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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 》 二刻拍案驚奇 》
捲之四 青樓市探人蹤 紅花場假鬼鬧
凌濛初 Ling Mengchu
昔宋時三衢守宋彥瞻以書答狀元留夢炎,其略雲:嘗聞前輩之言:吾鄉昔有第奉常而歸,旗者、鼓者、饋者、近者,往來而觀看,闐路駢陌如堵墻。既而閨門賀焉,宗族賀焉,姻者、友者、客者交賀焉。至於仇者亦蒙恥含羞而賀且謝焉。獨鄰居一室,扃鐳遠引若避寇然。子因怪而問之,愀然曰:“所貴乎衣錦之榮者,謂其得時行道也,將有以庇吾鄉裏也。今也,或竊一名,得一官,即起朝貴摹富之想。名愈高,官愈穹,而用心愈謬。武斷老有之,庇姦慝,持州縣者有之。是一身之榮,一鄉之害也。其居日以廣,鄰居日以蹙。吾將入山林深密之地以避之!是可吊,何以賀為?”
此一段話,載在《齊東野語》中。皆因世上官宦,起初未經發際變泰,身居貧賬時節,親戚、朋友、宗族、鄉鄰,那一個不望他得了一日,大傢增光?及至後邊風雲際會,超出泥塗,終日在仕宦途中,冠裳裏面馳逐富貴,奔趨利名,將自傢睏窮光景盡多抹過,把當時貧交看不在眼裏,放不在心上,全無一毫照顧周恤之意,淡淡相看,用不着他一分氣力。真叫得官情紙薄。不知嚮時盼望他這些意思,竟歸何用!雖然如此,這樣人雖是惡薄,也衹是沒用罷了。撞着有志氣肩巴硬的,挨得個不奉承他,不求告他,也無奈我何,不為大害。更有一等狠心腸的人,偏要從傢門首打墻腳起,詐害親戚,侵占鄉裏,受投獻,窩盜賊,無風起浪,沒屋架梁。把一個地方攪得齏菜不生,雞犬不寧,人人懼憚,個個收斂,怕生出釁端撞在他網裏了。他還要疑心別人仗他勢力得了甚麽便宜,心下下放鬆的晝夜算計。似此之人,鄉裏有了他怎如沒有的安靜。所以宋彥瞻見留夢炎中狀元之後,把此書規諷他,要他做好人的意思。其間說話雖是憤激,卻句句透切着今時病痛。
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單表一個作惡的官宦,做着沒天理的勾當,後來遇着清正嚴明的憲司做對頭,方得明正其罪。說來與世上人勸戒一番。有詩為證:惡人心性自天生,漫道多因習染成。
用盡兇謀如翅虎,豈知有日貫為盈!
這段話文,乃是四川新都縣有一鄉宦,姓楊,是本朝甲科。後來沒收煞,不好說得他名諱。其人傢富心貪,兇暴殘忍。居傢為一鄉之害,自不必說。曾在雲南做兵備僉事,其時屬下有個學霸廩生,姓張名寅,父親是個巨萬財主,有妻有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張廩生,妾所生一子,名喚張賓,年紀尚幼。張廩生母親先年已死,父親就把傢事盡托長子經營。那廩生學業盡通,考試每列高等,一時稱為名士,頗與郡縣官長往來。衹是賦性陰險,存心不善。父親見他每事苛刻取利,常勸他道:“我傢道盡裕,勾你幾世受用不了,況你學業日進,發達有時,何苦錙銖較量,討人便宜怎的?”張廩生不以為好言,反疑道:“父親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財物輕易,嫌道我苛刻。況我母已死,見前父親有愛妾幼子,到底他們得便宜。我衹有得眼面前東西,還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為此日夕算計,結交官府,衹要父親一倒頭,便思量擺布這庶母幼弟,占他傢業。已後父親死了,張廩生恐怕分傢,反嚮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說沒有。張廩生罄將房中箱籠搜過,並無蹤跡,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傢。鬍猜亂嚷,沒個休息。及至父親要他分傢與弟,卻又分毫不吐,衹推道:“你也不拿出來,我也沒得與你兒子。”族人各有公私厚薄:也有為着哥子的,也有為着兄弟的,沒個定論。未免兩下搬鬥,構出訟事。那張廩生有兩子,具已入泮,有財有勢,官府情熟。眼見得庶弟孤兒寡婦下邊沒申訴處,衹得在楊巡道手裏告下一紙狀來。
張廩生見楊巡道準了狀,也老大吃驚。你道為何吃驚?蓋因這巡道又貪又酷,又不讓休面,惱着他性子,眼裏不認得人,不拘甚麽事由,匾打側卓,一味倒邊。還虧一件好處,是要銀子,除了銀子再無藥醫的。有名叫做楊瘋子,是惹不得的意思。張廩生忖道:“傢財官司,衹憑府、縣主張。府縣自然為我斯文一脈,料不有虧。衹是是這瘋子手裏的狀,不先停當得他,萬一拗別起來,依着理斷個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傢事?這是老大的幹係!”張廩生世事熟透,便尋個巡道梯已過竜之人,與他暗地打個關節,許下他五百兩買心紅的公價。巡道依允,衹要現過采,包管停當。若有不要,不動分文。張廩生衹得將出三百兩現銀,嵌寶金壺一把,縷絲金首飾一副,精工巧麗,價值頗多,權當二百兩,他日備銀取贖。要過竜的寫了議單,又討個許贖的執照。衹要府縣申文上來,批個象意批語,永杜斷與兄弟之患,目下先準一訴詞為信,若不應驗,原物盡還。要廩生又換了小服,隨着過竜的到私衙門首,當面支割。四目相視,各自心照。張廩生日道算無遺策,衹費得五百金,巨萬傢事一人獨享,豈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宜了?喜之下勝。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加張廩生是個剋己之人,不要說平分傢事,就是把這一宗五百兩東西讓與小兄弟了,也是與了自傢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貪私,思量獨吃自痾,反把傢裏東西送與沒些相幹之人?不知驢心狗肺怎樣生的!有詩曰:私心衹欲衊天親,反把傢財送別人。
