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灯   》 第三十八回 孔耘轩城南访教读 惠人也席间露腐酸      Li Luyuan

  却说谭绍闻自舅氏祝寿回来,依然大门不出,自在前院看书。王中又把碧草轩花草,移在前院七八盆儿,放在画眉笼下。
  绍闻看书看到闷时,便吩咐德。喜、双庆儿灌灌花草。作的文字,着王中送与外父孔耘轩改正。母亲王氏也时常引兴官儿到前院玩耍。慧娘、冰梅趁前院无人时,偶尔亦来片时。王中此时心里也有七八放得下了。单等明春延请名师,自己便宜,好与田产行经纪商量变卖市房,偿还息债。
  日月如梭,早到了腊月下旬。乡间园丁佃户来送年礼,顺便儿捎了几车杂粮。遂将大门开了锁,王中看着过斗。此时阎相公回去已久,谭绍闻也不兔招驾口袋数儿。王中问道:“昨晚相公回去太早?”绍闻道:“灯台漏油,回堂楼取烛,奶奶拴了楼门,就在东楼看书。”正说话间,只见一个锡匠,手提一把走铜酒注子,上插草标一根,一只手拿了一柄烙铁,口中长声喝道:“打壶瓶!”绍闻便向王中道:“咱家蜡台灯盘坏了许多,少动就指头带油污了书。还得打两座灯台,黄昏好读书。况酒注子偏提儿也有漏的,就趁匠人打打何如。”锡匠听见绍闻说话,早已立脚不动,王中便问道:“你的担子呢?”
  锡匠道:“担子在观音阁前,与仙佩居里打水火壶,工已将完,我来街上再招生意哩。”王中道:“你就挑来我家,有几件粗糙东西烦整理一下,还收拾一两件新生活。”锡匠道:“就来。”扭头回去。
  杂粮收完,留佃户们东厢房酒饭。不多一时,两个锡匠挑的担子来了。进了大门,王中与德喜、双庆儿拿出旧东酉来,有二十多件子,无非蜡盘、烛台、酒注、火钻之类。又说了几件新生活。讲明斤两手工价值,扇起匣子,支起锅儿,放了砖板,动了剪锤,便一件一件做将起来。谭绍闻坐在一把小椅上,看锡匠做活,因问道:“这位是伙计么?”锡匠道:“是我的兄弟。”绍闻道:“你住的城里城外,可是远方过路的?”锡匠手中做活,口中答应道:“说起来话长。俺是朝邑人,家父来河南做这个生意,后来就住在惠家庄,是惠圣人房户。如今当了三四亩园子,夏天浇园卖菜,到冬天做些生意儿,好赶这穷嘴。”绍闻道:“怎的叫个惠圣人?”锡匠道:“俺主人家是个好实进的秀才,人人见他行哩正,立哩正,一毫邪事儿也没有,几个村看当票,查药方,立文约儿,都向俺主人家领教,所以人就顺口儿叫做惠圣人。”这话都钻在王中耳朵,便接口问道:“这位老人家只做什么?”锡匠道:“教学。”王中道:“多大年纪了?”锡匠便问他兄弟道:“咱主人家有五十几了?”那年轻的道:“今年五十二。”绍闻道:“他出门教学不曾。”锡匠道:“这却不得知道。”那年轻的道:“他近来有几两账在身上。每日在药师庙教书,都是小孩子,也不见什么。若是有人请他,他出门也是不敢定的。”
  锡匠兄弟言之无心,绍闻主仆听之有意。到晚时活已做完,王中开发工价,留他晚饭。锡匠怕南门落锁奋起担儿走讫。王中栓了大门,绍闻要回后院,王中道:“且商量一句话儿。”
  绍闻坐在厅内,德喜儿上的灯来。王中道:“适才壶匠说他主人家,人人称为圣人,想是一个极正经的人。相公过年读书还没有先生,怎的生法就把这位老人家请下罢。”绍闻道:“不知他肯出门不出门?”王中道:“还得与文昌巷孔爷商量商量。”
  绍闻道:“你说的是。”王中道:“年节已近,不然明日早晨咱就到孔爷家走走。”绍闻道:“也罢。”主仆计议已定,一宿无话。
  次早,红轮初升,早饭用罢,随带着孔宅年礼,宋禄套车,主仆坐车而去。到了孔宅,孔耘轩迎进内书房,谢了来贶,又讲些从前文字或顺或谬的情节。绍闻道:“城南有个惠先生,外号叫做惠圣人,外父知道不知道?”耘轩道:“是府学朋友,怎的不知道。姑爷问他做什么?”绍闻道:“愚婿想请他来年教书。”孔耘轩一向怕女婿匪了,今日自己择师从学,心里未免喜欢。又心中打算,此老虽是迂腐,却也无别的毛病,便急口应道:“极好。”王中在旁接口道:“既是好先生,烦孔爷今日就坐车到城南走一回,小的也随的去。年已逼近,恐怕来春节间有些耽搁。”孔耘轩见王中说来春节间四字极有深意,便答道:“今如就去。”即着小家人向书房请孔缵经来陪姑爷说话,王中叫宋禄套车,跟随孔耘轩出城到惠家庄去了。孔缵经与侄婿见面,引的上张类村侄儿张正心书房闲话。
  单讲孔耘轩到城南惠家庄,进了大门,有三间草厅儿,却也干净。上面悬着一面纸糊匾,横写了五个字,乃是“寻孔颜乐处”。两旁长联一付,一边是“立德立言立功,大丈夫自有不朽事业”一边是“希贤希圣希天,真儒者当尽向上功夫”耘轩坐在草厅,只见一老者走来一看,问:“是那的客?”
