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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 》 一爐煙火 》
第4節:靈魂也要按摩
劉紹銘 Liu Shaoming
第一輯試遣愚衷
靈魂也要按摩
近讀劉緻新先生《迷人而不醉人的紅酒》(《明報月刊》2005年1月),頗有感受。“好酒還是讓人銘記的,”他說,“有朋友飲酒時,感動得流淚。2000年朋友開了一瓶1900年的Ch?teau Margaux,大傢飲的時候都屏息靜氣,如待上賓。”
這段話有一句特別可圈可點:“有朋友飲酒時,感動得流淚。”舊時酸文人,愛把人間美食或絶色美女的認知經驗形容為“眼睛吃冰淇淋,靈魂坐沙發椅”。劉緻新筆下那些朋友“品紅”,竟會感動得流出眼淚,想來大有資格給我們講講靈魂坐沙發椅究竟是什麽滋味。
那幾位品紅落淚的高人,平常沾唇的,不知是什麽品種?劉先生的文章,還有教人看傻了眼的話:“最近有香港人在加州以一百七十萬美元買入了三瓶Screaming Eagle,折算一滴就要近二百美元,比最貴的香水還要貴。”
在香港生活,因空間窄小,連貓狗也變得緊張兮兮的。疲憊的靈魂,確有坐沙發之必要。周作人飽經世事,深信“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纔覺得有意思”。而他說的“無用的享受”,包括“喝不求解渴的酒”。知堂老人大概是個唯物主義者,不知作為無用享受的酒能惹人熱淚、替疲憊的靈魂按摩,在精神上實有振聾發聵的功能。當然,不是所有酒色帶紅的飲品都可以令人銷魂的。劉緻新先生說話非常負責:衹有好酒纔會讓人銘記。當然“好酒”不一定要價錢昂貴到二百美元一滴的。但氣派矜貴得教人“屏息靜氣,如待上賓”的貨色,不必問了,絶非我等升鬥小民負擔得起。
Ch?teau Margaux買不起,靈魂纍了,還是會苦苦相纏,要你按摩的。張愛玲《對照記》有《笑紋》一篇,給我們提供了另類靈魂按摩的法兒。原文照抄:
1970年間我在《皇冠》上看見一則笑話,是實事,雖然沒有人名與政府機關名稱等細節。這人打電話去,問部長可在,請部長聽電話。對方答道:“我就是不講。”這人再三懇求,還是答說:“我就是不講。”急了跟他理論,依舊得了同一答復:“我就是不講。”鬧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就是部長。
你看了,會不會覺得好笑?口齒不清的人,把“部長”念成“不講”,真是貽笑大方。這類南腔北調或北腔南調引出來的笑話多得是。走筆至此,為了證明林語堂所說草根笑話“每多涉及猥褻”確有道理,請以據聞真人真事為例。據聞某影星屢嚮人信誓旦旦,說自己不工心計,做人“沒有陰毛”。真是羞羞呢,如此personal的事,怎好在人前坦白。後來真相大白,她要說的是自己沒有“陰謀”。
我們給混沌的政治、澆灕的人情弄得麻木的靈魂再來一次“馬殺雞”(massage)吧。話說某父母官,雅好文墨,說話老裝腔作勢,給屬下訓話,老愛套用analogy和metaphor這種修辭。這就是說,為了屬下聽他演講時能觸類旁通,他不斷在發言時加上一句:“我有一個屁放。”長官大人要放屁,是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沒法阻止的事,身為下屬,衹好屏息以待。誰料等呀等呀,還是沒有動靜。說時遲,那時快,長官又再宣“我有一個屁放”。後來查明原委,長官大人要說的其實是“我有一個比方”。
靠“好酒”來作“馬殺雞”,所費不貲。但讀一則笑話,一書在手,不費分文。張愛玲跟我們說,看了“我就是不講”的笑話,她“大笑不止,笑得直不起腰來。此後足有十幾年,一想起來就笑得眼淚出。我自己在學生時代因為不會說上海話,國語也不夠標準,在學校裏飽受歧視,但是照樣笑人傢”。
20世紀70年代的張愛玲,在美國過的是自我流放的生活。生活靠基金會和作品版稅打發,雖然不致餐粥不繼,但絶對喝不起1900年産的Ch?teau Margaux紅酒。窮愁潦倒之餘,靈魂實在需要按摩。區區一則“不講”“部長”的故事,讓她笑得直不起腰來,可見笑話,或推而廣之,幽默文字,實有“療傷”作用。