何不家庭略相讓,自然忿怒變歡欣?張廩生如此算計,若是後來依心象意,真是天沒眼睛了。豈知世事浮雲,侯易不定?楊巡道受了財物,準了訴狀下去,問官未及審詳。時值萬壽聖節將近,兩司裏頭例該一人賫表進京朝賀,恰好輪着該是楊巡道去,沒得推故,楊巡道衹得收拾起身。張廩生着急,又尋那過竜的去討口氣。楊巡道回說:“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縣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張廩生衹得使用衙門,停閣了詞狀,呆呆守這楊僉憲回道。爭奈天下從人願,楊僉憲賀表進京,拜過萬壽,赴部考察。他貪聲大著,已註了“不謹”項頭,冠帶閑住。楊僉憲悶悶出了京城,一而打發人到任所接了傢眷,自回藉去了。傢眷動身時,張廩生又尋了過竜的去要倒出這一宗東西。衙裏回言道:“此是老爺自做的事。若是該遼,須到我傢裏來自與老爺那討,我們不知就裏。”張廩生沒計奈何,衹得住手,眼見得這一項銀子拋在東洋大海裏了。
這是張廩生心勞術拙,也不為青,若衹便是這樣沒討處罷了,也還算做便宜。張廩生是個貪私的人,怎捨得五百兩東西平白丟去了?自思:“身有執照,不幹得事,理該還我。他如今是個鄉宦,須管我不着,我到他傢裏討去。說我不過,好歹還我些:就不還得銀子,還我那兩件金東西也好。況且四川是進京必由之路,由成都省下到新都衹有五十裏之遠,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貢,須赴京廷試,待過成都時,恰好到彼討此一項做路上盤纏,有何不可?”算計得停當,怕人曉得了暗笑,把此話藏在心中,連妻子多不曾與他說破。
此時傢中官事未决,恰值宗師考貢。張廩生已自貢出了學門,一時興匆匆地回傢受賀,飲酒作樂了幾時。一面打點長行,把爭傢官事且放在一邊了。帶了四個傢人,免不得是張竜、張虎、張興、張富,早晚上道,水宿風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飯店裏宿了一晚,張貢生想道:“我在此間還要迂道往新都那討前件,長行行李留在飯店裏不便。我路上幾日心緒鬱悶,何不往此間妓館一遊,揀個得意的宿他兩晚,遣遣客興?就把行囊下在他傢,待取了債回來帶去,有何不可?”就喚四個傢人說了這些意思。那傢人是出路的,見說傢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個不願隨鞭鐙?簇擁着這個老貢生竟往青樓市上去了。
老生何意入青樓,豈是風情未肯休?衹為業冤當顯露,埋根此處做關頭。
卻說張貢生走到青樓市上,走來走去,但見:豔抹濃妝,倚市門而獻笑;穿紅着緑,寒簾箔以迎歡。或聯袖,或憑肩,多是些湊將來的秭妹:或用嘲,或共語,總不過造作出的風情。心中無事自驚惶,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裏有人難撮合,時時任換((生來。
張貢生見了這些油頭粉面行徑,雖然眼花撩亂,沒一個同來的人,一時間不知走那一傢的是,未便入馬。衹見前面一個人搖擺將來,見張貢生帶了一夥傢人東張西覷,料他是個要嫖的勤兒,沒個幫的人,所以遲疑。便上前問道:“老先生定是貴足,如何踹此賤地?”張貢生拱手道:“學生客邸無聊,閑步適興。”那人笑道:“衹是眼嫖,怕適不得甚麽興。”張貢生也笑道:“怎便曉得學生不倒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興,小子當為引路。”張貢生正投着機,問道:“老兄高姓貴表?”那人道:“小子姓遊,名守,號好閑,此間路數最熟。敢問老先生仙鄉上姓?”張貢生道:“學生是滇中。”遊好閑道:“是雲南了。”後邊張興攛出來道:“我相公是今年貢元,上京廷試的。”遊好閑道:“失敬,失敬!小子幸會,奉陪樂地一遊,吃個盡興,作做主人之禮何如?”張貢生道:“最好。不知此間那個妓者為最?”遊好閑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劉金、張賽、郭師師,王丟兒,都是少年行時的姊姊。”張貢生道:“誰在行些?”遊好閑道:“若是在行,論這些雛兒多不及一個湯興哥,最是幫襯軟款,有情親熱,也是行時過來的人,衹是年紀多了兩年,將及三十歲邊了,卻是着實有趣的。”張貢生道:“我每自傢年紀不小,倒不喜歡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遊好閑道:“這等不消說,竟到那裏去就是。”於是陪着張貢生一直望湯傢進來。
興哥出來接見,果然老成豐韻,是個作傢體段,張貢生一見心歡。告茶畢,敘過姓名,遊好閑——代答明白,曉得張貢生中意了,便指點張傢人將出銀子來,送他辦樂道。是夜遊好閑就陪着飲酒,張貢生原是洪飲的,況且客中高興,放懷取樂。那遊好閑去了頭便是個酒壇。興哥老在行,一發是行令不犯,連觥不醉的。三人你強我賽,吃過三更方住。遊好閑自在寓中去了,張貢生遂與興哥同宿,興哥放出手段,溫存了一夜,張貢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傢人把店中行李盡情搬了來,頓放在興哥傢裏了。一連住了幾日,破費了好幾兩銀子,貪慕着興哥纔色,甚覺戀戀不捨。想道:“我身畔盤費有限,不能如意,何不暫往新都討取此項到手?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來與這四個傢人商議,裝束了鞍馬往新都去。他心裏道指日可以回來的,對興哥道:“我有一宗銀子在新都,此去衹有半日路程。我去討了來,再到你這裏頑耍幾時。”興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衹教管傢們去那討了來?”張貢生道:“此項東西必要親身往那的,叫人去,他那邊不肯發。”興哥道:“有多少東西?”張貢生道:“有五百多兩。”興哥道:“這關係重大,不好阻礙你。衹是你去了,萬一下到我這裏來了,教我傢枉自盼望。”張貢生道:“我一應行囊都不帶去,留在你傢,衹帶了隨身鋪蓋並幾件禮物去,好歹一兩日隨即回來了。看你傢造化,若多討得到手,是必多送你些。”興哥笑道:“衹要你早去早來,那在乎此?”兩下珍重而別。
看官,你道此時若有一個見機的人對那張貢生道:“這項銀子,是你自己欺心不是處,黑暗裏葬送了,還怨悵兀誰?那官員每手裏東西,有進無出,老虎喉中討脆骨,大象口裏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不要思想到手了。況且取得來送與行院人傢,又是個填不滿底雪井,何苦枉用心機,走這道路?不如認個悔氣,歇了帳罷!”若是張貢生聞得此言轉了念頭,還是老大的造化。可惜當時沒人說破,就有人說,料沒入聽。衹因此一去,有分交,半老書生,狼籍作紅花之鬼;窮兇鄉宦,拘攣為黑獄之囚。正是:豬羊入屠戶之傢,一步步來尋死路。這裏不題。
