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三十五回 流盼屬新知似曾相識 聽歌懷故國無可奈何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原來這位督辦,不但沒有官僚的氣度,而且乳臭未幹,衹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孩子。當年有一個秘書長的兒子,十八歲就當參事,人傢就引為奇談,自己還不十分肯信。而今卻親眼看見這樣年幼的督辦,他怎樣不奇怪?那甄寶蔭雖然年輕,卻也很知道應酬的規矩,客客氣氣讓楊杏園坐下。那聽差取了三根雪茄,一人遞了一支,又擦了火柴,一一來燃着。
  楊杏園這時就近看那甄寶蔭。細嫩的皮膚,本來就不黃不黑,兩腮上一點氣色沒有,越發顯得蒼白,光光臉子,架著一副大框眼鏡。猛然一看似乎很俊秀,仔細一看,卻一點精神沒有。他兩個上了黃黝的指頭,夾着雪茄坐在床上抽,一面說話。他除了談些嫖經賭經而外,就是談哪位總長的近況如何,哪位闊人的靠山奚似。談到闊一點的人,總是稱着西林河間項城。再次一點的闊人,就連着那人的姓和號,一塊兒稱呼,不叫他的名字,譬如叫王剋敏做王叔魯,曹汝霖叫做曹潤田之類。楊杏園起初不知道他是什麽督辦,後來因為他常常說到毛革的事情,又被張達詞點明了幾句,纔曉得他是改良外蒙毛革督辦
  三人談了一會子,那甄寶前就忘其所以了,由嫖經又談到土娼。便問張達詞道:“你說的那個人,怎麽這時候沒有來?我等的不耐煩,我們先找個什麽事混混,好不好?”張達詞道:“你還接着燒兩口,她就快到了。”甄寶蔭笑道:“煙現在夠了。回頭等着她來替我們燒罷。”商議了一陣,究竟也沒有想到什麽暫時消遣的法子,這時有一個穿白色衣眼的茶房走了進來,含着笑容輕輕的說道:“來了。”甄寶蔭道:“什麽還要這樣鬼鬼祟祟的,來了幹脆進來得了。”茶房笑着答應了幾個“是”,退了出去。
  一會工夫,就聽見吱咯吱咯,一陣皮鞋響。擡頭一看,走進兩個女子。一個二十上下,穿着杏黃色的西服,白色的裙子,蓬着捲頭,胸面前挂着一串珠子。一個衹有十六七歲的光景,一身的水紅,連帽子也是水紅色的,帽子後面,露出半截短發。她們一進門,就有一陣粉香,輕輕對甄張二人,叫了一聲大爺三爺。對楊杏園卻笑笑,微微的點了一個頭,就算招呼的意思。張達詞先就對她二人道:“姊妹倆老是在我們面前說英文,暗通關子,今天有懂得的人在這裏了。”這時楊杏園恍然大悟,所謂教跳舞的西洋留學生,就是這一對人物。張達詞跟着給楊杏園介紹,指着那位年紀大的叫愛爾女士,年紀小的叫愛思女士。愛爾女士坐在煙榻上,愛思女士坐在張達詞的身邊。張達詞伸手握着愛思的手,愛思很不在乎似的,便挨身坐下,和張達詞坐在一張煙榻上。楊杏園想到:“看她這個樣子,到是一個交際明星。”便問她讀了多少年的英文。那愛思毫不思索的,用英語回答“讀了五年英文”。繼續地她又談了十幾分鐘的英語,都說得十分流利,一點破綻也沒有。楊杏園心裏想道:“這事很奇怪,發音這樣正確,說話這樣暢利,就是北京城裏真正的女學生,十中難挑一二。她們挂起學生的牌子騙人,卻也難怪。”他們說話時,那愛思的手帕,掉在地下,她就低着頭去撿,那背脊和脖子,露出雪白一大塊。張達詞坐在她身邊,看見她脖子上繞着一根桃紅色絲縧,拿手一提,說道:“這麽大人,還挂鎖嗎?”他一提時,那絲縧由愛思領圈裏面露了出來,下端係着一個金子打的小十字架,很是精緻。愛思笑着道:“你總是愛胡闹。”連忙把那十字架,依舊塞到衣領裏面去。