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精神历程   》 第4节:30年中的若干记忆片段(2)      曹保印 Cao Baoyin

  几乎所有的工厂停了产,人们在户外受苦,但不敢回到家里,政府(那时叫“革委会”)动员但无济于事。突然间,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撤不撤街头的铺位,回不回家,成了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依中国几十年的规矩,政治运动的风暴一来,什么事情都不由分说,立即解决。
  这件大事是:毛泽东逝世了。
  记得是在9月9日下午,我和妻子正走在大街上,要去看一场电影(大概是关于“广交会”的纪录片,那时完全不上映故事片),突然,街头喇叭传出中央关于毛泽东逝世的“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电影院贴出停映通告,我们立即返家。一路上,看到每个人都是满脸茫然的表情。
  我的第一反应也是极度茫然。10年来,毛已经被塑造为神,每个人每天都要重复若干遍“万岁”和“万寿无疆”,习惯成自然,这时听到的消息,好像是发生了一件违反自然规律的事。
  随着收音机反复传来同一内容,加上各种后续情况的报道,我终于能够确定:毛主席确实是逝世了。10年的“文革”使得几乎每一个中国人在政治上都异常敏感和有经验,我立即意识到:中国要大变,也许,我们这一代的命运前途也会随之改变。
  1977和1979:考试与入学
  “四人帮”的覆灭让人着实高兴了一阵,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很可能既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高级干部们也走上了大街,和普通民众一道游行,欢庆这次政治斗争的胜利,很显然,他们最先和最真实地把握到了当时流行的口号“第二次解放”的含义。
  但是我的预测却落空了,“四人帮”的倒台并没有马上带来政策上的变化,这让人失望,也让人感到无法理解。当然,后来知道这是历史的巨大惯性。最高领导人中有的不愿改变以往的金科玉律,同时也要保护自己从“文革”中得到的既得利益。我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因为这之前任有种种倒行逆施,心中总是坚信它们违反根本的人性和社会发展规律,一定不会长久,但如果一个变得较为正常的社会都要判定我们一代人成为牺牲品,那真是无力回天的事了。
  大约从1977年的夏天开始,我渐渐看到了变化的迹象,许多科学家亮相发言,谈论科学队伍的青黄不接,教育遭到的破坏和急需恢复。快到年底,中央终于发出通知,决定恢复高校的入学考试。
  准备和参加考试自然非常紧张,不过考下来我的自我感觉很好,毕竟,以前在校时一直是好学生,而且,虽然一般地说我们这代人耽误了整整11年光阴,但我却基本上没有丢开过书本。但是,录取的结果是,我落榜了!因为,这一次录取的政治审查标准,还是援用“文革”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感到极度尴尬,生怕人们问:平常说得那么行的,怎么连大学都考不上?
  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是“77级”,实际进校时间是1978年春节之后。录取工作已经完全结束了,中央指示在落榜生中补招一些人入学,许多学校宣称校舍没有空余,中央又指示让这样的学生住在家里,实行走读。这是异乎寻常的举措,体现了为现代化培养人才的苦心孤诣。最后,我成了一名“走读生”,被四川师范学院数学系录取。大家都说,只有邓小平才能做出这种打破常规、坚持到底的事情。
  学校把年龄大的学生分在一起,称为“大班”,我们都有类似于劫后余生的感觉,特别珍惜现在的机会,学习极其刻苦。新时期也有种种新问题,是校方和老师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一开学出现的最大问题是怀着“天之骄子”心态进校的77届新生与尚未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之间的冲突,新生对未经考试就读大学的人表现出公然的鄙视,“工农兵”们也不服气,学校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双方相安无事。数学系把新生好好教训了一下,办法是举行一次“摸底测验”,试题相当深,以至于大半同学不及格,狼狈如此,自然失去了傲视“工农兵学员”的本钱。
  当年一个普遍而又严重的问题是77届学生中出现了“陈世美”,一些人“中举”之前“落难”在农村或基层单位,草草结婚,生子育女,一进大学,周围是如花似玉、天真清纯的“小班”姑娘,情不自禁地燃起抛弃发妻,另度一春的欲念。记得那时学校领导、年级主任或班主任经常接待前来哭诉、哭闹的“秦香莲”,流言和故事飞快地在同学中传播。当年《人民文学》上有一篇小说《杜鹃啼归》,讲的就是这种事,影响很广。据我观察,我校的“陈世美”们似乎没有人成功地谋得新欢,除了暴露自己的不忠,只落得学校的处罚和同学的批评、议论。
  经历“文革”摧残的大学校园在70年代末显得生机勃勃,思想空前活跃。最吸引我的是各种课外讲座,数学教授们的讲演我几乎一场不缺,值得回味的是,他们讲完专业问题之后,总要小心翼翼、自责地补充一句:“我这次没有阐述马克思《数学手稿》中的光辉思想,这是我今后要努力学习和改进的。”我读过马克思的《数学手稿》,那根本不是数学著作,而是黑格尔哲学概念的搬用,但教授们不发挥马克思的思想总有一种有罪感,就像几年前发言、写文章不引用毛主席语录就没有正确性一样。四川著名作家雁翼的讲演很大胆和刺激,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其实,历次运动整知识分子,下手的还是知识分子。”在讨论“真理标准”的开始,四川大学一位哲学教师来做报告,谈到她在北京开会的情况,似乎有以身家性命为赌注的紧张气氛,我不明白,为了一个简单的哲学命题,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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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当代中国出版社
第1节:目录第2节:序言第3节:30年中的若干记忆片段(1)
第4节:30年中的若干记忆片段(2)第5节:30年中的若干记忆片段(3)第6节:30年中的若干记忆片段(4)
第7节:我当人大代表的故事(1)第8节:我当人大代表的故事(2)第9节:我当人大代表的故事(3)
第10节:中国性文化的30年变迁(1)第11节:中国性文化的30年变迁(2)第12节:中国性文化的30年变迁(3)
第13节:向权力诉说真理(1)第14节:向权力诉说真理(2)第15节:向权力诉说真理(3)
第16节:向权力诉说真理(4)第17节:憧憬是照亮心空的太阳(1)第18节:憧憬是照亮心空的太阳(2)
第19节:憧憬是照亮心空的太阳(3)第20节:我的平反路(1)第21节:我的平反路(2)
第22节:我的平反路(3)第23节:我的平反路(4)第24节:我的平反路(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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