且說楊僉憲自從考察斷根回傢,自道日暮窮途,所為愈橫。傢事已饒,貪心未足,終身在傢設謀運局,為非作歹。他衹有一個兄弟,排行第二,傢道原自殷富,並不幹預外事,到是個守本分的,見哥子作惡,每每會間微詞勸諫。僉憲道:“你仗我勢做二爺,掙傢私勾了,還要管我?”話不投機。楊二曉得他存心剋毒,後來未必不火並自傢屋裏。傢中也養幾個了得的傢人,時時防備他。近新一病不起,所生一子,止得幾歲,臨終之時,喚過妻子在面前,分付衆傢人道:“我一生衹存此骨血。那邊大房做官的虎視耽耽,須要小心抵對他,不可落他圈套之內,我死不瞑目!”淚如雨下,長嘆而逝。死後妻子與同傢人輩牢守門戶,自過日子,再不去叨忝僉憲傢一分勢利。僉憲無隙可入,心裏思量:“二房好一分傢當,不過留得這個黃毛小脈,若斷送了他,這傢當怕不是我一個的?”欲待暗地下手,後當得這傢母子關門閉戶,輕易不來他傢裏走動。想道:“我若用毒藥之類暗算了他,外人必竟知道是我,須瞞不過,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糾合強盜劫了他傢,害了性命,我還好瞞生人眼,說假公道話,衹把失盜做推頭,誰人好說得是我?總是個害得他性命,劫得傢私一空,也衹當是了。”他一嚮私下養着劇盜三十餘人,在外莊聽用。但是擄掠得來的,與他平分。若有一二處做將出來,他就出身包攬遮護。官府曉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勢,沒個敢正眼覷他。但有心上不象意或是眼裏動了火的人傢,公然叫這些人去搬了來莊裏分了,弄得久慣,不在心上。他衹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兒子傢裏,趁便害了他性命。爭奈他傢傢人晝夜巡邏,還養着狼也似的守門犬數衹,提防甚緊。也是天有眼睛,到別處去撈了就來,到楊二房去幾番,但去便有阻礙,下不得手。
僉憲正在時刻挂心,算計必剋。忽然門上傳進一個手本來,乃是“舊治下云南貢生張寅稟見”,心中吃了一驚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兩賄賂,不曾替他完得事,就壞官回傢了。我心裏也道此一宗銀兩必有後慮,不想他果然直尋到此。這事元不曾做得,說他不過,理該還他,終不成咽了下去又吐出來?若不還他時,他須是個貢生,酸子智量必不幹休。倘然當官告理,且不顧他聲名不妙,誰奈煩與他調唇弄舌?我且把個體面見見他,說話之間,或者識時務不提起也不見得。若是這等,好好送他盤纏,打發他去罷了;若是提起要還,又作道理。”僉憲以口問心,計較已定,踱將出廳來,叫請貢生相見。
張貢生整肅衣冠,照着舊上司休統行十大禮,送了些土物為侯敬。僉憲收了,設坐告茶。僉憲道:“老夫承乏貴鄉,罪過多端。後來罷職傢居,不得重到貴地。今見了貴鄉朋友,還覺無顔。”張貢生道:“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時,敝鄉士民迄今廑想明德。”僉憲道:“惶恐,惶恐!”又拱手道:“恭喜賢契歲薦了!”張貢生道:“挨次幸及,殊為叨冒。”僉憲道:“今將何往,得停玉趾?”張貢生道:“赴京廷試,假途貴省,將來一覷臺光。”僉憲道:“此去成都五十裏之遙,特煩枉駕,足見不忘老朽。”張貢生見他說話不招攬,衹得自說出來道:“前日貢生傢下有些瑣事,曾處一付禮物面奉公祖大人處收貯,以求周全。後來未經結局,公祖已行,此後就回貴鄉。今本不敢造次,衹因貢生赴京缺費,意欲求公祖大人發還此一項,以助貢生利往。故此特此叩拜。”僉憲作色道:“老夫在貴處衹吃得貴鄉一口水,何曾有此贓污之事?出日誣衊,敢是賢契被別個光棍哄了?”張貢生見他昧了心,改了口不認帳,若是個知機的,就該罷了,怎當得張貢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裏着了急,就狠狠的道:“是貢生親手在私衙門前支付的,議單執照具在,豈可昧得?”僉憲見有議單執照,回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個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饋送。老夫宦囊蕭然,不得已故此藉宅上這一項打發了他。不匡日後多阻,不曾與宅上出得力。此項該還,衹是妻弟已將此一項用去了,須要老夫賠償。且從容兩日,必當處補。”張貢生見說肯還,心下放了兩分鬆,又見說用去,心中不捨得那兩件金物,又對僉憲道:“內中兩件金器是傢下傳世之物,還求保全原件則個。”僉憲冷笑了一聲道:“既是傳世之物,誰教輕易拿出來?且放心,請過了洗塵的薄款再處。”就起身請張貢生書房中慢坐,一面分付整治酒席。張貢生自到書房中去了。
僉憲獨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口賴之時,衹說張貢生會意,是必湊他的趣,他卻重重送他個回敬做盤纏,也倒兩全了。豈知張貢生算小,不還他體面,搜根剔齒一直說出來。然也還思量還他一半現物,解了他饞涎。衹有那金壺與金首飾是他心上得意的東西,時刻把玩的,已曾幾度將出來誇耀親戚過了,你道他捨得也不捨得?張貢生恰恰把這兩件口內要緊。僉憲左思右思,便一時不懷好意了。哏地一聲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個雲南人,傢裏出來中途到此間的,斷送了他,誰人曉得!須不到得屍親知道。”就叫幾個幹僕約會了莊上一夥強人,到晚間酒散聽侯使用。分付停當,請出張貢生來赴席。席間說些閑話,評論些朝事,且是殷勤,又叫俊悄的安童頻頻奉酒。張貢生見是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辭;又料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難。放下心懷,衹顧吃酒,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衹等待不省人事方住。又問:“張傢管傢們可曾吃酒了未?”卻也被幾個幹僕輪番更換陪伴飲酒。那些奴才們見好酒好飯,道是投着好處,那裏管三七二十一,衹顧貪婪無厭,四個人一個個吃得瞪眉瞠眼,連人多不認得了。稟知了僉憲,僉憲分付道:“多送在紅花場結果去!”