張達詞笑道:“你們一歐化,簡直歐化得沒有道理。這是外國人最尊敬的東西,你們拿來當玩意。”他們三個人在這裏說話,那愛爾卻倒在甄寶蔭榻上和他燒煙。甄寶蔭說道:“咱們年紀也還相稱,我請你當一個英文秘書,你幹不幹?”愛爾睡在枕頭上,用煙簽子醮着煙膏子,正往燈上燒,聽了這話,把手的肘子撐着床,擡起頭來望着張達詞,笑道:“你瞧,這是怪話不是?我當他的秘書,按月給薪水得了,還問年紀做什麽?”張達詞也笑道:“這話一點也不怪。請男秘書可以不談年紀,請女秘書就非談年紀不可。”說着掉轉臉來對愛思道:“他是一個督辦,可以請你姐姐當秘書。我這個小人物,用不着秘書,請你做什麽呢?”甄寶蔭在床上坐了起來,用手將腿一拍,說道:“還有一個名目啊,你不會請她當英文教員嗎?”張達詞道:“要是這樣的名目,可以敷衍得過去,那就好說話了。何必一定要說英文教員,就是說跳舞教員,鋼琴教員,也無不可以的了。”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說來說去,無非把愛爾愛思兩人開玩笑。
  楊杏園靠在旁邊一張沙發上,翹着腳,把一隻手在椅子圍上托着臉,衹是微笑。那愛思坐在張達詞的身邊,卻不住的用眼睛瞟過來。過了一會兒,愛思忽然對楊杏園抿嘴要笑,自己好好的把頭低了下去。她一眼看見張達詞正望着她,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張達詞笑道:“你這是發了什麽毛病?”愛思道:“難道不許人笑嗎?”張達詞道:“笑是許你笑,但是一點事因沒有,你忽然笑起來,笑得可怪。”愛思道:“怎樣沒有原因,原因在我心裏啦。”張達詞架起一隻腿,歪着身子,一直望到愛思臉上,問道:“原因在心裏!原因在心裏!什麽原因?”愛思將手把張達詞的腦袋一推,笑道:“討厭勁兒!過去。心裏有原因啦,你管得着嗎?”張達詞看見她撒嬌的樣子,不由得哈哈大笑。甄寶蔭道:“你這人真是賤骨頭。她好好和你說話,你要干涉她。駡了一頓,你又笑了。”說話時,甄寶蔭已經抽了好幾口煙,愛思抽出手絹,在空中拂了兩拂,把眉毛一皺道:“這屋子裏鬧得烏煙瘴氣,怪悶的,咱們外頭坐罷。”甄寶蔭也笑着對楊杏園道:“杏園兄,咱們到外頭去坐坐,可以請教請教兩位女士的妙舞。”
  五個人一路到外頭屋子裏來。楊杏園一眼看見圓桌上放着一隻盛四弦琴的木頭盒子,一猜就是二位女士帶來的。心想他們還會拉凡阿零,總也算得多才多藝了。這屋子本有一個聽差一個護兵在這裏伺候,看見甄寶蔭出來,都站着像僵屍一般。甄寶蔭對他們略微擺了一擺頭,說道:“出去。”他們蚊子哼着一般,答應了一個“是”字,退了出去了。楊杏園隨便坐在一張沙發椅上,愛思也坐了下來。低低笑着問楊杏園道:“你貴姓?我還沒請問。”楊杏園道:“我姓楊。”愛思道:“我們好像在哪兒會過。”楊杏園笑道:“不能吧?”愛思用左手一個食指,比着嘴唇,偏着頭想了一想,笑道:“這事的確是有的。”張達詞走過來望椅子上一坐,坐在愛思的這一邊,將身子挪了一挪,望愛思身邊直擠。笑道:“你們一見面,就這樣親熱,說體己話兒。我們認識了半個月,怎樣生猴子似的,遠遠的就離着?要親熱大傢親熱。”說着又擠過去一點。愛思把身子一扭,一鼓嘴道:“怎麽啦!”楊杏園笑着站了起來,說道:“鬧什麽?我讓你們坐。’深達詞道:“你們剛纔說什麽?”愛思本伸着兩衹高跟鞋的腳,這時一縮一頓,把頭一扭道:“話多着啦,就是不能告訴你。”楊杏園恐怕張達詞有些誤會,笑着說道:“你說奇怪不奇怪?她說好像在什麽地方會過我。”