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三十六回 綉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綉鴛鴦夢(兆)[警]絳蕓軒:“兆”字不醒。】
  
  
  
  
  
  【王希廉:賈母若不吩咐小使“過了八月方許寶玉出二門”,則此四五月中,寶玉在園中諸事無從細敘。此文章開展法。
  寶釵輩時常見機勸導,惟黛玉自幼不勸寶玉立身揚名。作者衹用閑筆一寫以省絮煩,而黛玉之一味情癡,不知正道,已顯然可見。
  藉衆人想要金釧月錢,引出王夫人厚待襲人與周、趙二姨一樣。接(筍)[榫]自然。
  鳳姐說“環兄弟該添一個丫頭”是反挑筆。
  寶釵刺綉尚可,蠅刷實在可疑,不但黛玉疑,湘雲亦不免於疑。
  藉寶玉夢中說出“木石姻緣”,直伏後來出走情事。
  寶釵告訴襲人的話,是在同出怡紅院一面走一面說的。書中藏而不露,妙極!
  寶玉議論忠臣良將皆非正死,又說到自己即死於此時,一派呆話,總因通靈為情蔽之故。
  寶玉要得衆人眼淚漂化屍身,又因齡官鐘情賈薔,說:“不能全得衆人眼淚”,是總結三十三回寶玉受責後衆多眼淚。
  寶玉悟人生情緣各有定分,其悟雖是,其迷愈甚。
  齡官一層,固是宣明三十回中畫字之意,實是為黛玉陪襯,雀兒串戲是鸚哥念詩陪襯。
  湘雲忽然回去,引起不入“海棠社”,臨行悄屬寶玉,引起同擬菊花題,兩番詩會,便不合掌。】
  
  
  
  
  【張新之:此回適當三十六回,天數也,又為六六陰極之數也,為是書一大眼目。如磨之有心,得此則千推萬轉,磨心終不移易。百二十回作者作此,觀者觀此,不過敘釵黛,不過一虛一實,釵為實,此便是正演實虛。
  此上半演實處矣,而絶不作一實筆。自“奇緑巧合”回以後,旁敲側擊,立影設象。暗為映合者若幹,而又就此一事攝合之,逼拶之,使不得不作此舉;明為結構者又若幹,如“滴翠亭”之竊聽,“謔嬌音”之旁觀,“機帶雙敲”竟加漫駡,“結梅花絡”而對鶯兒且有“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
  之言。玉之內黛而外己,心明曉矣,而情又不能捨。則籠絡之法,惟有背城藉一,而結之以此需已。空中樓閣,其步驟乃如此。為文豈易言哉?
  此回上下明是兩截,其實是一串;下半乃自駡僧道而生也,欲得黛而黛終不可得;“絳蕓軒”
  是釵,“成大禮”是釵。分定如斯,缺陷究不能補。在釵雖有薔之強,到底亦衹得“丟開了”三字而已。
  則“情悟”非寶玉情悟,正欲看官詳聽談情,而各為一情悟。於財色淫妬文字中,自尋取大丈夫無適無莫之一條正路,以合大義,不為黛玉之徒拼一死雲爾。故中間特着死名死節一番議論,而開捲以失教、結末以棄禮,綰住兩頭。是書中絶大處所。】
  
  
  