元來這楊僉憲有所紅花場莊子,滿地種着紅花,廣衍有一千餘畝,每年賣那紅花有八九百兩出息。這莊上造着許多房子,專一歇着客人,兼亦藏着強盜。當時衹說送張貢生主僕到那裏歇宿,到得莊上,五個人多是醉的,看着被臥,倒頭便睡,鼾聲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闊之處一聲鑼晌,幾個飛狠的莊客走將攏來,多是有手段的強盜頭,一刀一個。遮莫有三頭六臂的,也衹多費得半刻工夫;何況這一個酸子與幾個呆奴,每人衹生得一顆頭,消得幾時,早已罄淨。當時就在紅花稀疏之處,掘個坎兒,做一堆兒埋下了。可憐張貢生癡心指望討債,還要成都去見心上人,後知遇着狠主,弄得如此死於非命!正是:不道這巡命,還貪頃刻花。
黃泉無妓館,今夜宿誰傢?過了一年有餘,張貢生兩個秀纔兒子在傢,自從父親入京以後,並不曾見一紙傢書,一個便信回來。問着個把京中歸來的人,多道不曾會面,並不曉得。心中疑惑,商量道:“滇中處在天末,怎能勾京中信至?還往川中省下打聽,彼處不時有在北京還往的。”於是兩個湊些盤纏在身邊了,一徑到成都,尋個下處宿了。在街市上行來走去閑撞,並無遇巧熟人。兩兄弟住過十來日,心內無聊,商量道:“此處盡多名妓,我每各尋一個消遣則個。”兩個小夥子也不用幫閑,我陪你,你陪我,各尋一個雛兒,一個童小五,一個顧阿都,接在下處,大傢那樂。混了幾日,鬧烘烘熱騰騰的,早把探父親信息的事撇在腦後了。
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兩個雛兒曉得他是雲南人,戲他道:“聞得你雲南人,衹要嫖老的,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幾日,衹要跳槽。”兩個秀纔道:“怎見得我雲南人衹要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見遊伯伯說,去年有個雲南朋友到這裏來,要他尋表子,不要興頭的,衹要老成的。後來引他到湯傢興哥那裏去了。這興哥是我們母親輩中人,他且是與他過得火熱,也費了好些銀子,約他再來,還要使一主大錢,以後不知怎的了。這不是雲南人要老的樣子?”兩個秀纔道:“那雲南人姓個甚麽?怎生模樣?”童小五,顧阿都大傢拍手笑道:“又來赸了!好在我每肝上的事,管他姓張姓李!那曾見他模樣來?衹是遊伯伯如此說,故把來取笑。”兩個秀纔道:“遊伯伯是甚麽人?在那裏?這卻是你每曉得的。”童小五、顧阿都又拍手道:“遊伯伯也不認得,還要嫖!”兩個秀纔必竟要問個來歷,童小五道:“遊伯伯千頭萬腦的人,撞來就見,要尋他卻一世也難。你要問你們貴鄉裏,竟到湯興哥傢問不是?”兩個秀纔道:“說得有理!”留小的秀纔窩伴着兩個雛兒,大的秀纔獨自個問到湯傢來。
那個湯興哥自從張貢生一去,衹說五十裏的遠近,早晚便到,不想去了一年有多,絶無消息。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見有人來取。門戶人傢不把來放在心上,已此放下肚腸了。那日無客,在傢閉門晝寢,忽然得一夢,夢見張貢生到來,說道取銀回來,至要敘寒溫,卻被扣門聲急,一時驚醒。醒來想道:“又不曾念着他,如何會有此夢?敢是有人遞信息取衣裝,也未可知。”正在疑似間,聽得又扣門晌。興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開門出來。丫鬟叫一聲道:“客來了。”張大秀纔纔挪得腳進,興哥擡眼看時,吃了一驚道:“分明象張貢生一般模樣,如何後生了許多?”請在客座裏坐了。問起地方姓名,卻正是雲南姓張,興哥心下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說破。張大秀纔先問道:“請問大姐,小生聞得這裏去年有個雲南朋友往來,可是甚麽樣人?姓甚名誰?”興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張,說是個貢生,要往京廷試,在此經過的。盤桓了數日,前往新都取債去了。說半日路程,去了就來,不知為何一去不來了。”張大秀纔道:“隨行有幾人?”興哥道:“有四位管傢。”張大秀纔心裏曉得是了,問道:“此去不來,敢是竟自長行了?”興哥道:“那裏是!衣囊行李還留在我傢裏,轉來取了纔起身的。”張大秀纔道:“這等,為何不來?難道不想進京還留在彼處?”興哥道:“多分是取債不來,擔閣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該有個信,或是叫位管傢來。影響無蹤,竟不知甚麽緣故。”張大秀纔道:“見說新都取什麽債?”興哥道:“衹聽得說有一宗五百兩東西,不知是甚麽債。”張大秀纔跌腳道:“是了,是了。這等,我每須在新都尋去了。”興哥道:“他是客官甚麽瓜葛,要去尋他?”張大秀纔道:“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傢父。”興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樣恁地廝象,這等,是一傢人了。”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飯來,留張大官人坐一坐。張大秀纔回說道:“這到不消,小生還有個兄弟在那廂等侯,衹是適間的話,可是確的麽?”興哥道:“後的不確?見有衣囊行李在此,可認一認,看是不是?”隨引張大秀纔到裏邊房裏,把留下物件與他看了。張大秀纔認得是實,忙別了興哥道:“這等,事不宜遲,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尋去。尋着了,再來相會。”興哥假親熱的留了一會,順水推船送出了門。