甄寶前擁着愛爾在對面一張沙發上,正要她教跳舞,便插嘴道:“這事也許有的,她們常常上華洋飯店,也許你們會過了。”楊杏園道:“除非如此。但是我又不會跳舞,衹不過偶然去一兩回罷了。”又對愛思道:“怎樣就會把我留在腦筋裏了。”那邊愛爾插嘴笑道:“你這句話問了不要緊,不要氣死張三爺。”張達詞道:“不相幹,我們根本上就沒關係,我還和他倆做媒呢。不信,你問問他。”說時指着楊杏園道:“你們沒來,我早就介紹過了。”一面說着,一面將那桌上琴盒打開,拿着琴和拉弓遞給愛爾。說道:“藉光,藉光。”愛爾含着笑,接了琴站着起來。張達詞又對愛思道:“藉光,藉光。”愛思伸了一個懶腰,笑道:“今天我一點兒勁都沒有。”張達詞對楊杏園道:“她們兩位,一位拉,一位舞。真好。可惜她不賞面子,你沒有眼福。”楊杏園也笑着對愛思道:“真不賞面子嗎?”愛思又伸了一個懶腰,笑道:“可別見笑。”甄寶蔭在口裏取出雪茄煙,在桌上玻璃煙缸子上,敲了一敲煙灰,對張達詞道:“怎麽樣,人傢一說就行了。你呢?”張達詞笑道:“我是拉纖的,那又算什麽呢?”說時,那愛爾反扭着左手,將幾阿零抵在肩上,右手拿着琴弓,便拉了起來。愛思站在屋中間的地毯上,前仰後合,左搖右擺,合着拍子便舞起來。她跳舞的時候,老是含着微笑,她那雙眼睛,就像閃電似的,不時的對着楊杏園射來。舞了一會,凡阿零先停了,愛思兩衹手,牽着裙子角,斜着腰往下一蹲,眼睛對着甄寶蔭張達詞楊杏園三個人一瞟。這一點兒神情,學外國人學得極像。他們三個人不約而同的,就鼓起掌來。甄寶蔭順手將墻上電鈴機子,按了一按,聽差走了進來,垂手排腳站在他面前。甄寶蔭道:“你吩咐他們,須備五份點心送上來,越快越好。”聽差的答應了幾個“是”,倒退了兩步,然後纔出去了。一會工夫,這飯店裏的茶房,捧着一隻托盤進來。就在桌上擺了兩碟牛乳點心,斟上五杯咖啡。大傢便圍着桌子坐下來喝咖啡吃點心。
  楊杏園因為甄寶蔭雖然年紀極輕,卻是特派的官僚,認為非我道中人,所以和他談話,總存着三分不屑的意思。甄寶蔭那樣放浪形骸,在這裏抽煙狎妓,正是高興的時候,見楊杏園淡淡的神情,他以為初次見面的緣故,卻也沒有註意。這時大傢坐着喝咖啡,不免要找些話說,便對楊杏園道:“楊先生公事很忙嗎?鼎老人很好,在他那裏辦事比別處好。”楊杏園聽他這話,莫名其妙,張達詞在那邊,卻目視楊杏園。楊杏園想起剛纔他介紹時候的話,心裏有幾分明白,便隨話答應,含糊着過去。甄寶蔭又道:“我還是在鬍總長傢裏,和他同過一回席。”張達詞知道楊杏園最怕談官場應酬,便把話扯開,笑道:“這一些闊人,都喜歡旦角,不知有什麽緣故?鬍春航在常小霞那裏報效的數目,真是可觀。第二要算陳伯儒了,和牛蕭心兄妹,沒有一天不在一處混。”甄寶蔭道:“那還罷了。還有沒有下海的票友,也和小旦一樣,陪着大老玩,這是何若?”張達詞道:“你說的是瀋子圍嗎?難怪呢,他這一嚮忽然闊起來了。”甄寶蔭道:“闊不闊,我是不知道。聽說新認識了一個吉林朋友,藉了好幾千塊錢,給他製行頭。加上還有個財政界章華鬆做他的靠山,吃喝是不焦的了。”楊杏園道:“這人也是世傢子弟,何至於弄到這步田地?我想這話也不盡然。”張達詞道:“我們以忠厚待人,當然不相信。不過他住在北京吃喝嫖賭穿,一月整千洋錢的花銷,是哪裏來的,卻很可研究呢。”楊杏園道:“他住在什麽地方?”張達詞道:“正離你那兒不遠。”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正望着愛思。愛思說道:“你說什麽?可別占便宜。”張達詞笑道:“說句話占點便宜都不行,那還能提別的嗎?”愛爾正抽着一根煙捲,在嘴上取了下來,兩個指頭夾着彈了一彈灰,反過手去,將煙遞給下手坐的甄寶蔭,將嘴唇撮起來,往前一噓氣,嘴裏的煙,箭也似的,對着張達詞臉上吹來,笑道:“你別挨駡了。”張達詞哈哈大笑,口裏不住的叫“好香”。他們一面說話,一面鬧,又鬼混了許久。
