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義之門。
  總之,在傳統的中國文化中,以統攝天人之際,為天地萬物總體的功能,名之為道。道的本能,自然具備有一陰一陽,正反相成相製的作用。在陰陽正反的相互衍變中,各有各的同等功用,無所謂陽善陰惡,或陰善陽惡,這兩者的功用,都是“至善”的。所以曾了著《大學》,開始就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他對“大學之道”的前提宗旨,完全是有所本而來的,也就是以“繼之者善也”的發揮。但他對於“成之者性”乃至“成性存存,道義之門”,卻衹用“明明德”一詞來表達人性光輝的一面,不另加詳說。第一個明字,是作動詞來用,也就是說,人性天然有自明其德的功能。所以到了子思受業於曾子之後,跟着著述《中庸》,便換了一種說法,一開始便說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所以在中國文化中,無論曾子所著述的《大學》,和子思繼承著述的《中庸》之後,便把從人道出發的性情二字的性字,特別流行作為明通形而上道的表示。但要知道,曾子、子思,是春秋的末代人物,比釋迦牟尼後生幾十年,比蘇格拉底、柏拉圖又早生幾十年。
  所以後來佛學輸入中國,譯文所用的佛性、覺性,乃至明心見性,也都照樣引用性字,作為現實人生的生命之源,作為表詮。因此後世道傢神仙的丹道之學,有所謂性命雙修之說等。尤其在隋、唐以後,因為禪宗的興盛,以“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主旨,在中國文化中,形成聯繫儒、釋、道三傢中心之學的臺柱。因此而有南北宋儒傢理學家們起來學步,大力主張以孔孟之學的心法,大倡其性理之學。我們瞭解了這個文化歷史演變的過程,再回轉到《大學》主旨的探討,就更為明白。
  自性如何“止於至善”?
  既然人性的本來,本能自己具有自明其德,本自“至善”。為什麽在起心動念,變成人的行為時,又有善惡對立,作用完全不同呢?這個問題,從儒傢的觀點來說,是因為人性的變易,主要是受到後天環境的影響,也就是孔子所說的“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換言之,天生人性,本來是個個良善的,衹是受後天的影響,受生理的環境的種種影響,由習氣的污染而變成善惡混濁的習慣。所以學問之道,便是要隨時隨處洗煉自性所受污染的習氣,使它重新返還到“明德”、“止於至善”的境界。
  那麽,怎樣才能使自性返還到“止於至善”的境界呢?那衹有利用自性本自具有的“能知之性”的功用,隨時反省存察,瞭瞭明白,處理每一個起心動念,每一樁行為的善、惡,分別加以洗煉,使它還歸於純淨“明德”的本相。所以在言辭表達上,又把“性自明淨”的知性作用,以邏輯的理念,叫它作“能知”。再把這個知性,用在起心動念,嚮外對人對事對物的分別作用上,叫它作“所知”。
  例如:人性自出生為嬰兒,直到老死,餓了知道要吃;冷了知道要避寒取暖;看到好看的、美麗的,想要取為已有;不好的、厭惡的,想要趕快’棄。那都是天然“知性”的“能知”的作用。不過,其中又有不同的分別。知道飽、暖、饑、寒、好、惡的,是由天然“能知之性”的感覺部分所反應而知的,所以也可以叫做“感知”或“感覺”。在佛學的名詞,叫做“觸受”。但知道這個好吃不好吃,這個可要不可要,這樣能不能要,該不該要,那就屬於“能知之性”生起“所知”的分別作用,這個作用,叫它是“知覺”。知覺與思維、思想有密切關聯,隨時不可或分。當知覺的作用,要仔細分別、追尋、分析、歸納、回憶、構想吋,又別名叫它是思想、思維,等等。
  但無論“能知”或“所知”,從《大學》本書的名詞來講,都屬於能自明其德的“明德”自性的起用。如果明了“明德”自性,它是本自“寂然不動,感而遂通”。那所謂“能知”與“所知”,也衹是“明德”起用的波動而已。攝用歸體,“知性”也並無另有一個自性的存在。譬如波澄浪靜、水源清澈,原本就是“止於至善”,這樣纔是“知本”,這樣纔是“知之至也”。