張丈秀纔急急走到下處,對兄弟道:“問到問着了,果然去年在湯傢嫖的正是。衹是依他傢說起來,竟自不曾往京哩!”小秀纔道:“這等,在那裏?”丈秀纔道:“還在這裏新都。我們須到那裏問去。”小秀纔道:“為何住在新都許久?”丈秀纔道:“他傢說是聽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債,定是到楊瘋子傢去了。”小秀纔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麽還在那裏?”丈秀纔道:“行囊還在湯傢,方纔見過的。豈有不帶了去徑自跑路的理?畢竟是擔閣在新都不來,不消說了。此去那裏若不多遠,我每收拾起來一同去走遭,訪問下落則個。”兩人計議停當,將出些銀兩,謝了兩個妓者,送了傢去。
一徑到新都來,下在飯店裏。店主人見是遠來的,問道:“兩位客官員處?”兩個秀纔道:“是雲南,到此尋人的。”店主人道:“雲南來是尋人的,不是倒贓的麽?”兩個秀纔吃驚道:“怎說此話?”店主人道:“偶然這般說笑。”兩個秀纔坐定,問店主人道:“此間有個楊僉事,住在何處?”店主人伸伸舌頭:“這人不是好惹的。你遠來的人,有甚要緊,沒事問他怎麽?”兩個秀纔道:“問聲何妨?怎便這樣怕他?”店主人道:“他輕則官司害你,重則強盜劫你。若是遠來的人衝撞了他,好歹就結果了性命!”兩個秀纔道:“清平世界,難道殺了人不要償命的?”店主人道:“他償誰的命?去年也是一個雲南人,一主四僕投奔他傢。聞得是替他討什麽任上過手贓的,一夜裏多殺了,至今冤屈無伸,那見得要償命來?方纔見兩位說是雲南,所以取笑。”兩個秀纔見說了,嚇得魂不附體,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做不得聲。呆了一會,戰抖抖的問道:“那個人姓甚名誰,老丈可知得明白否?”店主人道:“我那裏明白?他傢有一個管傢,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這個人還有些天理的,時常飲酒中間,把傢主做的歹事——告訴我,心中不服。去年雲南這五個被害,忒煞乖張了。外人紛紛揚揚,也多曉得。小可每還疑心,不敢輕信。老三說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所以小可每纔信。可惜這五個人死得苦惱,沒個親人得知。小可見客官方纔問及楊傢,偶然如此閑講。客官,各人自掃門前雪,不要閑管罷了!”兩個秀才情知是他父親被害了,不敢聲張,暗暗地叫苦,一夜無眼。次日到街上往來察聽,三三兩兩幾處說來,一般無二。
兩人背地裏痛哭了一場,思量要在彼發覺,恐怕反遭網羅。亦且鄉宦勢頭,小可衙門奈何不得他。含酸忍苦,原還到成都來,見了湯興哥,說了所聞詳細,興哥也賠了幾點眼淚。興哥道:“兩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討命?”兩個秀纔道:“正要如此。”此時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兩個秀纔問湯興哥取了行囊,簡出貢生赴京文書放在身邊了,寫了一狀,抱牌進告。狀上寫道:告狀生員張珍,張瓊,為冤殺五命事:有父貢生張寅,前往新都惡宦楊某傢取債,一去無蹤。珍等親投彼處尋訪,探得當被惡宦謀財取命,並僕四人,同時殺死。道路驚傳,人人可證。屍骨無蹤。滔天大變,萬古奇冤!親剿告。告狀生員張珍,係雲南人。
石察院看罷狀詞,他一嚮原曉得新都楊僉事的惡跡著聞,休訪已久,要為地方除害,衹因是個甲科,又無人敢來告他,沒有把柄,未好動手。今見了兩生告詞,雖然明知其事必實,卻是詞中沒個實證實據,亂行不得。石察院趕開左右,直喚兩生到案前來,輕輕地分付道:“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惡貫盈,但彼姦謀叵測。二生可速回傢去,毋得留此!倘為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訪得實,當有移文至彼知會,關取爾等到此明冤,萬萬不可泄漏!”隨將狀詞折了,收在袖中。兩生叫頭謝教而出,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收拾,竟回傢中靜聽消息去了。
這邊石察院待兩司作揖之日,獨留憲長謝公敘話。袖出此狀與他看着道:“天地間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來告此事,貴司刑法衙門可為一訪。”謝廉使道:“此人梟獍為心,豺狼成性,誠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舊聞此傢有傢僮數千,陰養死士數十。若不得其實跡,輕易舉動,吾輩反為所乘,不可不慎!”謝廉使道:“事在下官。”袖了狀詞,一揖而出。
這謝廉使是極有才能的人,況兼按臺矚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兩個承差,一個叫做史應,一個叫做魏能,乃是點頭會意的人,謝廉使一嚮得用的。是日叫他兩個進私衙來分付道:“我有件機密事要你每兩個做去。”兩個承差叩頭道:“憑爺分付那廂使用,水火不辭!”廉使袖中取出狀詞來與他兩個看,把手指着楊某名字道:“按院老爺要根究他傢這事。不得那五個人屍首實跡,拿不倒他。必要體訪的實,曉得了他埋藏去處,纔好行事。卻是這人兇狡非常,衹怕容易打聽不出。若是泄漏了事機,不惟無益,反緻有害,是這些難處。”兩承差道:“此宦之惡,播滿一鄉。若是曉得上司尋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每往彼休訪,若認得是衙門人役,惹起疑心,禍不可測。今蒙差委,除非改換打扮,衹做無意遊到彼地,乘機緝探,方得真實備細。”廉使道:“此言甚是有理。你們快怎麽計較了去。”兩承差自相商議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隨稟廉使道:“小的們有一計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說來。”承差道:“新都專産紅花,小的們曉得楊宦傢中有個紅花場,利息千金。小的們兩個打扮做買紅花客人,到彼市買,必竟與他傢管事傢人交易往來,等走得路數多,人眼熟了,他每沒些疑心,然後看機會空便留心體訪,必知端的,須拘不得時日。”廉使道:“此計頗好。你們小心在意,訪着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緊,還要對按院老爺說了,分別擡幸你。”兩承差道:“蒙老爺提掣,敢不用心!”叩頭而出。