  愛爾走到窗子邊將窗簾子一掀,衹見半輪月亮,正在樓外柳樹影子下,笑道:“鬧了這久,時間還早,月亮還是剛出來呢。”張達詞道:“你是樂糊塗了,連東西南北也分不出來,這月亮望下落,你當它望上走呢。”愛爾對愛思使一個眼色,輕輕的說道:“咱們走罷。”張達詞看見,便拉愛爾到裏面房間裏去說話,一會兒工夫,張達詞出來,愛思又進去了。張達詞便就着甄寶蔭坐在一處,頭靠頭輕輕的說了許多話。甄寶蔭一面微笑,一面點頭,然後大聲說道:“讓她回去,還是過天說罷。”說時在身上,掏出皮夾子,拿了兩張拾圓的鈔票,遞給張達詞。張達詞剛要接過去,甄寶蔭手又往回一縮,笑道:“你和愛思的交涉,應該辯明。要不然,不明不暗,弄得我回回和你開車費,這真是冤枉。”張達詞把手往屋子裏指,又對楊杏園一望道:“今天這種情形,我還想吃什麽天鵝肉呢?”甄寶蔭道:“不知你那話,是不是成心說的?其實這不成問題。”張達詞不等甄寶蔭說完,以目相視,甄寶蔭也就一笑,將錢仍舊遞給了他。張達詞拿了這錢,便到裏邊屋裏去了。一會愛爾愛思兩人從裏面出來。愛爾對甄寶蔭道:“勞你駕,請您吩咐你的貴管傢,到外面去叫我的車夫。”甄寶蔭笑着答應道:“是。”將鈴一按,聽差進來了,甄寶蔭道:“你出去叫艾小姐的馬車套車。”聽差答應着去了。愛爾愛思和三人笑着微微的點頭,說道:“改日見。”他們三人都也站着起來相送。愛思站在楊杏園身邊,將他的衣服一牽,忽然握着他的手,仿佛有個什麽東西在手掌心裏。這愛思以目斜視,眼睛珠一轉,楊杏園會意,就把那東西捏住了。他們三人送到房門口,就不再送,愛爾愛思兩人,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杏園和張甄二人又坐了一會兒,無非談的是做官取樂兩件事。甄寶蔭說道:“今天不知道楊先生來,不恭得很,改日再找個地方敘敘。”楊杏園雖然謙遜着,究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客氣。便對張達詞道:“我到你那邊坐坐。”便辭了甄寶蔭到張達詞房裏來。楊杏園埋怨他道:“你這人真是豈有此理!為什麽和我瞎吹,說我是個秘書?”張達詞笑道:“一點沒有關係。你有所不知,這位甄督辦,是論資格交朋友的,越說你的來頭大,他越發和你親近。我老早的說你不過是新聞記者,你就坐不了許久。你坐不了許久,怎樣交得上這一位女朋友?”楊杏園笑道:“我並不要結交這樣一個女朋友,我為什麽要你替我吹牛?”張達詞笑道:“那小傢夥和你很有意思,你不要辜負人傢。她背着你嚮我問你的住址和電話號碼,我都告訴她了。”楊杏園道:“那你簡直胡闹!我為什麽和她們這些人往來?”張達詞道:“你不要瞧她不起,背起履歷來,也許比我們闊得多。”楊杏園雖然清白自許,但是男女之間,究竟是不接近的好。若是接近了,就是時諺所謂,難免兩性的吸引,這種吸引,是很神秘的,它要發生的時候,决計不是什麽階級上限製得住。楊杏園一想,她剛纔給個什麽東西給我,好像紙團,我倒要看看。因此和張達詞沒有多談,他就走了。走到大門口時候,他本來就想在袋裏拿出紙團來一看,可是這門口不住的人來往,又忍住了。坐上車去,再拿出來看時,原來是一張局票,並沒有什麽。翻過背面,仿佛有些字跡,卻是鉛筆寫的,在街燈下,哪裏看得出來?
