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风沙灯影中的街市--"长街却在风沙里,人影寥寥,灯影摇摇,冒了黄尘独自过红桥。"《味辛词·添字采桑子》。那风沙灯影中的长街,实是在展现充斥于人间的冷漠与荒寒,所以这首词的起笔即云:"劝君莫问春来未!"
这里,有深宵街头"呵夜"的士兵--"街头,路灯焰小,正青磷数点乍成球。渐见幢幢暗影,似闻鬼语啾啾。"《味辛词·木兰花慢》。"雨后长街悄,天远疏星小。瘦马衔枚,饥兵呵夜,哀笳破晓。"《味辛词·灼灼花》。那"青磷"样的"路灯","暗影"般的"饥兵","鬼语"似的"呵夜",以及哀鸣的角声,无处不暗示着虽曰人世实为鬼蜮的现实,透出对战乱无宁的社会的一种忧心。《木兰花慢》的"词序"即有:"……戍兵呵夜,冷风挟沙扑面,飒飒然疑非人世"之语。
这里,街头的乞丐也被父亲摄入词作--"试听街头乞丐,正饥熬夜永,冷怨宵寒。号呼惨苦,堪怜无个人怜。"《味辛词·庆清朝慢》。那"熬饥""怨寒"的乞丐形象,自然是隐含了词人对挣扎于生死界上的饥民的深深同情;但父亲的词笔并未止于此一形象上,他由乞丐的"无个人怜"又"层转深入"而说出"不是世人情落寞,乞人怜处得人嫌"这看似颇不近情理的话。这里,实际已由乞丐转入内心中深隐的自身为人立命的人性尊严这一主题,可能正是那无人怜的乞丐形象触动了词人内心这份深意,这时词的境界实际已由狭隘的对穷苦人的同情上升到一个人生哲理的层面。
这里,有旧都冬日长街行走的驼队,我以为《荒原词》中的一首《贺新郎》,是这类词作中写得最为完整而深邃的:
又是寒冬矣。也颇思、村醪取暖,市楼买醉。踽踽行来举头见,一队明驼迤逦。爱他有些儿画意。曲项高峰肉蹄软,想来从大漠风沙里。一步步,几千里。
庞然卧息长街内。又木然、似眠似醒,非悲非喜,偶一摇头铎铃响,声落虚空无际。有谁识、此君心理。万里长城曾见否,问凋零破败今余几。驼不语,蹶然起。
这是一首咏驼之词。但父亲绝不是把驼作为大自然中万物之一的"物"来吟咏的,都市长街行卧的明驼,已然溶入了人间世象,成为"人世间之事象",父亲是把驼作为人世的一分子来叙写的,驼有心有情,尤其是它摇头时偶一发出的铎铃声,上彻长空,余响无际。词人称之为"君",与之对话。此词作于1931年之岁末。儿时在北平,我时见冬日古老的旧都长街上或行或卧的驼队;年长后,深爱这首词,每读此词,总是被词中那厚重的历史感,绵邈的苍茫意所震撼,感到一种内心的触动,一种生命的感发。写至此,又忆及父亲的恩师沈尹默先生的一首诗。1935年父亲的《苦水诗存》印行后呈送老师,老师读后赋诗予以鼓励,其中有"老驼秀发姿,稳踏千里地。断与牛羊殊,无复水草意"四句。过去对此我曾有些不解,这虽是在肯定弟子的诗"温驯出辛酸,平凡蕴奇恣",但那时父亲还不满40岁,老师何以要取"老驼"为喻?及今忆及,或许与这首咏驼之词有些关联?不敢臆断,揣测而已。由此我又想及,父亲是否由于老师的称赞,而后自拟书斋名为"倦驼庵"呢?
话说得远了。我只是觉得父亲这些取象于人间事象的词,有力地证明着父亲是一位现实人生中脚踏实地的现代词人,绝非生活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遗老遗少式的附庸风雅。
再看父亲词中属于想象中的幻象者,这是他由自己的心意创造出的一种形象。古人诗词中的幻象大约就是"游仙"一类,或者即如李贺笔下的幻想世界。父亲词中想象中的幻象如《味辛词·鹧鸪天(四首)》中的"佳人",如《霰集词·虞美人》中的"蜡人",都是美人香草的幽约喻托。《荒原词》中《卜算子》一首展现的荒原烈火的景象,更可说是这方面的代表,不复赘言。
七、"闻角"而兴的晚年词作
--《闻角词》
20世纪末,为父亲编订"全集",《濡露词》结集至1952年近十年间,词作是一个空白。1949年秋,父亲大病卧床,中辍了笔耕,而1949年之前,父亲于学术研究之外,创作上有小说、有诗歌,不可能没有他所说"习而嗜马"的词。2001年父亲的弟子周汝昌觅得父亲自1941年以后近二十年间给他的信札中的一小部分(也有百余通),其中1948年春的信中有一首佚词《踏莎行》,证明了我的看法,这一时期定有词作,以待后人辑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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