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未死的沙威   》 第39節:讀學子習作有感(3)      梁曉聲 Liang Xiaosheng

  《悲慘世界》之所以並非“流於平面”,難道不正是因為雨果並沒有將冉·阿讓的苦難僅僅視為“個人的苦難”嗎?——誰如果僅僅因為別人的苦難於己無關便麻木漠然,那還是一個進化了的人嗎?迄今為止,人類最大規模最大面積的苦難,除了天災,難道不主要是人施加給人類的苦難嗎?《辛德勒的名單》所呈現的苦難,與今天中國大學校園裏的學子有什麽直接的關係?沒有,便失去了促使人反思的意義了嗎?
  談論真正的“悲劇精神”,不談《普羅米修斯》,不談高爾基的《丹柯》,不談雨果的《九三年》,甚至也不談狄更斯的《雙城記》,那還談個什麽勁兒?餘華的《活着》、《許三觀賣血記》,究竟揭示的是苦難對人的異化,還是正面展現人對苦難的“超越”——讀不懂這個起碼的問題,將人被苦難的異化當成人在苦難中修成了什麽正果,那不等於說阿Q在死刑判决書上將圈畫得極圓是達到了一種的境界麽?……
  凡此種種,種種——滿紙“思想者”的鬍說八道。而最主要的是,實際情況在這一篇論文中被歪麯了,即——不是中國作傢總體的弱智,腦子都進水了,而是——有多少人當年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念,曾用頭去撞那固若金湯的創作的“禁區”——這一個中國當代文學的艱難過程,本身就是帶有悲劇色彩的,而且體現着悲劇精神……對以上的時代背景避而不談的話,那麽就沒有什麽資格解讀“文革”後十年的文學了。因為某些作品之所以是當時的那樣,而非現在流行的寫法,是具體歷史條件下的文學現象,那——衹要允許一位作傢表達他三分的誠實思想,那麽他可以“戴着鐐銬在鋼絲上跳舞”——當年的一種半公開的比喻……
  總而言之,郭郎的《從苦難到欲望》,給我相當不良的閱讀印象。但是近日當我重讀它,一思再思,又形成了新的看法:
  第一,他在獨立思考——獨立;思考——這難能可貴。
  第二,從苦難到欲望,確是從古至今全人類文學現象演變的一條綫索。不但是文學的,而且是文藝的,文化的。
  第三,西方人指出過這一演變;中國人也開始面對並頻頻談論。但本校學子中,還沒有誰肯動這份腦子試圖加以分析。
  第四,他做了這種嘗試,衹不過知識準備太不充分而已。當加鼓勵,而不是全盤否定。
  我的建議乃是——郭鵬應該將此篇當成畢業論文來進一步思考,並理清如下基本思路:
  一、人類走到今天的文明,是一個歷經苦難的過程。苦難分為人為的和天定的(不可抗力)。
  二、造成大多數人類苦難的原因,倘是人為的,它永遠是文學,文藝,文化必然屢加叩問的本能。文學、文藝、文化喪失這一種本能,人類無復再有什麽“人文關懷”可言。
  三、純粹“個人的苦難”——如果它不是由社會的不平、不公或人類的貪欲所導致的,那麽,它其實更是不幸。比如殘疾首先是一種不幸;戰勝殘疾需要確立精神上的信念。但這不是所謂的“悲劇精神”,更是“自強不息的精神”。
  四、真正的“悲劇精神”是以崇高為基礎的一種精神。無此基礎,任何悲劇,衹不過是悲劇,斷無什麽“悲劇精神”可言。在這個意義上,《哈姆萊特》、《奧賽羅》是悲劇,但衹有《普羅米修斯》、《辛德勒的名單》和《九三年》、《雙城記》、《鋼琴傢》、《美麗人生》等纔有“悲劇精神”。
  五、作傢餘華曾說過這樣一番話:“對於我,寫一個人的欲望遠比寫他或她的性格更重要,也更能引起我的興趣。”——這是我所聽到過的,關於在小說創作中如何塑造人物的特別經驗性的見解。以此見解來重新詮釋《巴黎聖母院》和《紅與黑》,將無疑更加深我們對富婁洛和於連的認識。對全人類古今中外的文學現象作一番掃描,我們當會發現——餘華的見解其實具有普遍性,乃是早在實踐着的一種創作的方法。在中國作傢中,餘華的《活着》和《許三觀賣血記》,確乎在此點上達到了一種自覺。
  六、但須切記——對於文學,文藝,沒有哪一種方法是最好的。僅就創作的方法論而言,沒有惟一。使《基督山伯爵》的人物立體的,不是別的,正是欲望。而使《悲慘世界》的人物成功的,則不完全是欲望——起初是欲望,後來是信仰。基督山伯爵是欲望的化身;冉· 阿讓是信仰的化身,是米哀裏主教的傳人……
  七、最主要的是,要理清一條中國現當代文學演變的綫索,一旦陷入方法論的孰高孰低,不但是作繭自縛,而且是自以為是——等於糟蹋了一篇較有價值的論文前途……
  總而言之,關於此篇論文,該點評的方面實在太多了。
  故我不能一一寫來,衹有當面再講……
  該說說《尋找飛魚》了。
  我不能承認它是一篇小說——“小說無定法”這樣一句話,是指創作小說的方法應不拘一格,好比鞋子應是多種多樣的。但鞋子既為鞋子,必由基本前提組成,不去說。當然,它也不是散文、隨筆、雜文,更不是詩。
  那麽它是一篇什麽呢?
  這裏提出的問題,在喜歡寫作的同學中是帶有普遍性的,即——要表達什麽?用什麽體裁表達?
  某些同學,往往忽略後者。而忽略意味着,不明白自己在“作”什麽?創作者不明白此點,作品往往是“四不象”。其實郭郎此篇,是包含着某些小說之基本元素的:有人物;有一個人物尋找另一個人的情節;有尋找的原因。這些都很清晰。如果能使這些方面進一步呈現體裁的特徵,則便是一篇小說了。而現在,它僅像小說的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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