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起床是最普通的事儿,每一天都要睡觉、起床,在那四五年里,有过一千多次的睡觉和起床。可是,我再也想不起,每一夜是怎么睡着觉的,却记着好多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情景。因为那情景在我说来最为美好,最值得珍惜和怀念。也因为老天爷吝啬,恩赐给一个人的那种美好情景,实实在在的太少太短暂了。
我愿意父亲带着我睡,父亲却极少能带着我睡。每逢天一擦黑,父亲就换上又黑又烂的窑衣,一手提着干粮袋,一手攥着搭在肩上的镐柄,要去上工。我不让他走,他就哄我,说等下班回来给我买糖梨。我又想吃糖梨,又不想让爸爸走,仍然抓着他的衣裳襟,或是攥住他的手指头不松开。
好像不小会儿的工夫,我被说话的声音惊醒。我已经变成“肉光蛋儿”,睡在暖暖的被窝里。说话的人就在身边,能够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儿,能感到他的热气扑脸,却觉得那声音是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仿佛在东边那烟尘滚滚的大道上,驶过一辆大马车,车轮“轰隆、轰隆”地在车沟里转动,隐隐约约的,远了又近了,近了又远了……
我想睁开眼睛,眼皮特别沉重,要用很大的劲儿才能抬起来。眼睛终于睁开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是一块煤,悬挂在我的额头的上端!太可怕啦,煤块儿掉下来,会把我的脑瓜子砸开瓢的呀!
呀,不是煤块儿,原来是一张乌黑的脸。看,那上边有一双明净如水的眼睛,还有一嘴洁白似雪的牙齿。
我终于认出是父亲。我不怕了,伸出手,勾住他那冰凉的脖子,让他把我的半个身子给吊起来。
父亲先把我的小棉袄抻过去,揪着两个襟儿,在那喷吐着通红火苗的炉火上给我烤;摸着到了热而不烫的程度,便迅速给我披在肩上。随后,他再用手掏着翻开我的小棉裤,烤热了再给我穿……
4
煤矿上发生事故是经常的事。所以,这样的夜晚对母亲来说是漫长的,她无法承受太多这样的日子,父亲也不愿长此下去。
于是,一天早晨,眼前那个臭烘烘的乌黑世界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片黄澄澄。
黄澄澄的土地呀,我们这群年幼无知的农家孩子,多少次纵情地拥抱你、深情地亲吻你!直到今天,头发已经花白了的我,仍然无时无刻不想跟你这样地玩耍,这样地拥抱和亲吻!为了医治“思想”上和肉体上的毛病,我戒名、戒利、戒烟、戒酒,戒掉了许许多多遗传和养成的种种习惯。但是,谁也无法使我丢弃对土地的眷恋之情,包括我自己!当然啦,首都京城是美好可爱的,在那儿生活是舒适方便的——如我这样非高级市民,仍在那儿过着“现代化”的生活,我的户口就落在首都。但是,我依然时时怀念着黄澄澄的土地、黄澄澄的房屋、黄澄澄的田间小路,以及被风吹卷起的黄澄澄的烟尘!楼房里的沙发床再绵软,在我睡下的时候,总认为不如热炕头儿安稳;冷食店的大雪糕再凉爽再甘甜,我吃着的时候,总觉得不如在干渴时喝一瓢子“井拔凉水”解渴,从嗓子眼儿往下走得畅快……
总之,幼时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农村,渐渐养成终生不移的深爱,都是从喜欢黄澄澄的泥土开始的。
我和父亲下地去。父亲把犁和牛停在地头上,他从粗线口袋里往柳条斗子里倒一些麦粒儿,将柳条斗子挎在左边的胳膊肘上,用右手一把一把地抓出麦粒儿,往大黄牛刚刚耠开的土沟里播种。他偏斜着身子,甩动着手臂,踩鼓点扭秧歌一般迈着步子。麦粒儿被扬撒出去,宛如舞动着一条金黄色的绸带子,飘呀飘的……
这潇洒优美的劳动姿态,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我忽然间意识到,父亲特别英俊,特别威武,特别神奇!比之画着打仗的小人书中的英雄和画着天府神仙的年画,不知要美妙多少倍!可惜,光靠文字是难以表述的。在我成年之后,常因什么事物诱引,而十分真切地回忆起此情此景,不免有些惋惜地想,少年时期曾萌起学画的那个愿望如果实现了的话,那么,此时的我,一定能够凭着保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把父亲撒种时的情景和神态,生动逼真地描绘出来。我敢肯定,那定是一幅能跟画家方增先的《粒粒皆辛苦》媲美的好画。因为它是人类真正的美——人与大自然结合、融化的美。劳动创造的美,是我那纯真的童心中最为切实的印象和反映!可惜我不是画家,那大自然的情景、人的姿态构成的画面和韵味儿,只能永生地保留在我的脑海里,到最后将随我的消失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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