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金瓶梅 Golden Lotus   》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傢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詩曰:漢武清齋夜築壇,自斟明水醮仙官。
  殿前玉女移香案,雲際金人捧露盤。
  絳節幾時還入夢?碧桃何處更驂鸞?茂陵煙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
  話說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那婦人恨不的鑽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貼戀,萬種牢籠,淚[“溫”換“氵”為“扌”]鮫[魚肖],語言溫順,實指望買住漢子心。不料西門慶外邊又颳剌上了王六兒,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使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了一所房屋居住。門面兩間,到底四層,一層做客位,一層供養佛像祖先,一層做住房,一層做廚房。自從搬過來,那街坊鄰捨知他是西門慶夥計,不敢怠慢,都送茶盒與他,又出人情慶賀。那中等人傢稱他做韓大哥、韓大嫂。
  以下者趕着以叔嬸稱之。西門慶但來他傢,韓道國就在鋪子裏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頑耍。朝來暮往,街坊人傢也都知道這件事,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誰敢惹他!
  見一月之間,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
  看看臘月時分,西門慶在傢亂着送東京並府縣、軍衛、本衛衙門中節禮。有玉皇廟吳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禮物,並天地疏、新春符、謝竈誥。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飯,玳安兒拿進帖來,上寫着:“王皇廟小道吳宗哲頓首拜。”西門慶看了說道:“出傢人,又教他費心。”吩咐玳安,叫書童兒封一兩銀子拿回帖與他。月娘在旁,因話題起道:“一個出傢人,你要便年頭節尾受他的禮物,到把前日你為李大姐生孩兒許的願醮,就叫他打了罷。”西門慶道:“早是你題起來,我許下一百二十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來你是個大謅答子貨!誰傢願心是忘記的?你便有口無心許下,神明都記着。嗔道孩兒成日恁啾啾唧唧的,想就是這願心未還壓的他。”西門慶道:“既恁說,正月裏就把這醮願,在吳道官廟裏還了罷。”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說,這孩子有些病痛兒的,要問那裏討個外名。”西門慶道:“又往那裏討外名?就寄名在吳道官廟裏就是了。”因問玳安:“他廟裏有誰在這裏?”玳安道:“是他第二個徒弟應春跟禮來的。”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那應春連忙磕頭說道:“傢師父多拜上老爹,沒什麽孝順,使小徒弟來送這天地疏並些微禮兒,與老爹賞人。”西門慶止還了半禮,說道:“多謝你師父厚禮。”一面讓他坐。應春道:“小道怎麽敢坐!”西門慶道:“你坐了,我有話和你說。”那道士頭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謙遜數次,方纔把椅兒挪到旁邊坐下,問道:“老爹有甚鈞語吩咐?”西門慶道:“正月裏,我有些醮願,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兒,就要送小兒寄名,不知你師父閑不閑?”徒弟連忙立起身來說道:“老爹吩咐,隨問有甚經事,不敢應承。請問老爹,訂在正月幾時?”西門慶道:“就訂在初九,爺旦日罷。”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誕。又《玉匣記》上我請律爺交慶,五福駢臻,修齋建醮甚好。請問老爹多少醮款?”西門慶道:“今歲七月,為生小兒許了一百二十分清醮。”徒弟又問:“那日延請多少道衆?”西門慶道:“請十六衆罷。”說畢,左右放桌兒待茶。先封十五兩經錢,另外又是一兩酬答他的節禮,又說:“道衆的襯施,你師父不消備辦,我這裏連阡張香燭一事帶去。”喜歡的道士屁滾尿流,臨出門謝了又謝,磕了頭兒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兒送了一石白米、一擔阡張、十斤官燭、五斤沉檀馬牙香、十六匹生眼布做襯施,又送了一對京段、兩壇南酒、四衹鮮鵝、四衹鮮雞、一對豚蹄、一腳羊肉、十兩銀子,與官哥兒寄名之禮。西門慶預先發帖兒,請下吳大舅、花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四位相陪。陳敬濟騎頭口,先到廟中替西門慶瞻拜。到初九日,西門慶也沒往衙門中去,絶早冠帶,騎大白馬,僕從跟隨,前呼後擁,竟出東門往玉皇廟來。遠遠望見結彩寶幡,過街榜棚。須臾至山門前下馬,睜眼觀看,果然好座廟宇。但見:青鬆鬱鬱,翠柏森森。金釘朱戶,玉橋低影軒官;碧瓦雕檐,綉[巾莫]高懸寶檻。七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彩畫天神帥將。三天門外,離婁與師曠猙獰,左右階前,自虎與青竜猛勇。八寶殿前,侍立是長生玉女,九竜床上,坐着個不壞金身。金鐘撞處,三千世界盡皈依;玉磬鳴時,萬象森羅皆拱極。朝天閣上,天風吹下步虛聲;演法壇中,夜月常聞仙佩響。自此便為真紫府,更於何處覓蓬萊?西門慶由正門而入,見頭一座流星門上,七尺高朱紅牌架,列着兩行門對,大書:黃道天開,祥啓九天之閶闔,迓金輿翠蓋以延恩;玄壇日麗,光臨萬聖之幡幢,誦寶笈瑤章而闡化。
  到了寶殿上,懸着二十四字齋題,大書着:“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恩,九轉玉樞,酬盟寄名,吉祥普滿齋壇。”兩邊一聯:先天立極,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昊帝尊居,鑒清修之翼翼,上報洪恩。