  孔耘轩道:“弟城内文昌巷,姓孔。”老者向后边去,只听得说:“第二的,有客来。”须臾,惠圣人出来。原来这惠圣人,讳养民,字人也,别号端斋,是府学一个“敕封”三等秀才。
  到了草厅,为礼坐下。献茶已毕,惠养民开口道:“孔学兄贵足初踏贱地,失误迎迓,有罪!”孔耘轩道:“久疏道范,特来晋谒,托在素爱,并未怀刺,乞耍”惠养民道:“弟进学时,孔兄尚考儒童,今已高发,得免岁科之苦,可谓好极。”
  孔耘轩道:“侥幸副荐,遂抛书卷。所以再无寸进,倒是老先生有这科岁之试,还得常亲卷轴。”惠养民道:“因这科岁,所以不得丢却八股。至于正经向上工夫,未免有些耽搁。”孔耘轩道:“因文见道,毕竟华实并茂。”惠养民道:“圣贤诚正工夫细着哩,若是弄八股未免单讲帖括,其实与太极之理隔着好些哩。”孔耘轩听之已惯,因道:“惠兄邃造深诣,弟一时领略难尽,只得把弟来意申明,后会尚多,徐为就正,何如?”
  惠养民在座上躬身道:“聆教。”孔耘轩道:“弟有一个小婿,是谭孝移的公子,心慕长兄学行,欲屈台驾进城设帐,求弟来先容。如蒙俯允,弟好回小婿一个信息,年内投启,开春敦请,未审肯为作养与否。”惠养民道:“贵贤婿有慕道之诚,甚为可嘉。但此事还得一个商量,请孔兄少坐,弟略为打算,不敢骤为轻诺。”说完,自回后院去了。
  迟了好大一会,出来坐下道:“既蒙孔兄台爱,不妨预先说明,是供馔,是携眷呢?”孔耘轩道:“若是供馔,恐怕早晚有慢,却是携眷便宜些。”惠养民道:“若是携眷,弟无不去之理。”孔耘轩道:“弟虽未暇与小婿订明束金多寡,大约二十金开外,节仪每季二两,粮饭油盐菜蔬柴薪足用。若不嫌菲薄,关书指日奉投。”惠养民道:“孔子云:‘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道义之交,只此已足,何必更为介介。”
  孔耘轩离座一揖道:“千金一诺,更无可移。”惠养民还礼道:“人之所以为人者,信而已。片言已定,宁有中迁。”孔耘轩又吃了一杯茶朋要告别,惠养民挽留过午,耘轩道:“小婿还在舍下候信,弟当速归以慰渴望。”惠养民道:“求教之心,可谓极诚,将来自是圣贤路上的人物。”相送出门,耘轩坐车自回,复东床娇客而去。
  原来这惠养民五年前曾丧偶,后又续弦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再醮妇人。其先回后商量,正是取决于内人。内人以进城为主意,所以一言携眷便满口应承。况且连葬带娶,也花费了四十多金,正苦旧债不能楚结,恰好有这宗束仪可望顶当,所以内外极为愿意。
  且说孔耘轩回复谭绍闻,年内翁婿同来递启,话不烦絮。
  单讲过了正旦,王中撺掇初十日择吉入学,这些仪节,不再浪费笔墨。只说惠养民坐的师位,一定要南面,像开大讲堂一般。谭绍闻执业请教,讲了理学源头,先做那洒扫应对工夫;理学告成,要做到井田封建地位。但洒扫应对原是初学所当有事,至于井田封建,早把个谭绍闻讲的像一个寸虾入了大海,紧紧泅了七八年,还不曾傍着海边儿。
