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未能忘情於詩酒   》 第4節:駱駝      梁實秋 Liang Shiqiu

  黑貓公主的個性相當潑辣,也相當靈活,頭一天夜晚她就鑽到藏化妝品的小櫃櫥裏。凡是有櫃門的地方她都不放過。我說這樣淘氣可不行,傢裏瓶瓶罐罐的東西不少,哪禁得她橫衝直撞?菁清就說:“你忘了?白貓王子初來我傢不也是這樣麽?”她的意思是,慢慢管教,樹大自直。要使這黑貓長久居留,菁清有進一步的措施,給公主做體格檢查。獸醫辜泰堂先生業務極忙,難得有空出來門診,可是他竟然肯來。在他檢查之下,證明黑貓公主一切正常,臨行時給她打了兩針預防霍亂之類的藥劑。事情發展到此,黑貓公主的戶籍就算暫時確定了。她與白貓王子以後是否能夠相處得如魚得水,且待查看再說。
  駱駝
  臺北沒有什麽好去處。我從前常喜歡到動物園走動走動,其中兩個地方對我有誘惑。一個是一傢茶館,有高屋建瓴之勢,憑窗遠眺,一片釉緑的田疇,小川蜿蜒其間,頗可使人目曠神怡。另一值得看的便是那一雙駱駝了。
  有人喜歡看猴子,看那些乖巧伶俐的動物,略具人形,而生活究竟簡陋,於是令人不由得生出優越之感,掏一把花生米擲進去。有人喜歡看獅子跳火圈,狗作算學,老虎翻筋鬥,覺得有趣。我之看駱駝則是另外一種心情,駱駝扮演的是悲劇的角色。它的檻外是冷清清的,沒有遊人圍繞,所謂檻也衹是一根杉木橫着攔在門口。地上是爛糟糟的泥。它臥在那裏,老遠一看,真像是大塊的毛薑。逼近一看,可真嚇人!一塊塊的毛都在脫落,斑駁的皮膚上隱隱地露着血跡。嘴張着,下巴垂着,有上氣無下氣地在喘。水汪汪的兩衹大眼睛好像是眼淚撲簌地盼望着能見親族一面似的。腰間的肋骨歷歷可數,頸子又細又長,尾巴像是一條破掃帚。駝峰衹剩下了幹皮,像是一隻麻袋搭在背上。駱駝為什麽落到這悲慘地步呢?難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過如是麽?
  我心目中的駱駝不是這樣的。兒時在家乡,一聽見大銅鈴叮叮就知道送煤的駱駝隊來了,愧無管寧的修養,往往奪門出視。一根細繩穿係着好幾衹駱駝,有時是十衹八衹的,一順地立在路邊。滿臉煤污的煤商一聲吆喝,駱駝便乖乖地跪下來給人卸貨,嘴角往往流着白沫,口裏不住地嚼——反芻。有時還跟着一隻小駱駝,幾乎用跑步在後面追隨着。面對着這樣龐大而溫馴的馱獸,我們不能不驚異地欣賞。
  是亞熱帶的氣候不適於駱駝居住。(非洲北部的國傢有駱駝兵團,在沙漠中馳騁,以驍勇善戰著名,不過那駱駝是單峰駱駝,不是我們所說的雙峰駱駝。)動物園的那一雙駱駝不久就不見了,標本室也沒有空間容納它們。我從此也不大常去動物園了。我嘗想:公文書裏罷黜一個人的時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總算是一個比較體面的下臺的藉口。這駱駝之黯然消逝,也許就是類似“人地不宜”之故罷?生長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獸,如何能局促在這樣的小小圈子裏,如何能耐得住這炎方的鬱蒸?它們當然要憔悴,要悒悒,要萎頓以死。我想它們看着身上的毛一塊塊地脫落,真的要變成為“有板無毛”的狀態,蕉風椰雨,晨夕對泣,心裏多麽凄涼!真不知是什麽人惡作劇,把它們運到此間,使得它們嘗受這一段酸辛,使得我們也興起“人何以堪”的感嘆!
  其實,駱駝不僅是在這炎蒸之地難以生存,就是在北方大陸其命運也是在日趨於衰微。在運輸事業機械化的時代,誰還肯牽着一串串的駱駝招搖過市?沙漠地帶該是駱駝的用武之地了,但現在沙漠裏聽說也有了現代的交通工具。駱駝是馴獸,自己不復能在野外繁殖謀生。等到為人類服務的機會完全消滅的時候,我不知道它將如何繁衍下去。最悲慘的是,大傢都譏笑它是獸類中最蠢的當中的一個:因為它衹會消極地忍耐。給它背上馱五磅的重載,它會跪下來承受。它肯食用大多數哺乳動物所拒絶食用的荊棘苦草,它肯飲用帶????味的髒水。它奔走三天三夜可以不喝水,並不是因為它的肚子裏儲藏着水,是因為它在體內由於脂肪氧化而製造出水。它的駝峰據說是美味,我雖未嘗過,可是想想熊掌的味道,大概也不過爾爾。像這樣的動物若是從地面上消逝,可能不至於引起多少人惋惜。尤其是在如今這個世界,大傢所最歡喜豢養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像駱駝這樣的“任重而道遠”的傢夥,恐怕衹好由它一聲不響地從這世界舞臺上退下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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