  但是,在一般人而言,從有生命以來,始終是被“所知”的分別作用牽引波動,並無片刻安寧。從少到老,收集纍積“所知”的“習氣”,便形成了“意”。也可叫它是“意識”。然後,又自分不清楚,認為“意”便是“知性”。其實,“意”是“知性”的“所知”纍積而形成。“知性”收集纍積成“意”以後,譬如銀幕上的演員與幕景,能夠分別演出音容笑貌、悲歡離合等情節,如幻如真。事實上,這些情節變化,都是幕後的一盤磁帶的播出而已。所謂磁帶,就猶如“意”。銀幕上的種種人物活動,猶如“所知”的種種投影。
  由“意”衍生的各種心態
  如果用文字藝術來比方,例如李後主的詞說:“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那想剪斷它、想理順它的,是“所知”。剪也不斷,理也不順,似乎在心中去不了的,便是“意”的作用。又如蘇東坡的詞說:“十午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自己並不想去思念它,但在心中,永遠存在着、排遣不開的,這就是“意”。所以“意”的作用,又有一個別名,也叫做“念”。就是念念難忘的“念”。又有形容“意”是具有強力的作用,便叫做“意志”。它配合生理的作用,就叫做“意氣”了。人生多意氣,大丈夫立身處世,意氣如虹,那是多麽美麗的豪語。“意氣”加上思想、思維以後,主觀認定的作用,便又換了一個不同的名詞,叫做“意見”。
  說到“意氣”,問題可大了! “意”是“能知”、“所知”接受外物環境等所影響,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形成為自我知性的堅固影像,也可叫它為形態。但從邏輯的界別來說,它是唯心的。然而它每每在起作用時,必然的,同時關聯生理內部的情緒,兩者互相結合,所以叫做“意氣”。一部幾千年來的人類歷史、人類社會。“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作故鄉”,十之七八,都是人我“意氣”所造成的錯誤。宋儒理學家陸象山說過兩句名言:“小人之爭在利害,士大夫(知識分子)之爭在意見。”這的確是很有見地的觀點。
  其實,我們平常做人處事,大部分的行為言語,都在“意氣”用事,絶少在清明理智的“明德”知性之中。加果要做到事事合於理性,那是很難的事。除非真能做到經過“大學之道”的基本修養。所渭“定、靜、安、慮、得”的學問工夫。不然,對於自己理性的真實面貌是什麽樣子,根本就無法自知,所以老子便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的感言。因此,曾子特別指出“知至而後意誠”的重點。但是因為用了一個“誠”字,又被後人誤解不少,這真如禪宗洛浦禪師的話說:“一片白雲橫𠔌口,幾多歸鳥夜迷巢。”所以,從《大學》的“誠意、正心、修身”的觀點,來參證一部二十六史上的領導人物(帝王們),以及一個普通人物創業守成的成敗得失,就有得戲看了!
  心、意、識(知性)的差別
  對於知性與意志或意識的作用,大概已有分別的說明。但照一般通常的瞭解,所謂“意”,就是心理的一種活動作用。換言之,“意”就是“心”,衹是在習慣上所用的名詞有不同而已。其實,“心”和“意”,不就是同一的東西嗎?如果籠統含糊地說“心”和“意”,好像就是一個東西,等於是思想和情緒的總和。但從嚴格辨別來講,“意”是不能概括“心”的。所渭“心”的現量境界,是我們沒有起意識思維,更沒有動用知性的分別思量作用時,即沒有睡眠,也沒有昏昧的情況,好像無所事事,但又清清明明的存在,那便是“心”的現象。例如,明代蒼雪大師的詩說:
  南臺靜坐一爐香,終日凝然萬慮亡。不是息心除妄想,衹緣無事可思量。