  不说谭绍闻在学里读帖括说是肤皮,读经史却又说是糟粕——无处下手。再说孔耘轩因女婿上学,先生是自己去说的,只说要尽一芹之敬,遂差人到碧草轩投了个“十九日杯水候叙”的帖儿。又附一个帖,并请女婿。又请了张类村、程嵩淑、苏霖臣。到了十九日,孔缵经洒扫庭除,料理席面。又于内书房设了一桌,款待女婿。张类村、程嵩淑、苏霖臣陆续先到,献茶已毕,程嵩淑道:“我们旧约相会,并无俗套,何以今日如此排场?”孔耘轩道:“还有一个生客哩。”张类村便问道:“是谁?”孔耘轩道:“小婿业师惠人老。原是弟说成的,今上学已经两月,弟尚无杯水之敬,所以并请三位陪光。”程嵩淑皱眉道:“那人本底子不甚清白,岂不怕误了令婿。”孔耘轩道:“谭亲家去世太早,撇下女婿年轻,资性是尽有的,只可惜所偕非人,遂多可忧之事。这惠人老原是小婿自择的先生,托我到城南道达,遂而延之西席。他既知自择投师,我岂肯再违其意。”程嵩淑道:“此公心底不澈,不免有些俗气扑人。那年苏学台岁考时,在察院门口与他相会了一次,一场子话说的叫人掩耳欲走。且不说别的,南乡哩邵静存送他个绰号儿,叫做惠圣人,原是嘲笑他,他却有几分居之不疑光景。这个蠢法,也就千古无二”话犹未完,只见双庆儿到客厅门口说道:“惠师爷与大相公到了。”众人起身相迎,拱手让进。惠养民深深一礼,说道:“高朋满座。”张、程俱答道:“不敢。”又与孔耘轩兄弟二人为礼,说道:“弟有何功,敢来叨扰,预谢。”孔耘轩道:“请来坐坐,不敢言席。”谭绍闻进来为礼,惠养民道:“望上以次。”为礼已毕,张、程、苏三人让惠养民首座,惠养民再三不肯。让了半晌,方才坐下。献茶已毕,孔耘轩向弟缵经道:“陪姑爷后书房坐。”惠养民道:“今日谈笑有鸿儒,正该叫小徒在此虚心聆教才是。”孔耘轩道:“今日请小婿,还请有张类哥的令侄及舍甥、舍表侄相陪,在后书房候已久了,叫他弟兄们会会。”说话不及,张正心与孔宅外甥、表侄一起儿后生,也到前厅为了见面之礼。为礼已毕,同与孔缵经引的绍闻,向后边去了。
  张类村道:“老哥轻易还进城来游游哩。”惠养民道:“弟素性颇狷,足迹不喜城市。”张类村道:“乡间僻静,比不得城市烦嚣,自然是悠闲的。”惠养民道:“却也有一般苦处,说话没人,未免有些踽踽凉凉。时常在邵静存那边走走,他也是专弄八股的人,轻易也说不到一处。”苏霖臣道:“老哥近日所用何功。”惠养民道:“正在《诚意章》打搅哩。”程嵩淑忍不住道:“《致知章》自然是闯过人鬼关的。”孔耘轩急接口道:“小婿近日文行如何?自然是大有进益。”惠养民道:“纷华靡丽之心,如何入见道德而悦呢。”孔耘轩道:“全要先生指引。先要教谢绝匪类,好保守家业。那个资性,读不上三二年,功名是可以垂手而得的。”惠养民道:“却也不在功名之得与不得,先要论他学之正与不正。至于匪类相亲,弟在那边,也就不仁者远矣。”孔耘轩道:“好极,好极。”
  说话中间,小厮已排肴核上来。大家离座,在院中闲散。
  程嵩淑看见甬道边菊芽高发,说道:“昨年赏菊时,周老师真是老手,惟他的诗苍劲工稳。类老,你与刻字匠熟些,托你把那六首诗刻个单张,大家贴在书房里记个岁月,也不枉盛会一番。”张类村笑道:“只为我的诗不佳,所以不肯刻稿儿,现存着哩。若说与刻字匠熟,那年刻《阴骘文》的王锡朋久已回江南去了。”
  小厮排列已定,请客上座。须臾盘簋前陈,惠养民屡谢了盛馔,孔耘轩谦不敢当。席完时,又设了一桌围碟,大家又同入席饮酒。程嵩淑道:“今日吃酒,不许谈诗论文,只许说闲散话,犯者罚酒一大杯。”孔耘轩也怕惠养民说些可厌的话,程嵩淑是爽直性情,必然当不住的,万一有一半句不投机处,也觉不好意思的。便说道:“这也使得。”因取一个杯儿放在中间,算个令盅。张类村道:“古人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如何饮酒不许论文。”程嵩淑道:“犯了令了。”
