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王蒙自傳:(第一部)半生多事   》 第39節:置之死地而後生      王蒙 Wang Meng

  我也重讀了《苦難的歷程》。它的主人公與故事對我極其陌生,但是它的題記,什麽人要在"血水中洗三次,在鹼水中洗三次,在清水中洗三次……"令我感動萬分。與這樣的清洗九次相比,我的日子算是夠舒服啦。
  我與那些與我私交甚好的朋友文友一起談起的時候,我們也一致認為自己應該接受批判,應該晾曬靈魂,把惡臭的黴變清除,方能有無限光明的未來。特別是想起我在738工廠的精神危機,我更認為對我的批判非常及時,非常必要,這纔是主要之點,其他則是細枝末節,雞毛蒜皮。
  而且我相信,通過一次這樣巨大的震撼,這樣一種史無前例,雷霆萬鈞,除了咱們這兒哪兒也搞不成甚至也不敢想的事變,中國社會將會煥然一新,這兒將會成為全世界最光明的地方。為了大事業,犧牲個把小文人也是值得的。
  我給身在太原的瑞芳寫信,詳細論述對我的批判幫助是必要的正確的有益的。然而,她根本不相信這一套,雖然她也讀了狄更斯與阿·托爾斯泰。她在學校,拒絶接受將她搞成"官、驕、嬌、暮、怨""五氣"的代表,不惜與校領導决裂,離開了學校。現在一切明白,如果我與她一樣,如果我沒有那麽多離奇的文學式的自責懺悔,如果我沒有一套實為極"左"的觀念、習慣與思維定勢,如果不是我自己見竿就爬,瘋狂檢討,東拉西扯,啥都認下來,根本絶對不可能把我打成右派。我的這種事實上的極左與愚蠢也辜負了那麽多其實想保護我的領導同志。歸根結底,當然是當時的形勢與做法决定了許多人的命運,但最後一根壓垮驢子的稻草,是王蒙自己添加上去的。在這個意義上,說是王蒙自己把自己打成右派,毫不過分。
  二十四、置之死地而後生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我一聽就覺得殘酷,但身臨其境了,就明白了,必然如此,衹能如此,豈有他哉。
  包括父親,也表示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的擁護。他早已嚇破了膽。他雖然早在1946年入去瞭解放區,但因一貫自由散漫而又學無專長,一直不得煙抽。1955年結合反鬍風各單位搞肅反,追起他的歷史,他因在擔任青島師範校長期間當過日偽的國大代表,他自感罪大惡極,他表示他已做好接受人民的處决的準備。
  父親尤其鼓勵我去參加勞動(改造)。他反復引用俄蘇科學家巴甫洛夫的名言:"我愛腦力勞動也愛體力勞動,但是我更愛體力勞動。"
  我在少年得志的時候還有點"不健康"情緒,包括青年作傢同行也說我或有"淡淡的哀愁"。1958年翻車以後,我卻衹剩下"健康情緒"了。健康的年代你和我和他都可能有不健康的情緒與表現。而不健康的年代,你再不健康就衹有死路一條,於是活下來的都愈來愈健康。
  等候處理期間我派到少年宮工地參加建築勞動。我高高興地一次與同伴共擡八塊城磚。每塊磚十八市斤。最多時我與另一人擡過十二塊磚。我咬着牙大桶挑水,挑洋灰,挑沙子灰,用完右肩用左肩,我學會了換肩,就更能挑了。給抹灰工供泥供各種灰,用一長長木柄圓勺,上下揮舞,其樂如遊戲。我曾經悲哀地想過,我太早地政治化了,我沒有童年。現在,終於補償上一些了。夏天大雨,工地宣佈歇工,我與暑期回來的芳一起去新街口電影院看西班牙電影《騎車人之死》,冒着暴雨打着傘擠公共汽車,沒趕上片頭,電影散場了大雨未停,我感到很幸福。
  我熱愛生活,我享受生活,這是無法改變的。1957年8月1日,我奉命去京郊的門頭溝區齋堂公社(鄉)的軍餉大隊(村)的桑峪生産隊(自然村)。我背着行李什物,在京包綫的雁翅火車站下車,走了三十六裏地纔到達桑峪。我第一次走在大山大河之旁,我看到了築路大隊與采石隊的勞動,滿耳都是大河嘩啦嘩啦與鋼釺撞擊在山石上的聲音,滿目都是山峰相連,一峰比一峰高,一山比一山遠,而河流急湍,水道麯彎,浪花飛濺,青白白青,再沒有什麽柔情,什麽溫馨,什麽膩膩乎乎,什麽心靈的火花,而衹有鋼鐵的火花,巨石的威嚴,大水的决絶,山道的綿延。我感到的,我既恐懼又歡呼的是空前的粗獷與充實。
  從桑峪繼續往深山裏走,是這裏的鄉政府所在地齋堂,北大的"右派"包括纔露頭角的評論傢樂黛雲就在那裏。當厄運成了規模的時候,厄運就變得容易接受了。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天靈靈,地靈靈,"點兒"走到這一步了。
  但是勞動改造也並非易事。在山區我學會了背簍子,弓背彎腰前行,左右手的姆指與食指圍成一個環形,遇坎可以小歇,摘下一絆可以卸載,我最多短程背過一百五十斤新收玉米,那是用大花簍。我的鐵鍁也用得不錯,但是我沒有什麽眼力見兒,手也拙笨,鋤草、平地,有些需要用腦用眼睛的活兒我幹得不好,我的過於樂觀,過於不拿自己當外人,與農民說說笑笑也令一些人看不慣。我需要進一步學習灰頭灰腦、低聲下氣、摧眉折腰,謹小慎微。
  東北有句俗話,小火燉吊子(吊着的小鍋),慢慢來。右派的含義是慢慢體會的。《青春萬歲》已經打出清樣,卻不能出版了,參加首次青年作者會議的人們,基本上全軍覆沒。尤其是從報上看到邵燕祥也落馬的消息,衹能使我苦笑。到了1959年,劉少奇同志在全國黨的代表會議上講話,說右派分子,就是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反動派的代理人。我有一種終於弄假成真的感覺。木已成舟,需要以舟為戒,以懲效尤,豈有緩衝轉圜的餘地?
  土改也罷,三反也罷,肅反也罷,延安時期的整風搶救也罷,都有一個運動後期,落實政策,糾偏平反,寬大處理,歡聲雷動,直到給受到錯誤審查的同志賠禮道歉。我還有許多同命運的人幻想反右後也有這麽一場好事,我一想到這種可能就恨不得搶天哭地,叩頭流血,不用來真的,衹一想已經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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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思想赤化第10節:鼕天裏的春天第11節:中央團校第12節:個人英雄主義
第13節:秋天的發現第14節:充滿陽光第15節:走嚮勝利第16節:終於離異
第17節:家庭主男第18節:初戀第19節:藝術生活第20節:戰鬥的時候
第21節:愛戀和永恆第22節:苦難與升華第23節:青年作傢第24節:小說的命門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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