可惜中國載道傳統,不利幽默文字滋長。林語堂早在《論幽默》一文中就說穿了:“莊子以後,議論縱橫之幽默,是不會繼續發現的。有骨氣有高放的思想,一直為帝王及道統之勢力所壓迫。兩千年間,人人議論合於聖道,執筆之士,衹在孔廟中翻筋鬥、理學場中撿牛毛,所謂放逸,不過如此,所謂高超,亦不過如此。”
但正因“人生實苦”,可以讓我們開懷片刻的記載也彌足珍貴。
中國人的憂患意識,與生俱來,絶不利幽默細胞生長。“三言”小說《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的開頭劈頭就教訓我們:“顰有為顰,笑有為笑。顰笑之間,最宜謹慎。”難怪在這種“不可玩忽”的環境中長大的炎黃子孫,活在世上,臉上難得看到一絲笑容。為官的為了顯露威嚴,日常無事也綳緊着臉,看來就像剛鬆了綳帶的木乃伊。
哈利·列文把喜劇人物粗分為“煞風景”(Killjoy)和“小潑皮”(Playboy)兩大類型。在舊時社會中,Killjoy的代表人物是《牡丹亭》中詩云子曰的老鼕烘。 在《西遊記》中,語言無味的唐僧是名副其實的Killjoy。悟空呢,你猜對了,是小潑皮。在西方的喜劇中,Killjoy有幸派演喜劇角色,無非因為他矯飾、虛偽的面貌,常是嬉皮笑臉的Playboy嘲弄的對象。這一僧一猴一碰頭就鬥嘴。大聖受不了膿包師父的善哉善哉,一拗氣就反唇相譏,一來一往就出現喜劇的光景。我們可不能忘記的是,悟空終歸“非我族類”,因此他在師父面前插科打諢的作為,大可不必深究。寶玉在《紅樓夢》中的地位,是名正言順的Playboy,但他可敢在Killjoy的父親面前撒野?
中國文人連選輯笑話也講究教化功能,務求達到“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的標準。正如王利器和王貞珉在《中國古代笑話選註》序文中所言:“我國古代笑話……通過辛辣的諷刺,一針見血地揭露了當時社會中的各種矛盾,在引人發笑之餘,令人深思……愛憎情感鮮明,戰鬥精神強烈,是犀利的戰鬥武器和生動活潑的生活教科書。”
吳經熊曾給中西幽默兩個傳統作了這麽一個界定:西方人是“幽默得認真”(seriously humorous),而中式幽默是“認真的幽默”(humorously serious)。“二戰”期間,美國本土大陸,雖不聞炮聲,但子弟兵轉戰歐亞二洲,民心畢竟受到戰事影響。電臺報紙本是公器,應該參加“全民皆兵”的行列,在言論上隨時反映同仇敵愾的精神纔是。可是《紐約時報》我行我素,有一次居然以社論的版面談些在戰爭時期看來絶對是雞毛蒜皮的事,The Decline of Beef Stew,抱怨牛肉羹的品質每況愈下。咱們同胞本來坐上靈魂的沙發椅了,想不到還有好事者跑來提醒他們笑話是“戰鬥精神強烈,是犀利的戰鬥武器”。丘吉爾在戰時有一次上厠所,出來時忘了扣上褲襠的紐扣,親信提醒他,他淡然地說:“別擔心,煮熟了的鴨子飛不了。”這真能表達seriously humorous的精神。
林語堂在《論幽默》結尾說:“沒有幽默滋潤的國民,其文化必日趨虛偽,生活必日趨欺詐,思想必趨迂腐,文學必趨幹枯,而人的心靈必日趨頑固。”此文發表於1934年。半個世紀後,他的話由王朔以小說傢的口吻演繹出來,在其中篇小說《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中,小娘子指着她的男伴駡道:“我早就發現你是個乏味的人了。我最討厭乏味的人!中國人怎麽都那麽德行,假深沉,假博大,真他媽沒勁!”
不想做乏味的人,盡量找機會給靈魂做“馬殺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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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資料來源】江蘇教育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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