  事實上,當我們心中無事,意識不起作用,當下忘去“所知”的分別活動,好像空空洞洞愣住一樣,這便是“心”的現象。通常一般人,尤其是大忙人,偶然一剎那之間,有時候,都會碰到這種情況,不過,一般人碰到這種情況吋,反而會起恐怖,自己會懷疑自己腦子有問題,或是心髒停止活動。便自尋煩惱,憑一知半解的醫學常識,找醫生,量血壓,檢查心電圖,大多就因為自起恐慌而真的生病了。事實上,這起因是一種人我自己的心理病。如果在這種狀況中,坦然而住,反而得大休息。不過平常沒有經驗,對自己沒有認識,沒有信心的,剎那即成過去,是不可能長久保持這種現量狀況的。
  如在睡眠,或受外界刺激,或因病痛發暈昏悶過去,那就不可能有這種“心”量境界的出現。甚至夢中也不可能。做夢,廣東話叫做發夢,那是“意識”所起反面的作用,不是”心”的作用。如在夢中,忽然心力特強,覺得是夢,一下便清醒了,那就是恢復“心”的境界。不過,在平常人的習慣,從夢境中一醒來,便即運用“意識”去思量,以“所知”的習慣,去追憶夢境,或以“所知”去尋求新知,永遠不會停止休息的。
  如果瞭解這樣的粗淺分解,便可知道心、意、知性三者,的確都別有它的不同領域。非常巧合的是,魏晉以後,佛學東來,也同樣提到心、意、識這三層次的差別。這真是合了一句古語,賢者所見略同。總之,再用一個譬喻來說,“心”好像一個盤子,“意”好像盤子裏一顆圓珠。“知性”好像盤子和珠子放射的光芒,內照自身,外照外物。但這整盤,又裝在一個血肉所製造的皮袋裏,那就是人身。但要知道,這衹是勉強的譬喻而已,並非事實的真相。在中國小說中,古人早已有很趣味的譬喻,那就是《西遊記》的四五個人物,作者把心身意識演化成小說,將心猿意馬,化出代表“心”的孫猴子。代表意氣的是一匹竜馬。豬八戒代表了人的大欲,特別喜歡男女飲食。一個晦氣色的沙僧,代表沒有主見的情緒,衹能挑着行李,擔起這個皮囊跟着猴子、豬八戒跑。那代表整個完整的心身生命的,便是唐僧。從表面看來,他是世界上最老實的笨人、善人、好人,雖然一路上他所遭遇到的,處處是艱難險阻,都是妖魔鬼怪,而在這三四個鬼精靈伴隨下,走完一段人生的道路,但由於他的“誠意、正心、修身”,所以他成功了!
  知道了心、意和知性的三層次作用,還是屬於“明德”的“內明”範疇。這心、意、知性必須憑藉外物的人身,才能對這個物理的現實世界發生作用。我們一般把人生生命的整體,叫做身心,那是很確切的說法。這個生命,是由身心組合而成的。身體是生理的、物理的,是生生不已,是“生”的功能所呈現。心是心理的、精神的,也是生生不已,綿延續絶,形成“命”的功能。如果引用《易經》的說法,心性屬剛,身體屬陰,陽中有陰,陰中有陽,交互變化,呈現出生命的作用。因此.必須知道,人生的一切作為,還要看每一個人所稟受生理的情況,而形成“外用”行為的結果。很明顯可知的,當一個人“知性”在理智上明明知道這樣做不可以的,但是自身另有一個力量強過了理性,結果就非做不可。或者說,當自己在“知性”的理智上認為這樣應該做,而且是一樁好事,但是自身卻另有一個厭倦疲懶的力量,使自己始終沒有去做。最後又悲嘆懊悔,自怨自艾,無可奈何!這就是說明人生的一切,以及行為的善惡是非,有一半是屬於人身生理所影響的結果。所以《大學》特別提出“修身”的重要。
  從人身生命的形成說起
  至於這個人身的形成,為什麽會有這樣一種力量,可以左右理智,那就要從傳統醫學的黃帝《內經》去認識,配合現在的生理、生物等科學去理解,自可瞭然於胸。我們在前面已經提出過《內經》有關喜、怒、哀、樂等生理上情緒的變化,就是這個緣故。如果要比較深入一點去探討,首先要擱置形而上先天性的哲學範圍,衹從後天人身生命的形成說起。
