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卧床不起的头几日里,喂药便咽,只是一言不发。我有意找几句赔笑的话与他说,他也只是点点头儿,摇摇头儿的,依然无话。只好比有个箍子勒了,腔子里的郁积不能放出。我心里替他苦,却无能相帮,只每日里多在他身边守上半刻。
过了约有七八日,公公的病渐渐转好,人也渐显精神些儿了。
是日清早,公公方吃了药,靠在大迎枕上,直盯着我看,那眼光像是嵌进了我的身子,拔也拔不出了。他是个英武之人,平日里那鹰一样锐利的双目,此刻却柔情缱绻,找不出一丝儿轻浮,像是两潭秋水,深不可测。—去年打围时那份初次相悦的浮光,如今已经湮没了,却连影子也无。不需听见公公说什么了,单见他这一缕目光,就足以让我的泪像断线的珠儿一样滚落。我这周身都软成了棉花,恨不能扑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一场。公公的手也动了动,最后还是克制了,反而缩回了一截。
他红着眼,喉间动得几动,方道:“媳妇,这么个大家,人多眼杂,我便是一百个爱你,这翁媳之间,又能怎样?不过是日里买几样小物什的送与你,聊表心意。你莫要看我平日里没事儿人一样,到那夜深之时,榻上不能成眠,心里只是翻覆不定,你却一些儿都不知道呢,盖这天香楼,原不是为你,倒是为我自己,它能把我心里的憋屈泄出来!”
公公的一席话,使我那冰凉的心里略有了暖意。独守在空床之上,挨罢贾蓉的拳脚,我何尝不是日里想公公,夜里梦公公,靠在他怀里取点儿暖,依在他肩膀上撒声娇。可想归想,梦归梦,再多的相思,也只能叫它一辈子烂在心里。今日得知公公也是想着我念着我的,虽有失伦常,温暖却不减一些儿。
“媳妇,莫要老是哭,我喜欢回回见你笑。你再笑一笑吧,笑一笑,明日我就有劲儿去复建那天香楼了!”
泪一发止不住,这天香楼,哪里只是个戏楼啊!为了公公,我使劲牵了牵嘴角,送出一个带泪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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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上房,我像是抛了昔日皮囊,换了个人一般,心里开始润润地甜了。低眉转身、举首投足之间,公公一番言语只忆将起来,由不得要掩齿而笑,瑞珠几次撞见,直问我所喜何事。若说此前,相思好似风一样模糊不清、飘忽不定,从今日起,公公确已像山一样稳稳地驻在了我的心里,推也推不倒,赶也赶不出了。
次日,艳阳高照,公公身子尚有些孱弱,一早便起身,吩咐众人复工建那天香楼去了。
吃罢午饭,我得了一会闲儿,就带了瑞珠来到会芳园中,佯装游园,实则想悄悄看一眼忙碌的公公。正直初秋时节,园中美景如斯,正是: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
处东南果看见众人在忙碌,那斜了的楼柱已扶正,楼复又直立起来。我在众人之中,很快寻了公公背影。虽则大病一场,因不废骑射,人看上去依然健硕。本与他相距几丈之遥,他竟感觉到了,慢慢地转过身。我忙拉着瑞珠,倏地躲到一座假山之后,所幸不得见。
黄昏时分,贾蓉捧了宝镜回来,悄悄送至我的内室,便又出去了,说是那边薛大爷少要了赎金,要他请吃一顿酒。并说要是晚了就在外面过夜,要我不必等他。
睡前洗漱已毕,我就把丫头瑞珠支了出去,独自坐在宝镜前,取下头上的钗环,乌发瀑布一样散开来,垂至胸前。这座瑞兽乌铜宝镜失而复得,把我一直以来的担忧也抚平了,要是有个闪失,我岂不辜负了公公的心意。我伸手抚摸着镜周的“卍”字花纹,那细绸儿研磨出来的镜面,把灯下之人照得越发俏丽起来:弯如柳叶的秀眉,闪烁生辉的眼眸,小巧挺直的鼻子,还有粉色柔软的嘴唇……这两府之中,最齐整的人儿,真是就在镜里吗?这镜中的人儿,真的极像公公那死去的元配夫人吗……恍惚之中,公公似是出现在身后,微笑着凝视我片时,又轻轻拥我入怀。—镜中的那张脸禁不住羞得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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