  张类村道:“还照旧日是一杯茶罢。”惠养民道:“这个令我犯不了,我一向就没在诗上用工夫。却是古文,我却做过几篇,还有一本子语录。小徒们也劝我发刊,适才说刻字匠话,我不知刻一本子费多少工价哩。”张类村道:“是论字的。上年我刻《阴驾文注释》,是八分银一百个字,连句读圈点都包括在内。”惠养民道:“那《阴驾文》刻他做什么?吾儒以辟异端为首务,那《阴鸳文》上有礼佛拜斗的话头,明明是异端了。况且无所为而为之为善,有所为而为之为恶,先图获福,才做阴功,便非无所为而为之善了?”程嵩淑笑道:“老哥进城设教,大约是为束金,未免也是有所为而为的。”惠养民道:“孔门三千、七十,《孟子》上有万章、公孙丑,教学乃圣贤所必做的事,嵩老岂不把此事看坏么?”
  恰好谭绍闻出来说道:“天晚了,老师回去罢?”孔耘轩也不肯深留,大家离席起身。惠养民谢扰时说:“耘老果品极佳,恳锡三两个。有个小儿四岁了,回去不给他捎个东西,未免稚子候门,有些索然。”孔耘轩道:“现成,不嫌舍下果子粗糙,愿送些以备公子下茶。”惠养民笑道:“府上内造极佳,甜酥人口即化。只为这个小儿资性颇觉伶俐,每日可念《三字经》七八句,不给他点东西儿,就不念了。来时已承许下他。”
  张类村道:“将来自是伟器。”苏霖臣道:“渊源家学,并不烦易子而教,可贺之甚。”孔缵经从后边包了一包儿拿将出来,惠养民道:“两个就够,何用许多。”遂一同送出,惠养民与谭绍闻一齐上车而去。苏霖臣家中有车来接,亦遂同家人而去。
  原来惠养民娶的再醮继室生的晚子,心中钟爱,露丑也就不觉了。这正是:从来誉子古人讥,偏是晚弦诞毓奇;明是怜儿因爱母,出乖惹笑更奚辞。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Previous Chapter   Next Chapter >>   
第一回 念先泽千里伸孝思 虑后裔一掌寓慈情
第二回 谭孝移文靖祠访友 娄潜斋碧草轩授徒第三回 王春宇盛馔延客 宋隆吉鲜衣拜师
第四回 孔谭二姓联姻好 周陈两学表贤良第五回 慎选举悉心品士 包文移巧词渔金
第六回 娄潜斋正论劝友 谭介轩要言叮妻第七回 读画轩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荐试经书
第八回 王经纪糊涂荐师长 侯教读偷惰纵学徒第九回 柏永龄明君臣大义 谭孝移动父子至情
第十回 谭忠弼觐君北面 娄潜斋偕友南归第十一回 盲医生乱投药剂 王妗奶劝请巫婆
第十二回 谭孝移病榻嘱儿 孔耘轩正论匡婿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挂画眉
第十四回 碧草轩父执谠论 崇有斋小友巽言第十五回 盛希侨过市遇好友 王隆吉夜饮订盟期
第十六回 地藏庵公子占兄位 内省斋书生试赌盆第十七回 盛希侨酒闹童年友 谭绍闻醉哄孀妇娘
第十八回 王隆吉细筹悦富友 夏逢若猛上侧新盟第十九回 绍闻诡谋狎婢女 王中危言杜匪朋
第二十回 孔耘轩暗沉腹中泪 盛希侨明听耳旁风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后腾邪说 茅拔茹席间炫艳童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绍闻一诺受梨园第二十三回 阎楷思父归故里 绍闻愚母比顽童
No.   I   [II]   [III]   [IV]   [V]   Page

Comments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