  我們都知道現在醫學的說法,我們的身體,起初是由男性的一個精蟲,和女性的一個卵子,兩相結合,産生一種“生命的動力”,古人叫它為“氣”,也有叫它為“風”。因此在母胎中分合變化,將近十個月而完成為一個胎兒,出生以後便叫嬰兒。他雖稟受父母兩性的遺傳,還衹是其中的一個因素。碰上精蟲和卵子本身的強弱好壞,又是另一個重要的因素。住胎時期,母性的生活、飲食、情緒、思想,以及父母兩性的生活環境、外界的時代背景等,非常復雜的種種因素,湊合一齊,幸而出生入世,變出一個人身。但是他內部的結構,血肉、神經、骨骼等,形成所謂五髒(心、肝、脾、肺、腎)、六腑(膽、胃、膀胱、三焦、大腸、小腸),以及外形的眼、耳、鼻、舌、身體。全盤聯結在一起,大如外形軀體,細如每一毛孔,整個係統,自己都具有一種觸覺的作用,這是生理的、物理的反應。當觸覺的反應交感與知性的知覺相結合,便形成為心理、意識的種種感受。由此配合“所知”發生作用,便成為人之所以為人的行為。
  行為大半受情緒影響
  換言之,每一個人的行為,通常大半是受情緒的影響最為有力。例如,我們經常說某人的脾氣我知道,或是說某人的個性我知道,這所謂的“脾氣”和“個性”,就是情緒為主。情緒並不是代表某個人“所知性”的分別意識所生的聰明才智。情緒的作用,是來源於生理稟賦,由於身體內部健康狀況的作用。換言之,健康與不健康,和情緒關係很重要。如《內經》所說:五精所並。精氣並於心則喜,並於肺則悲,並於肝則憂,並於脾則畏,並於腎則恐。是謂五並,虛而相並者也。
  所以子思著《中庸》,開頭就先從天命之道的“知性”,提到《大學》所謂“誠意”的“慎獨”。以後便特別說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緻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歷來關於《中庸》開始的第一節,人多數都把喜、怒、哀、樂當作心理的狀況,加以解釋,那是絶對錯誤的。不管他是古聖賢或今儒傢,錯了就是錯了,實在不敢苟同。喜、怒、哀、樂是情緒,屬於修身範圍,不屬於修心的心、意、知性範圍。還有一點更重要的,就是讀《中庸》一書的“中”字,固然可以把它當作中心的中,中肯的中來理解,但可能是不完全準確的。《中庸》的“中”,應該以古代中州音發音;例如以太行山為中心的山西、山東,以及中州的河南音來讀,等於南方人發音的“”字音就對了。所有中原地帶的人,劉於某一件事,某一個東西,認為是對了,便說是“中” (音種)。如果你有這樣的瞭解以後,對於《中庸》的道理,“雖不中,亦不遠矣”。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是指“情緒”沒有發動的境界。換言之,是並未動情,更未引發“意氣”的情況。但人到底是有情的動物,“無情何必生斯世”,“天下誰能不動情”,衹要“發乎情,止乎禮義”。“知止而後有定”,便能做到“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了因此子思把“中和”的境界和作用,高推到“大地位焉,萬物育焉”的聖境上去,是多麽的真善美,而且又很切實於人情的平凡狀況,這就是人道的真現實,並不外於人情。可是,我們瞭解了這個道理以後,再回轉來看“大學之道”,要教化社會上的人,上至天子,下及任何一個平民,都須具有這種儒者的學問修養,纔算是完成了一個國民人格的教育標準。如曾子所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能嗎?尤其從南宋以後,推崇尊敬程、朱之學的後儒,硬想把《大學》、《中庸》變做帝王們必讀之書,必修之課,而且還要他們做到安靜修心,不動心、不動情,學做想象中的堯、舜,豈不真到了迂腐不可救藥的地步嗎?看看歷史上的帝王們,連要找出心理正常的,都不可多得啊得
  二六、堯舜不來周孔遠