元來這史應,魏能多是有身傢的人,在衙門裏圖出身的。受了這個差委,日夜在心。各自收拾了百來兩銀子,放在身邊了,打扮做客人模樣,一同到新都來。衹說買紅花,問了街上人,曉得紅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傢姓紀的掌管。此人生性梗直,交易公道,故此客人來多投他,買賣做得去。每年與傢主掙下千來金利息,全虧他一個,若論傢主這樣貪暴,鬼也不敢來上門了。當下史應,魏能一往來到他傢拜望了,各述來買紅花之意,送過了土宜。紀老三滿面春風,一團和氣,就置酒相待。這兩個承差是衙門老溜,好不乖覺。曉得這人有用他處,便有心結識了他,放出虜婆手段,甜言美語,說得入港。魏能便開口道:“史丈哥,我們新來這裏做買賣,人面上不熟。自古道人來投主,鳥來投林,難得這樣賢主人,我們序了年庚,結為兄弟何如?”史應道:“此意最好。衹是我們初相會,況未經交易,衹道是我們先討好了,不便論量。待成了交易,再議未遲。”紀老三道:“多承兩位不棄,足感盛情。待明日看了貨,完了正事,另治個薄設,從容請教,就此結義何如?”兩個同聲應道:“妙,妙。”
當夜紀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正是紅花場莊上房。次日起來,看了紅花,講倒了價錢,兩人各取銀子出來兌足了。兩下各各相讓有餘,彼此情投意合。是日紀老三果然宰雞買肉,辦起東道來。史,魏兩人市上去買了些紙馬香燭之類,回到莊上擺設了,先獻了神,各寫出年月日時來。史應最長,紀老三小六歲,魏能又小一歲,挨次序立拜了神,各述了結拜之意,道:“自此之後,彼此無欺,有無相濟,思難相救,久遠不忘;若有違盟,神明殛之!”設誓已畢,從此兩人稱紀老三為二哥,紀老三稱兩人為大哥,三哥,彼此喜樂,當晚吃個盡歡而散。元來蜀中傳下劉、關,張三人之風,最重的是結義,故此史、魏二人先下此工夫,以結其心。卻是未敢說什麽正經心腸話,衹收了紅花停當,且還成都。發在鋪中兌客,也原有兩分利息,收起銀子,又走此路。數月之中,如此往來了五六次。去便與紀老三綢繆,我請你,你請我,日日歡歡,真個如兄若弟,形跡俱忘。
一日酒酣,史應便伸伸腰道:“快活!快活!我們遇得好兄弟,到此一番,盡興一番。”魏能接口道:“紀二哥待我們弟兄衹好這等了。我心上還嫌他一件未到處。”紀老三道:“我們晚間貪得一覺好睡。相好弟兄,衹該着落我們在安靜去處便好。今在此間,每夜聽得鬼叫,夢寐多是不安的,有這件不象意。這是二哥欠檢點處,小弟心性怕鬼的,衹得直說了。”紀老三道:“果然鬼叫麽?”史應道:“是有些詫異,小弟也聽得的,不衹是魏三哥。”魏能道:“不叫,難道小弟掉謊?”紀老三點點頭道:“這也怪他叫不得。”對着斟酒的一個夥計道:“你道叫的是兀誰?畢竟是雲南那人了。”史應,魏能見說出真話來,衹做原曉得的一般,不加驚異,趁日道:“雲南那人之死,我們也聞得久了。衹是既死之後,二哥也該積些陰騭,與你傢老爺說個方便,與他一堆土埋藏了屍骸也好。為何拋棄他在那裏了,使他每夜這等叫苦連天?”紀老三道:“死便死得苦了,屍骸原是埋藏的。不要聽外邊人鬍猜亂說!”兩人道:“外人多說是當時拋棄了,二哥又說是埋藏了。若是埋藏了,他怎如此叫苦?”紀老三道:“兩個兄弟不信,我領你去看。煞也古怪,但是埋他這一塊地上,一些紅花也不生哩!”史應道:“我每趁着酒興,斟杯熱酒兒,到他那堆裏澆他一澆,叫他晚間不要這等怪叫。就在空曠去處,再吃兩大杯盡盡興。”兩個一齊起身,走出紅花場上來。紀老三衹道是散酒之意,那道是有心的?也起了身,叫小的帶了酒盒,隨了他們同步,引他們到一個所在來看。但見:彌漫怨氣結成堆,凜冽凄風團作陣。
若還不遇有心人,沉埋數載誰相問?紀老三把手指道:“那一塊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五個的屍骸,怎說得不曾埋藏?”史應就斟下十大杯,嚮空裏作個揖道:“雲南的老兄,請一杯兒酒,晚間不要來驚嚇我們。”魏能道:“我也奠他一杯,湊成雙杯。”紀老三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不是大哥,三哥來,這兩滴酒,幾時能勾到他泉下?”史應道:“也是他的緣分。”大傢笑了一場,又將盒來擺在紅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幾拳,各各連飲幾十大觥。看看日色曛黑,方纔住手。
兩人早已把埋屍的所在周圍暗記認定了,仍到莊房裏宿歇。次日對紀老三道:“昨夜果然安靜些,想是這兩杯酒吃得快活了。”大傢笑了一回。是日別了紀老三要回,就問道:“二哥幾時也到省下來走走,我們也好做個東道,盡個薄意,回敬一回敬。不然,我們衹是叨擾,再無回答,也覺面皮忒厚了。”紀老三道:“弟兄傢何出此言!小弟沒事不到省下,除非各底要買過年物事,是必要到你們那裏走走,專意來拜大哥,三哥的宅上便是。”三人分手,各自散了。