  這時車子經過西長安街,車子在平整的馬路上拉,又快又平適,天上的月亮,斜着照在路邊的槐樹林上,那樹影子,一排一排的倒在地下,現出地上的月色,格外的白淨。路邊的垂柳,葉子已經全緑了,樹上好像很是濕潤,托着月色,似乎有點淡緑的清光。再一看樹林邊電桿上的電燈,也都映成清淡的顔色,不是那樣亮了。楊杏園剛纔在藍橋飯店,耳目雜於聲色之中,綺羅之叢,快活雖然快活,總是昏昏沉沉的。現在到了這地方,淨蕩蕩的,不見一點富貴之象,一剎那間,簡直是一場夢。他由繁華冷淨之變幻,想到“色即是空”的一句話,由“色即是空”的一句話,又想到愛爾愛思姊妹兩人,似乎是個有知識的人,何至於做這種賣人肉的生活?仔細想了一想,不明白這是什麽道理?這樣看起來,大街上裘馬翩翩,招搖過市的老爺太太,裏面未嘗沒有……
  想到這裏,忽聽見後邊有兩輛車子追了上來,有兩個人在車上說話。有一句話送入耳朵,是“明天還去不去”?這話很像是熟人的聲音。楊杏園便聽他說些什麽,恰好那兩輛車子,緊緊的隨在後面,一句一句聽得清清楚楚。當時又有一個答道:“自然去,怎麽不去?頭一排的座位,我已經定了三個。”這個似乎笑道:“定了三個座,我有一席嗎?”那個道:“你要去呢,自然有你一席,你若不去,自然也有人填缺。”這個道:“很好,你另請高明罷了。明天有一個地方去,比你那兒好得多呢。”那個道:“什麽地方,說來聽聽。”這個似乎笑道:“明天下午,吳芝芬在西老傢裏邀頭,約我湊一腳,你說有味嗎?”那個道:“你不要鬍吹,他們遺老捧角,有你的份?”這個道:“實話,有倒有這一回事,雖沒有要我捧角,我卻打聽得實在。”那個說:“你怎樣知道?”這一個道:“西老是我們的同鄉,他的五少爺,也是一位半吊子名士。昨天和幾個朋友在一處談戲,有人說芳芝仙的戲不好,他急得面紅耳熱,和人傢吵。有人笑着說,你就衹衛護着你的芳幹妹,不衛護你的吳幹妹,他說,怎樣不衛護?今天我還和老爺子商量着,後天替芝芬打牌呢?”楊杏園聽到這裏,不覺插嘴道:“吠!你們在這通衢大道,宣佈人傢秘密,豈有此理?”那人大驚,月亮影下,仔細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吳碧波,別外一個,是吳碧波的同學,楊杏園也會過的。吳碧波笑道:“你這冒失鬼,突然一喊,我們倒嚇了一跳。”楊杏園道:“你們現在放着書不念,天天捧角嗎?”吳碧波道:“那也偶然罷了。”楊杏園道:“剛纔我聽見你說周西老。我想起一樁事,華伯平來京了,他正要找這些人。請你明早到我那裏來一趟,我和你一路找他去。”吳碧波就答應了。說到這裏,車子到了分路的地方,各自走各人的。
  一會兒楊杏園到了傢裏,第一要緊的事,就是要看那張局票寫的是些什麽,他等提水來沏茶的長班走了,然後又把房門掩上。這纔把那張局票拿出來,再看背面鉛筆寫的字句,是:
  楊先生:我和你實在很熟,明天下午六點鐘,我在神州飯店九號候你。你下了衙門的時候,就請你順便來會我,好仔細談一談。此事要守秘密。
  楊杏園拿在手上看了幾遍,心裏想,我怎樣會和她認識?這話奇得很,無論如何,我沒有這樣的熟人。自己又把這張紙逐句推敲一番,忽然大悟,想道:“有了。這上面最要緊的地方,就是下衙門一句話,她以為我是一位大老爺,所以極力和我聯絡。其實我是一介寒儒,你上了張達詞的當了。我以為她寫字條給我,或者真有什麽可聽的話。原來如此,也就極平常的事情了,何必那樣做作呢?這張紙,別讓別人傢看見了。不知道緣由的,一看見了又不要說是一段風流案嗎?”想到這裏,擦了一支火柴,把紙就燒了。