  我們講論《大學》,到現在為止,還是停留在“明德”的“內明”範圍.由“緻知”到“修身”,雖然研探了五個學養綱目,除了“修身”是介於“內明”(聖)與“外用”(王)之間外,前面的“格物”、“緻知”、“誠意”、“正心”等綱目,始終還屬於“內聖”之學。如果“內明”(聖)得達“明德”境界,由此起而“外用”用(王)於齊傢、治國、平天下,就須從“修身”立德開始,所以便有“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這個非常肯定的提示。由此可以瞭解孔門心法,始終是遵從孔子著《春秋》的宗旨,志在責備賢者。但須瞭解,在春秋前後時代,所謂“賢者”這個名詞,並非如秦、漢以後,專門把聖賢兩個字,當作學養兼備、修道有成者的代號。在春秋的前後階段,賢者一詞,有時候是對在職在位當權者的禮貌稱呼。
  堯舜周公的好榜樣
  曾子著述《大學》,是在夫子逝世以後,當時上至中央的周天於,下及列國的諸侯們,都是做君上者,不成其為人君;做臣下者,不成其為人臣的醜角,既乏內養的品性,亦無立身處事外用的德行。因此他以悲天憫人的心情著述《大學),宏揚孔子繼承中國傳統文化的心法,留傳後世。這也就是孔子“刪詩書,訂禮樂”,衹以師道自居的精神所在。那麽,中國文化中“內聖”、“外王”之學的中心精神是什麽呢?那你必須要冷靜地好好研讀《禮記》中的《禮運》篇,它與《大學》、《中庸》是互相關聯、綿密一致的孔門心法。其次,還須從孔子刪定的《尚書》(書經)去瞭解。那是用斷代史的手法,截去遠古史的殘破資料不講,衹取有文獻可徵的史料開始,以唐堯、虞舜作先驅的榜樣。然後從傳統歷史的變革,以夏、商、周三代為繼統。但在三代之後,尤其推崇周文王的品德。對於周武王,衹是循歷史的趨勢,當然承認他是一個劃時代革命性的象徵,有如成湯一樣,可以相提並論。但對周室七百餘年的政績,衹是如記流水賬而已,可取者並不多。特別值得崇拜的卻是周公姬旦,尊敬他為中國文化集大成者;又為周室設計分封諸侯建國,聯合治天下的封建制度;以及士地公有、權益均等的井田制度,為當時奠定以農業經濟建國的好榜樣。
  孔子重視仁民愛物而尊王
  換言之,孔子的尊王主張,是他眼見當時春秋時代的政治、社會演變趨勢、文化墮落,當權有力者不以“立德”為功,衹以智謀權力作為霸業的手段,天下將必大亂。大亂的結果,當然是民不聊生,吃苦受害的還是老百姓。所以他主張,仍然尊重周室的政權王統,要使他隨勢“漸變”,不至於大亂。如果要求“突變”,必會造成再來一次如“湯、武”一樣的革命,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所以當時孔子的尊王主張,是由於仁民、愛物的思想出發,並不是如後世的儒生們,衹要是那個稱王的,就可以如俗話所說,“有奶便是娘”,甘願臣服而事之。衹知道孔子開口堯舜,閉口堯舜,就是尊王。因此後世的儒生,為了出賣學問知識,爭取功名富貴,便臣事於人,不管是什麽樣的皇帝老闆,便稱他為“當今堯舜”,豈不可笑之至。孔於所標榜的堯舜,是真民主,假帝王。後世與現代的民主,是真帝王,假民主。這個道理界限弄不清楚,便好像《紅樓夢》上林黛玉笑賈寶玉的詩所說,“不悔自傢無見識,翻將醜語詆他人”,那就無話可說了。
  如果你要徹底瞭解這個道理,明白孔子所代表中國文化史現的奧妙,必須仔細研究子思所述著的《中庸》。我們現在衹摘出其中的兩句話,作為這個觀點的一隻眼。那就是於思說的,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即如大禹,也並不提到。因為以堯舜禪讓為立德而“止於至善”的標準來看,大禹立功,澤及萬世,固然功德很大,但很遺憾的是,他井未在生前安排好繼承堯舜之德,卻從他的兒子“啓”的手裏,將中國傳統禪讓美德,變成了“傢天下”,為三代以後所藉口,永為天下私有的法式。因此使曹操的兒子曹丕篡位時,說自己總算明白了上古歷史所謂的禪讓,是怎麽一回事了。但大禹治水的功德,的確不能輕視,所以孔子衹有在平常對弟子講學的時候,很感慨地說了一句,“禹,吾無間然矣”。換言之,孔子說,對於大禹,我實在不可以再在他的功業當中,挑剔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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