史應,魏能此番踹知了實地,是長是短,來稟明了謝廉使。廉使道:“你們果是能幹。既是這等了,外邊不可走漏一毫風信。但等那姓紀的來到省城,即忙密報我知道,自有道理。”兩人稟了出來,自在外邊等侯紀老三來省。看看殘年將盡,紀老三果然來買年貨,特到史傢,魏傢拜望。兩人住處差不多遠,接着紀老三,歡天喜地道:“好風吹得貴客到此。”史應叫魏能偎伴了他,道:“魏三哥且陪着紀二哥坐一坐,小弟市上走一走,看中吃的東西,尋些來傢請二哥。”魏能道:“是,是。快來則個。”史應就叫了一個小廝,拿了個籃兒,帶着幾百錢往市上去了。一面買了些魚肉果品之類,先打發小廝歸傢整治;一面走進按察司衙門裏頭去,密稟與廉使知道。廉使分付史應先回傢去伴住他,不可放走了。隨即差兩個公人,寫個朱筆票與他道:“立拘新都楊宦傢人紀三面審,毋遲時刻!”公人賫了小票,一徑到史應傢裏來。
史應先到傢裏整治酒餚,正與紀老三接風。吃到興頭上,聽得外邊敲門晌。史應叫小廝開了門,衹見兩個公人跑將進來。對史、魏兩人唱了喏,卻不認得紀老三,問道:“這位可是楊管傢麽?”史、魏兩人會了意,說道:“正是楊傢紀大叔。”公人也拱一拱手說道:“敝司主要請管傢相見。”紀老三吃一驚道:“有何事要見我,莫非錯了?”公人造:“不錯,見有小票在此。”便拿出朱筆的小票來看。史應、魏能假意吃驚道:“古怪!這是怎麽起的?”公人道:“老爺要問楊鄉宦傢中事體,一嚮分付道:‘但有管傢到省,即忙緝報。’方纔見史官人市上買東西,說道請楊傢的紀管傢。不知那個多嘴的稟知了老爺,故此特着我每到來相請。”紀老三呆了一晌道:“沒事喚我怎的?我須不曾犯事!”公人道:“誰知犯不犯,見了老爺便知端的。”史、魏兩人道:“二哥自身沒甚事,便去見見不妨。”紀老三道:“决然為我們傢裏的老頭兒,再無別事。”史、魏兩人道:“倘若問着傢中事體,衹是從直說了,料不吃虧的。既然兩位牌頭到此,且請便席略坐一坐,吃三杯了去何如?”公人道:“多謝厚情。衹是老爺立等回話的公事,從容不得。”史,應不由他分說,拿起大觥,每人灌了幾觥,吃了些案酒。公人又催起身,史應道:“我便賠着二哥到衙門裏去去,魏三哥在傢再收拾好了東西,燙熱了酒,等見見官來盡興。”紀老三道:“小弟衙門裏不熟,史大哥肯同走走,足見幫襯。”
紀老三沒處躲閃,衹得跟了兩個公人到按察司裏來。傳梆察知謝廉使,廉使不升堂,竟叫進私衙裏來。廉使問道:“你是新都楊僉事的傢人麽?”紀老三道:“小的是。”廉使道:“你傢主做的歹事,你可知道詳細麽?”紀老三道:“小的傢主果然有一兩件不守本分勾當。衹是小的主僕之分,不敢明言。”廉使道:“你從直說了,我饒你打。若有一毫隱蔽,我就用夾棍了!”紀老三道:“老爺要問那一件?小的好說。傢主所做的事非一,叫小的何處說起?”廉使冷笑道:“這也說的是。”案上翻那狀詞,再看一看,便問道:“你衹說那雲南張貢生主僕五命,今在何處?”紀老三道:“這個不該是小的說的,傢主這件事,其實有些虧天理。”廉使道:“你且慢慢說來。”紀老三便把從頭如何來討銀,如何留他吃酒,如何殺死了埋在紅花地裏,說了個備細。謝廉使寫了口詞道:“你這人到老實,我不難為你。權發監中,待提到了正犯就放。”當下把紀老三發下監中。史應、魏能到也為日前相處分上,照管他一應事體,叫監中不要難為他,不在話下。
謝廉使審得真情,即發憲牌一張,就差史應。魏能兩人賫到新都縣,着落知縣身上,要僉事楊某正身,係連殺五命公事,如不擒獲,即以知縣代解,又發牌捕衙在紅花場起屍。兩人領命到得縣裏,已是除夜那一日了。新都知縣接了來文,又見兩承差口稟緊急,嚇得兩手無措。忖道:“今日是年晚,此老必定在傢,須乘此時調兵圍住,出其不意,方無走失。”即忙喚兵房僉牌出去,調取一衛兵來,有三百餘人,知縣自領了,把楊傢圍得鐵桶也似。
其時楊僉事正在傢飲團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門重重關閉了,自與群妾內宴,歌的歌,舞的舞。內中一妾唱一隻《黃鶯兒》道:秋雨釀春寒,見繁花樹樹殘。泥塗滿眼登臨倦,江流幾灣,雲山幾盤。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徵雁,飛不到滇南。
楊僉事見唱出“滇南”兩字,一個撞心拳,變了臉色道:“要你們提起甚麽滇南不滇南!”心下有些不快活起來。不想知縣已在外邊,看見大門關上,兩個承差是認得他傢路徑的,從側邊梯墻而入。先把大門開了,請知縣到正廳上坐下。叫人到裏邊傳報道:“邑主在外有請!”楊僉事正因“滇南”二字觸着隱衷,有些動心。忽聽得知縣來到正廳上,想道:“這時侯到此何幹?必有蹺蹊,莫非前事有人告發了?”心下驚惶,一時無計,道且躲過了他再處,急往廚下竈前去躲。知縣見報了許久不出,恐防有失,忙入中堂,自求搜尋。傢中妻妾一時藏避不及,知縣分付:“喚一個上前來說話!”此時無奈,衹得走一個婦女出來答應。知縣問道:“你傢爺那裏去了?”這個婦人回道:“出外去了,不在傢裏。”知縣道:“鬍說!今日是年晚,難道不在傢過年的?”叫從人將拶子拶將起來。這婦人着了忙,喊道:“在!在!”就把手指着廚下。知縣率領從人竟往廚下來搜。僉事無計可施,衹得走出來道:“今日年夜,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內寶?”知縣道:“非幹晚生之事,乃是按臺老大人,憲長老大人相請,問甚麽連殺五命的公事,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對理。如老先生不去,要晚生代解,不得不如此唐突。”僉事道:“隨你甚麽事,也須讓過年節。”知縣道:“上司緊急,兩個承差坐提,等不得過年。衹得要煩老先生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
知縣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寬展。僉事無奈,衹得隨了知縣出門。知縣登時僉瞭解批,連夜解赴會城。兩個承差又指點捕官一面到莊上掘了屍首,一同趕來。那些在莊上的強盜,見主人被拿,風聲不好,一哄的走了。