  【姚燮:前段寫分例銀,是花姑娘,分未正而名已定也;此段寫夢中語,是薛姑娘,名未正而分已定也。吾蓋為顰兒、晴雯嘆焉。
  小紅之於蕓兒,一味以柔勝;椿齡之於薔兒,一味以剛勝。小紅不得志於寶哥,然後有蕓兒;齡官既志得於薔兒,又安有於寶哥也?
  寫賈薔、齡官,另有一種情意。能綉鳳凰者,必能改織鴛鴦。非同村夫子講書,終日喃喃,衹此一義也。
  此回是壬子年六月間事。】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他“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着實將養幾個月纔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纔許出二門。”那小廝頭兒聽了,領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溺愛如畫。】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絶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亦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衹在園中遊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閑消日月。【東觀閣(姚燮
  )側批:可以卻病延年。】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衹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東觀閣側批:
  調侃入必[心]。】【姚燮眉批:潔淨女子也學沽名釣譽,調侃世人不少。】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竪辭,原為導後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綉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衆人見他如此瘋顛,也都不嚮他說這些正經話了。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東觀閣(姚燮
  )側批:的是知己。】
  閑言少述。如今且說王鳳姐自見金釧死後,忽見幾傢僕人常來孝敬他些東西,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他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道:“這幾傢人不大管我的事,為什麽忽然這麽和我貼近?”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兒都必是太太房裏的丫頭,如今太太房裏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幾百錢。如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兩銀子的巧宗兒呢。”鳳姐聽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這些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個丫頭搪塞着身子也就罷了,又還想這個。也罷了,他們幾傢的錢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這是他們自尋的,送什麽來,我就收什麽,橫竪我有主意。”鳳姐兒安下這個心,所以自管遷延着,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後乘空方回王夫人。
  這日午間,薛姨媽母女兩個與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裏大傢吃東西呢,鳳姐兒得便回王夫人道:“自從玉釧兒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個人。太太或看準了那個丫頭好,就吩咐,下月好發放月錢的。”王夫人聽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說,什麽是例,必定四個五個的,夠使就罷了,竟可以免了罷。”鳳姐笑道:“論理,太太說的也是。這原是舊例,別人屋裏還有兩個呢,太太倒不按例了。況且省下一兩銀子也有限。”王夫人聽了,又想一想,道:“也罷,這個分例衹管關了來,不用補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他妹妹玉釧兒罷。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個雙分子也不為過逾了。”鳳姐答應着,回頭找玉釧兒,笑道:“大喜,大喜。”玉釧兒過來磕了頭。王夫人問道:“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鳳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王夫人道:“可都按數給他們?”鳳姐見問的奇怪,忙道:“怎麽不按數給!”王夫人道:“前兒我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吊錢,是什麽原故?”鳳姐忙笑道:“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吊。從舊年他們外頭商議的,姨娘們每位的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吊錢。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樂得給他們呢,他們外頭又扣着,難道我添上不成。【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牙尖齒利。】這個事我不過是接手兒,怎麽來,怎麽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說了兩三回,仍舊添上這兩分的。他們說衹有這個項數,叫我也難再說了。如今我手裏每月連日子都不錯給他們呢。先時在外頭關,那個月不打饑荒,何曾順順溜溜的得過一遭兒。”【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不惟不該怨他,且應謝他,真是會說。】王夫人聽說,也就罷了,半日又問:“老太太屋裏幾個一兩的?”鳳姐道:“八個。如今衹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道:“這就是了。你寶兄弟也並沒有一兩的丫頭,襲人還算是老太太房裏的人。”鳳姐笑道:“襲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他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分例上領。如今說因為襲人是寶玉的人,裁了這一兩銀子,斷然使不得。若說再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須得環兄弟屋裏也添上一個纔公道均勻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個大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等八個小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五百,還是老太太的話,別人如何惱得氣得呢。”薛姨娘笑道:“衹聽鳳丫頭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車子的,衹聽他的帳也清楚,理也公道。”鳳姐笑道:“姑媽,難道我說錯了不成?”薛姨媽笑道:“說的何嘗錯,衹是你慢些說豈不省力。”【東觀閣側批:
  實狀的鳳姐尖辣出。】鳳姐纔要笑,忙又忍住了,聽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嚮鳳姐兒道:“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裏,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東觀閣側批:
  襲人讒言必行事之得意。】【姚燮眉批:襲人分例竟與趙周二姨一樣,夫人之註意襲人者,可知
  矣。又誰知日後之事竟有不然者?】衹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鳳姐一一的答應了,笑推薛姨媽道:“姑媽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了我的話。”薛姨媽道:“早就該如此。模樣兒自然不用說的,他的那一種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裏頭帶着剛硬要強,這個實在難得。”王夫人含淚說道:“你們那裏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夠得他長長遠遠的伏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東觀閣側批:
  已有飬純下正照。】【姚燮側批:未必。】【姚燮眉批:反照後文之襲人。】鳳姐道:“既這麽樣,就開了臉,明放他在屋裏豈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則都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那寶玉見襲人是個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倒能聽他的勸,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且渾着,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說畢半日,鳳姐見無話,便轉身出來。剛至廊檐上,衹見有幾個執事的媳婦子正等他回事呢,見他出來,都笑道:“奶奶今兒回什麽事,這半天?可是要熱着了。”鳳姐把袖子輓了幾輓,跐着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裏過門風倒涼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訴衆人道:“你們說我回了半日的話,太太把二百年頭裏的事都想起來問我,難道我不說罷。”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後倒要幹幾樣
  刻薄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鳳姐可畏。】糊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東西,別作娘的春夢!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一想
  自己,也配使三個丫頭!”【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註射趙姨)娘。】一面駡,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賈母話去,不在話下。
  卻說王夫人等這裏吃畢西瓜,又說了一回閑話,各自方散去。寶釵與黛玉等回至園中,寶釵因約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說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寶釵獨自行來,順路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來,鴉雀無聞,一並連兩衹仙鶴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寶釵便順着遊廊來至房中,衹見外間床上橫三竪四,都是丫頭們睡覺。轉過十錦槅子,來至寶玉的房內。寶玉在床上睡着了,襲人坐在身旁,手裏做針綫,旁邊放着一柄白犀麈。寶釵走近前來,悄悄的笑道:“你也過於小心了,這個屋裏那裏還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帚子趕什麽?”襲人不防,猛擡頭見寶釵,忙放下針綫,起身悄悄笑道:“姑娘來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裏鑽進來,人也看不見,衹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螞蟻夾的。”寶釵道:“怨不得。這屋子後頭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兒,這屋子裏頭又香。這種蟲子都是花心裏長的,聞香就撲。”【東觀閣側批:
  此蟲(姚燮側批:)可謂憐香蟲。】【姚燮眉批:
  凡聞香就撲者,都是花心裏長的小蟲子,諸公聽着。】說着,一面又瞧他手裏的針綫,原來是個白綾紅裏的兜肚,上面紥着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緑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的費這麽大工夫?”襲人嚮床上努嘴兒。寶釵笑道:“這麽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氣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便是夜裏縱蓋不嚴些兒,也就不怕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現帶的那一個呢。”寶釵笑道:“也虧你奈煩。”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着便走了。寶釵衹顧看着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纔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見史湘雲約他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雲便轉身先到廂房裏去找襲人。林黛玉卻來至窗外,隔着紗窗往裏一看,衹見寶玉穿着銀紅紗衫子,隨便睡着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綫,旁邊放着蠅帚子,林黛玉見了這個景兒,【東觀閣側批:
  黛玉眼中如雨。】【姚燮側批:天下竟有如此不湊巧之事。】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雲。湘雲一見他這般景況,衹當有什麽新聞,忙也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讓人,怕他言語之中取笑,便忙拉過他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他說午間要到池子裏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那裏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衹得隨他走了。
  這裏寶釵衹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駡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東觀閣側批:
  如此情真意决,其類不可擬,何此語難為寶釵聽得。】【姚燮眉批:木者絳珠草,石者補天石也。】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忽見襲人走過來,笑道:“還沒有醒呢。”寶釵搖頭。襲人又笑道:“我纔碰見林姑娘史大姑娘,他們可曾進來?”寶釵道:“沒見他們進來。”因嚮襲人笑道:“他們沒告訴你什麽話?”襲人笑道:“左不過是他們那些玩話,有什麽正經說的。”寶釵笑道:“他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話未完,衹見鳳姐兒打發人來叫襲人。寶釵笑道:“就是為那話了。”襲人衹得喚起兩個丫鬟來,一同寶釵出怡紅院,自往鳳姐這裏來。果然是告訴他這話,又叫他與王夫人叩頭,且不必去見賈母,倒把襲人不好意思的。見過王夫人急忙回來,寶玉已醒了,問起原故,襲人且含糊答應,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寶玉喜不自禁,又嚮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傢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傢裏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裏沒着落,終久算什麽,說了那麽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唬我。從今以後,我可看誰來敢叫你去。”襲人聽了,便冷笑道:“你倒別這麽說。從此以後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衹回了太太就走。”寶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沒意思。”襲人笑道:“有什麽沒意思,【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為末捲蔣玉函(蔣琪官)寫照。】【姚燮側批:
  然則跟小旦如何。】難道作了強盜賊,我也跟着罷。【東觀閣側批:
  不跟強盜成卻跟小旦。】【姚燮側批:然則跟小旦如何。】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人活百歲,橫竪要死,這一口氣不在,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寶玉聽見這話,便忙握他的嘴,說道:“罷,罷,罷,不用說這些話了。”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實話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說冒撞了,連忙笑着用話截開,衹揀那寶玉素喜談者問之。先問他春風秋月,再談及粉淡脂瑩,然後談到女兒如何好,又談到女兒死,襲人忙掩住口。寶玉談至濃快時,見他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衹要死的好。那些個須眉濁物,衹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衹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衹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絶(極)大議論。】襲人道:“忠臣良將,出於不得已他纔死。”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汙在心裏,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鬍談亂勸,衹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涌,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東觀閣側批:
  說到此,方是真正情種。】【姚燮眉批:
  此等議論,愈出愈奇,可謂真正情種矣,卻與第十九回所云化成輕煙被風吹散等語意同。】襲人忽見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睏了,不理他。那寶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丟開了。
  一日,寶玉因各處遊的煩膩,便想起《牡丹亭》麯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有小旦齡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門來找時,衹見寶官玉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嘻嘻的讓坐。寶玉因問“齡官獨在那裏?”衆人都告訴他說:“在他房裏呢。”寶玉忙至他房內,衹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寶玉素習與別的女孩子頑慣了的,衹當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進前來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來唱“裊晴絲”一套。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擡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見他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字那一個。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過這番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衹得出來了。寶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說了,遂出來。寶官便說道:“衹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兒那去了?”寶官道:“纔出去了,一定還是齡官要什麽,他去變弄去了。”
  寶玉聽了,以為奇特,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裏又提着個雀兒籠子,上面紥着個小戲臺,並一個雀兒,興興頭頭的往裏走着找齡官。見了寶玉,衹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麽雀兒,會銜旗串戲臺?”賈薔笑道:“是個玉頂金豆。”寶玉道:“多少錢買的?”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一面說,一面讓寶玉坐,自己往齡官房裏來。寶玉此刻把聽麯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樣。衹見賈薔進去笑道:“你起來,瞧這個頑意兒。”齡官起身問是什麽,賈薔道:“買了雀兒你頑,省得天天悶悶的無個開心。我先頑個你看。”說着,便拿些𠔌子哄的那個雀兒在戲臺上亂串,銜鬼臉旗幟。衆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獨齡官冷笑了兩聲,【東觀閣側批:
  賈薔與齡官情意,又是一種寫法,衹好獻小殷勤而已。】【姚燮眉批:薔之與齡獻小殷勤而已。】賭氣仍睡去了。賈薔還衹管陪笑,問他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傢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裏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賈薔聽了,不覺慌起來,連忙賭身立誓。又道:“今兒我那裏的香脂油蒙了心!費一二兩銀子買他來,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說着,果然將雀兒放了,一頓把將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裏,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不說替我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說着又哭起來。賈薔忙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幹。他說吃兩劑藥,後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會子請他去。”說着,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賈薔與齡官皆非讀書通文理者,故一味昵昵兒女如(女),不得與寶林輩比其分毫也。】賈薔聽如此說,衹得又站住。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癡了,這纔領會了劃“薔”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也不顧送,倒是別的女孩子送了出來。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着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衹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襲人昨夜不過是些頑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今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衹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此皆寶玉心中所懷,也不可十分妄擬。
  且說林黛玉當下見了寶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從那裏着了魔來,【東觀閣側批:
  各人得各人的眼淚,(姚燮側批:)千古名論,此書揭出古之傷心人。】【姚燮眉批:
  各人得各人的眼淚洵為名論,若村嫗之搶地呼天號眺不已者其淚從同。】也不便多問,因嚮他說道:“我纔在舅母跟前聽的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人前頭說一聲去。”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麽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襲人忙道:“這是什麽話?他比不得大老爺。這裏又住的近,又是親戚,你不去豈不叫他思量。你怕熱,衹清早起到那裏磕個頭,吃鐘茶再來,豈不好看。”寶玉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傢趕蚊子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忙問:“怎麽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麽睡着了,褻瀆了他。”一面又說:“明日必去。”
  正說着,忽見史湘雲穿的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傢裏打發人來接他。寶玉林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史湘雲也不坐,寶林兩個衹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雲衹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傢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麯。少時薛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捨。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傢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傢去又恐受氣,因此倒催他走了。衆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着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了。眼看着他上車去了,大傢方纔進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王夫人命襲人作寶玉屋裏人,便是寶釵定親影子。蓋王夫人早有成見,賈母亦不能做主。況有金玉前緣之說,有端莊穩重之譽。上下大小同然一詞。賈母縱使屬意黛玉,王夫人亦必不依從也。觀此回自己做主將襲人給寶玉,則其自己做主為寶玉聘寶釵何待再計哉。讀此回而衹認作襲人文字,矮人觀場耳。
  寶黛二人至此時,纔得心心相印,滿意分拆不開,而不知金玉之說,已牢不可破矣。人實為之,謂之何哉。古今來主臣朋友,遇合不終,比比皆是,不獨此兩人也,為之慨然。
  以上十餘捲,將寶玉之鐘情於黛玉,黛玉之被害於寶釵處,麯麯描寫,已極透徹,以下着筆,易露痕跡,是以鋪敘閑文,亦文字疏密相間之法也。】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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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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