  到了次日,吳碧波果然來了。他問道:“華伯平這個日子,他到北京來做什麽?”楊杏園道:“我也閑不清楚。他略略的說了幾句,是為民選省長這個問題來的,意思要和寓京的大老,分頭接洽。要求這些大老,幫他一點忙。”吳碧波道:“周西老,頑固得很,聽了這些什麽運動請願的事,沒有不頭痛的,找他做什麽?”楊杏園道:“大概還有他個人的私事,那我們就不得其詳了。”兩個談了一會,便一路到旅館裏來會華伯平。華伯平買了一大疊日報,正在那裏看,並沒有出去,他首先使問楊杏園看的寓所怎樣了。楊杏園因藍橋飯店昨晚一會,覺得那種飯店,究竟不是好地方,便說沒有空房間,再想法子罷。又談了一會,他先走了,卻留吳碧波在這裏,陪他上周西老傢去。
  華伯平因午飯的時候到了,先和吳碧波吃午飯,兩個坐着等飯吃,便找些話閑談。吳碧波問他到京以後,哪裏去玩過沒有?華伯平笑道:“昨日晚上,我特為到什麽開明戲院去了一趟,耍看梅蘭芳的戲。誰知走到那裏去,恰好碰着停演,看看門口的戲報,要到禮拜六纔演呢。”吳碧波道:“你怎麽到京第一日,休息也不休息,就去聽戲?”華伯平道:“我們在南方,梅蘭芳這個名字,聽也聽熟了。心想到底長得怎麽樣好看?總要看一回,纔死心。可是每回到上海,總碰不着梅蘭芳在那裏。所以一到北京,就急於要解决這個問題。”吳碧波道:“南方人到北京來,的確都有這種情形。可是北京會聽戲的,可並不歡迎他。”華伯平道:“什麽?北京人並不歡迎梅蘭芳?”吳碧波道:“這種話內地的人聽了,是很以為奇怪的,你在北京住久了?自然知道了。譬如南方人到京裏來,有錢的少不得要帶兩件皮貨回南,其實北京的皮貨,並不比南方便宜,有時還比上海貴。又好像南方叫做京老鼠屎的藥丸,當做靈丹一樣,以為是治小兒科的神藥,巴巴的寫信到北京來,托人買了寄去,其實,這種東西,北京人叫耗子屎,看得稀鬆。再說,我又記起一樁事來了。北京鼕天是極冷的,傢傢少不了火爐。平常的人傢,就是用一種白泥巴爐子,把煤球放在裏面燒。小戶人傢,就不是鼕天,平常煮飯燒水,也是用白爐子,不值錢可以想見。那年鼕天回南,到一個時髦人傢裏去,他客廳上擺着這樣一個白爐子,特製了一個白銅架子架起來,裏面燒了幾節紅炭,以為很時髦,說這叫天津爐子。我那時好笑的了不得。南方人把梅蘭芳當着天仙看,大概也是把天津爐子當寶貝一樣了。”華伯平道:“你這話我不信。”吳碧波道:“你自然不信。哪一天你去聽梅蘭芳的戲,你仔細仔細考察你前後,說北京話的,占幾分之幾,那末,你就有個比例了。”但是,吳碧波雖這樣說,華伯平絶對不肯信,兩個人爭吵了半天,還是沒有結果。直到旅館裏開上午飯來,兩人才停止了議論。
  吃過飯之後,華伯平換了一件長夾衫,又加上了一件馬褂,便和吳碧波一路來拜訪周西老。周西老傢裏住在東城墻腳下,地方是鬧中靜。他的門口,一塊空地,繞着空地種了一排緑色扶疏的槐樹。靠門口,又一列栽着五株垂柳,正合了“門垂五柳似陶潛”的那句詩。華伯平和吳碧波走到了,就料定是周西老的傢裏了。兩人到門房裏遞了名片,問老爺在傢沒有?門房一看吳碧波是熟人,便說道:“剛起來吧!請你二位在客廳上坐坐,我進去瞧瞧。”說着便子她二人到客廳裏來。華伯平一看中間擺着紅本炕榻,兩邊也是紅木太師椅。沿着屋梁,都垂着六角紗燈。此外如瓷瓶銅鼎琴桌書案,都是古色古香,別有風趣。正中挂着一副中堂,四個大字,“老當益壯”,上款寫着“賜臣周西坡”。下款寫着“宣統十四年御筆”。旁邊一副珊瑚虎皮紙的對聯,是“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上款寫着“周方伯西坡仁兄大人雅正”,下款寫着“更生康有為”。華伯平想到:“就這兩樣東西,恐怕就是別傢所無呢!”