  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旁邊一小童捧盆中盥手畢,鋪排跪請上香。西門慶行禮叩壇畢,衹見吳道官頭戴玉環九陽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鶴氅,腰係絲帶,忙下經筵來,與西門慶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錯愛,迭受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兒寄名,小道禮當叩祝,增延壽命,何以有叨老爹厚賞,誠有愧赧。經襯又且過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門慶道:“厚勞費心辛苦,無物可酬,薄禮表情而已。”敘禮畢,兩邊道衆齊來稽首。一面請去外方丈,三間廠廳名曰鬆鶴軒,那裏待茶。西門慶剛坐下,就令棋童兒:“拿馬接你應二爹去。衹怕他沒馬,如何這咱還沒來?”玳安道:“有姐夫騎的驢子還在這裏。”西門慶道:“也罷,快騎接去。”棋童應諾去了。吳道官誦畢經,下來遞茶,陪西門慶坐,敘話:“老爹敬神一點誠心,小道都從四更就起來,到壇諷誦諸品仙經,今日三朝九轉玉樞法事,都是整做。又將官哥兒的生日八字,另具一文書,奏名於三寶面前,起名叫做吳應元。永保富貴遐昌。小道這裏,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十二分慶贊上帝,二十四分薦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門慶道:“多有費心.”不一時,打動法鼓,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西門慶從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係蒙金犀角帶,到壇,有絳衣表白在旁,先宣念齋意: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門慶,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同妻吳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
  建生。
  表白道:“還有寶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門慶道:“你衹添上個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卯時建生,同男官哥兒,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罷。”表白文宣過一遍,接念道:領傢眷等,即日投誠,拜幹洪造。伏念慶一介微生,三纔未品。出入起居,每感竜天之護佑;迭遷寒暑,常蒙神聖以匡扶。職列武班,叨承禁衛,沐恩光之寵渥,享符祿之豐盈。是以修設清醮,共二十四分位,答報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澤。又修清醮十二分位,茲逢天誕,慶贊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諸天而下邁。慶又於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為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要祈坐蓐無虞,臨盆有慶。又願將男官哥兒寄於三寶殿下,賜名吳應元,告許清醮一百二十分位,續箕裘之[“胤”換“丿”為“彳”]嗣,保壽命之延長。附薦西門氏門中三代宗親等魂:祖西門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及前亡後化,升墜罔知。
  是以修設清醮十二分位,恩資道力,均證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仰幹化單,俯賜勾銷。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盟,慶神保安,寄名轉經,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延三境之司尊,迓萬天之帝駕。一門長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統資道力,介福方來。謹意。
  宣畢齋意,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表白,一一請看,共有一百八九十道,甚是齊整詳細。又是官哥兒三寶蔭下寄名許多文書、符索、牒札,不暇細覽。西門慶見吳道官十分費心,於是嚮案前炷了香,畫了文書,叫左右捧一匹尺頭,與吳道官畫字。
  吳道官固辭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後一個道士嚮殿角頭咕碌碌擂動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道衆,一派音樂響起。吳道官身披大紅五彩法氅,腳穿朱履,手執牙笏,關發文書,登壇召將。兩邊鳴起鐘來。鋪排引西門慶進壇裏,嚮三寶案左右兩邊上香。西門慶睜眼觀看,果然鋪設齋壇齊整。但見:位按五方,壇分八級。上供三請四禦,旁分八極九霄,中列山川嶽瀆,下設幽府冥官。香騰瑞靄,千枝畫燭流光;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
  天地亭,高張羽蓋;玉帝堂,密佈幢幡。金鐘撞處,高功躡步奏虛皇;玉佩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絳綃衣,星辰燦爛;美蒙冠,金碧交加。監壇神將猙獰,直日功曹猛勇。青竜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