謝廉使特為這事歲朝升堂,知縣已將僉事解進。僉事換了小服,跪在廳下,口裏還強道:“不知犯官有何事故,鈞牌拘提,如捕反寇。”廉使將按院所準狀詞,讀與他聽。僉事道:“有何憑據?”廉使道:“還你個憑據。”即將紀老三放將出來道:“這可是你傢人麽?他所供口詞的確,還有何言?”僉事道:“這是傢人懷挾私恨誣首的,怎麽聽得?”廉使道:“誣與不誣,少頃便見。”說話未完,衹見新都巡捕、縣丞已將紅花場五個屍首,在衙門外着落地方收貯,進司稟知。廉使道:“你說無憑據,這五個屍首,如何在你地上?”廉使又問捕官:“相得屍首怎麽的?”捕官道:“縣丞當時相來,俱是生前被人殺死,身首各離的。”廉使道:“如何?可正與紀三所供不異,再推得麽?”僉事俯首無辭,衹得認了道:“一時酒醉觸怒,做了這事。乞看縉紳體面,遮蓋些則個。”廉使道:“縉紳中有此,不但衣寇中禽獸,乃禽獸中豺狼也!石按臺早知此事,密訪已久,如何輕貸得?”即將楊僉事收下監侯,待行關取到原告再問。重賞了兩個承差,紀三釋放寧傢去了。
關文行到雲南,兩個秀纔知道楊僉事已在獄中,星夜赴成都來執命,曉得事在按察司,竟來投到。廉使叫押到屍場上認領父親屍首,取出僉事對質一番,兩子將僉事拳打腳踢。廉使喝住道:“既在官了,自有應得罪名,不必如此!”將僉事依一人殺死三命者律,今更多二命,擬凌遲處死,决不待時。下手諸盜以為從定罪,侯擒獲發落。僉事係是職官,申院奏請定奪。不等得旨意轉來,楊僉事是受用的人,在獄中受苦不過,又見張貢生率領四僕日日來打他,不多幾時,斃於獄底。
僉事原不曾有子,傢中竟無主持,諸妾各自散去。衹有楊二房八歲的兒子楊清是他親侄,應得承受,潑天傢業多歸於他。楊僉事枉自生前要算計並侄兒子的,豈知身後連自己的倒與他了!這便是天理不泯處。
那張貢生衹為要欺心小兄弟的人傢,弄得身子冤死他鄉,幸得官府清正有風力,纔報得仇。卻是行關本處,又經題請,把這件行賄上司圖占傢産之事各處播揚開了。張賓此時同了母親稟告縣官道:“若是傢事不該平分,哥子為何行賄?眼見得欺心,所以喪身。今兩姓執命,既已明白,傢事就好公斷了。此係成都成案,奏疏分明,須不是撰造得出的。”縣官理上說他不過,衹得把張傢一應産業兩下平分。張賓得了一半,兩個侄兒得了一半,兩個侄兒也無可爭論。
張貢生早知道到底如此,何苦將錢去買憔悴,白折了五百兩銀子,又送了五條性命?真所謂“無梁不成,反輸一帖”也!奉勸世人,還是存些天理守些本分的好。
錢財有分苦爭多,反自將身入網羅。
看取兩傢歸束處,心機用盡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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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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捲之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 出獄僧巧完法會分 | 捲之二 小道人一着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註終身 | 捲之三 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親生女 | 捲之四 青樓市探人蹤 紅花場假鬼鬧 | 捲之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 | 捲之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 | 捲之七 呂使者情媾宦傢妻 吳大守義配儒門女 | 捲之八 瀋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 | 捲之九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謅梅香認合玉蟾蜍 | 捲之十 趙五虎合計挑傢釁 莫大郎立地散神姦 | 捲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 | 捲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 | 捲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裏舊鬼藉新屍 | 捲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幹償白鏹 | 捲十五 韓侍郎婢作夫人 顧提控椽居郎署 | 捲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 | 捲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纔移花接術 | 捲十八 甄監生浪吞秘藥 春花婢誤泄風情 | 捲十九 田捨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 | 捲二十 賈廉訪贋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江巡 | 捲二十一 許蔡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風獲盜 | 捲二十二 癡公子狠使噪脾錢 賢丈人巧賺回頭婿 | 捲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 | 捲二十四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譚前因後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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