  這時,就聽見屏風外面接連的有人咳嗽兩聲,接上轉出一個人來,穿着棗紅色鍛子夾袍,套着天青緞子馬褂,頭上戴着一頂紅頂瓜皮帽子,中間釘了一塊長方形的緑玉,帽子兩邊,露出幾綹斑白頭髮來,似乎帽子裏還藏有辮子。他一隻手上捧着一管水煙袋,煙袋下,夾着一根紙煤。他笑嘻嘻的走進客廳,吳碧波先就告訴華伯平,這是西老。一進門,華伯平還沒招呼,他兩衹手抱着煙袋,一邊作揖,一邊走了進來。華伯平也衹得捧着兩衹手作了幾個揖。周西老支着手,就讓他和吳碧波在太師椅上坐下。周西老先說道:“華先生從南邊來?”吳碧波插嘴道:“他久仰西老的大名,特意約我引他過來奉看的。”周西老捧着煙袋又作兩個揖說道:“那不敢當。現在事事維新,我們老朽無用了,是你們青年人的時代了。”說時,把一隻手捧着煙袋,縮一隻手到大衫袖裏面去,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方疊着的毛絨手巾,將鼻子底下的鬍子,抹了幾下,然後又在左右嘴角上抹了幾下。可是他總沒有抹得幹淨,鬍子上依舊有些鼻涕,像露水珠子似的,沾在上面。這個時候,聽差捧着一隻小圓托盆進來,放在一旁桌上。托盆放着三碗茶,那聽差一碗一碗的,嚮賓主三個人身邊的茶几上放下。這茶碗下面有個瓷托子,上面又有一個蓋,華伯平仿佛小時候,曾看見過的,不料現在到北京來又碰上了。茶獻過了,聽差又捧了一管水煙袋,和一根紙煤送到華伯平面前,他也衹得接了。他在南方,經年也不容易看見一回水煙袋,當然是不會抽煙。但是人傢既遞了煙袋過來,也不便不抽,衹用嘴一吹紙煤,打算抽一口。可是吹着紙煤,也不是外行弄得來的。他吹了十幾下也吹不着,衹得用紙煤按在煙袋頭上,用嘴就着煙袋嘴一吸。這一吸,煙到沒吸着,吸了一口煙袋裏面的臭水,又澀又辣,趕快喝茶漱了一漱口,就吐在面前痰盂裏了。吳碧波看見,未免對他微笑,華伯平越發不好意思。還好周西老並不註意。華伯平一想起剛纔的話,纔接上說道:“其實談到辦事呢,還是仗老前輩。”周西老嘆了一口氣道:“人心不古,世衰道微,現在也就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慢說我們不出來辦事,就是出來辦事,也是無從下手。我們都不是外人,據我看,什麽共和政體,什麽自由維新,簡直都是胡闹。古人說:‘半部論語可以治天下。’中國的聖經賢傳,我們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還要什麽泰西的法!從前以科舉取士,人傢以為有弊病,而今簡直不成話了,憑空一個大百姓可以做公卿。罷官以後,依舊又是大百姓。”吳碧波是聽慣了的,到不算回事,華伯平聽了這一番議論,心裏想道:“我們南方,總是這樣想着,省政到了不了的時候,可以到北京去請寓京大老,原來寓京大老的議論,不過如此。”他在一邊,也衹是唯唯而已。
  周西老談得高興,又說道:“如今的士大夫,哪裏懂得什麽,無非是狂嫖浪賭。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說着把身子望後一仰,靠在椅子背上,腦袋轉着圈子,搖了幾搖,嘆了一口氣道:“如今的風化,那真是壞極了。娶妻不要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衣冠禽……”說到這裏,走了一個聽差進來,對周西老道:“大人,有電話來。”周西老問道:“誰的電話?”聽差道:“吳老闆。”周西老聽了,鬍子先笑着翹了起來,一邊放下煙袋。聽差就將琴桌上鐵絲盤裏的耳機拿起來,嚮壁上插上插銷。周西老接過耳機,“喂”了一聲,那邊嬌滴滴的聲音,先就問道:“幹爹嗎?”周西老笑嘻嘻的說道:“是我呀,你在哪兒?”那邊道:“我說,在傢裏啦,一會兒就要上戲館子裏了。我說,今兒個是新戲,給您留了一個包廂,您去不去?”周西老道:“去去去。”那邊道:“我說,那末,我可留下了,可別不來呀。”周西老道:“你這孩子,我幾時冤你了。”那邊笑着說了一聲“再見”,挂上了電話。周西老放下電話,依舊捧着水煙袋,和他二人說話。吳碧波道:“芝芬的電話嗎?”周西老笑道:“這個孩子,天真爛漫,很好!”吳碧波道:“在臺下我是沒見過,若說她在臺上,那很是穩重的。前次見她一出《祭江》,凄涼婉轉,哀怨極了。”周西老聽到人傢說他幹女兒好,這一喜,比人傢誇奬他自己還要高興。沒說話,先哈哈的笑了一笑,用手將腿一拍,說道:“怪事,就是這麽可取。她在臺上那樣幽嫻貞靜的樣子,令人對之非正襟危坐不可。”華伯平坐在一邊悵悵的聽着。吳碧波道:“你或者不知道,西老有好幾個幹小姐,都是現在很負盛名的坤伶,剛纔打電話來的,就是幹小姐裏的一位,名字叫吳芝芬。西老一腔忠君愛國之思,無處發泄,一寄之於金樽檀板之間,真也是不得已。”吳碧波這兩句似恭維非恭維的話,不料一句一字,都打入周西坡的心坎裏,不由得將腿又拍一下道:“着!老弟看得透徹。”吳碧波道:“再說這幾位小姐,也真是解語之花,忘憂之草,實在的得人疼。”周西老燃着紙煤正在吸煙,聽到一個疼字,忍不住要笑。水煙一嗆嗓子,捧着煙袋,彎着腰咳嗽不住。吳碧波華伯平看見周西老被煙嗆着了,都有些替他着急,那周西老咳得滿臉通紅,鼻涕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吐了一日濃吐沫。又在衫袖裏掏出那塊毛手巾,擦了一擦臉,這纔重新捧着煙袋和他們說話。而且咳得這個樣子,並沒有收他的笑容,他將紙煤指着吳碧波道:“你這個疼字,形容得淋漓盡致。那幾個孩子……”說着,又掉轉頭對華伯平道:“華伯兄沒有見過,唱得很好。”華伯平道:“那我一定要瞻仰的。”周西老很是高興,說道:“不知二位有工夫沒有工夫?若是有工夫,我們今天可以同去。”華伯平先來的時候,聽見周西老說了一大套忠君愛國的話,直覺得渾身不痛快。而今看起來,這老頭也是一個知趣的人兒,自然很歡喜,不等吳碧波說,就先說道:“我們都願奉陪。”周西老本想打電話出去,邀幾個人一路去坐包廂,而今華伯平答應陪着去,就不用得找人了,便說道:“在這裏小坐一會兒,回頭我們同去。”吳碧波一想,老頭兒有一個包廂在那裏,正怕找不到人去坐,我們這樣一答應,正中其計,那又何必。便道:“伯平兄和西老一塊兒去罷,我先告辭。”周西老連忙站起來,將手一指道:“坐下坐下!一塊兒去。我裏面還點着燈,一路躺躺燈會。好不好?”說着,便將他二人往裏讓,一直引到他自己看書抽煙的房裏來,抽一個多鐘頭的煙,纔同坐着周西老的馬車,一路到康樂戲園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第   I   [II]   [III]   [I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