  西門慶剛繞壇拈香下來,被左右就請到鬆鶴軒閣兒裏,地鋪錦毯,爐焚獸炭,那裏坐去了。不一時,應伯爵、謝希大來到。唱畢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說道:“實告要送些茶兒來,路遠。這些微意,權為一茶之需。”西門慶也不接,說道:“奈煩!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又幹這營生做什麽?吳親傢這裏點茶,我一總都有了。”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說:“哥,真個?俺每還收了罷。”因望着謝希大說道:“都是你幹這營生!我說哥不受,拿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良久,吳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了。吃畢茶,一同擺齋,鹹食齋饌,點心湯飯,甚是豐潔。西門慶同吃了早齋。原來吳道官叫了個說書的,說西漢評話《鴻門會》。吳道官發了文書,走來陪坐,問:“哥兒今日來不來?”西門慶道,“正是,小頑還小哩,房下恐怕路遠唬着他,來不的。到午間,拿他穿的衣服來,三寶面前,攝受過就是一般。”吳道官道:“小道也是這般計較,最好。”西門慶道:“別的倒也罷了,他衹是有些小膽兒。傢裏三四個丫鬟連養娘輪流看視,衹是害怕。貓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吳大舅道:“孩兒們好容易養活大──”正說着,衹見玳安進來說:“裏邊桂姨、銀姨使了李銘、吳惠送茶來了。”西門慶道:“叫他進來。”李銘、吳惠兩個拿着兩個盒子跪下,揭開都是頂皮餅、鬆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捲兒。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了,因問李銘:“你每怎得知道?”李銘道:“小的早晨路見陳姑夫騎頭口,問來,纔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歸傢告訴桂姐、三媽說,旋約了吳銀姐,纔來了。多上復爹,本當親來,不好來得,這粗茶兒與爹賞人罷了。”西門慶吩咐:“你兩個等着吃齋。”吳道官一面讓他二人下去,自有坐處,連手下人都飽食一頓。
  話休饒舌。到了午朝,拜表畢,吳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桌,又是一壇金華酒,又是哥兒的一頂青緞子綃金道髻,一件玄色[糹寧]絲道衣,一件緑雲緞小襯衣,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綢衲臉小履鞋,一根黃絨綫縧,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綫索,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綫索,一付銀項圈條脫,刻着“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朱書闢非黃綾符,上書着“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紮在黃綫索上,都用方盤盛着,又是四盤羹果,擺在桌上。差小童經袱內包着宛紅紙經疏,將三朝做過法事,一一開載節次,請西門慶過了目,方纔裝入盒擔內。共約八擡,送到西門慶傢。西門慶甚是歡喜,快使棋童兒傢去,叫賞道童兩方手帕、一兩銀子。
  且說那日是潘金蓮生日,有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鬱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見廟裏送了齋來,又是許多羹果插卓禮物,擺了四張桌子,還擺不下,都亂出來觀看。金蓮便道:“李大姐,你還不快出來看哩!你傢兒子師父廟裏送禮來了,又有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兒。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兒!”孟玉樓走嚮前,拿起來手中看,說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傢也恁精細,這小履鞋,白綾底兒,都是倒扣針兒方勝兒,鎖的這雲兒又且是好。我說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針腳兒?”吳月娘道:“沒的說。他出傢人,那裏有老婆!想必是雇人做的。”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士有老婆,象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兒,莫不是也有漢子?”王姑子道:“道士傢,掩上個帽子,那裏不去了!似俺這僧傢,行動就認出來。”金蓮說道:“我聽得說,你住的觀音寺背後就是玄明觀。常言道:男僧寺對着女僧寺,沒事也有事。”月娘道:“這六姐,好恁羅說白道的!”金蓮道:“這個是他師父與他娘娘寄名的紫綫鎖。又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兒,上面銀打的八個字,帶着且是好看。背面墜着他名字,吳什麽元?”棋童道:“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吳應元。”金蓮道:“這是個‘應’字。”叫道:“大姐姐,道士無禮,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月娘道:“你看不知禮!”因使李瓶兒:“你去抱了你兒子來,穿上這道衣,俺每瞧瞧好不好?”李瓶兒道:“他纔睡下,又抱他出來?”金蓮道:“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兒真個去了。
  這潘金蓮識字,取過紅紙袋兒,扯出送來的經疏,看見上面西門慶底下同室人吳氏,旁邊衹有李氏,再沒別人,心中就有幾分不忿,拿與衆人瞧:“你說賊三等兒九格的強人!你說他偏心不偏心?這上頭衹寫着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數的,都打到贅字號裏去了。”孟玉樓問道:“可有大姐姐沒有?”金蓮道:“沒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罷了,有了一個,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傢有一隊伍人,也都寫上,惹的道士不笑話麽?”金蓮道:“俺每都是劉湛兒鬼兒麽?比那個不出材的,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正說着,李瓶兒從前邊抱了官哥兒來。孟玉樓道:“拿過衣服來,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兒抱着,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套上項牌和兩道索,唬的那孩子衹把眼兒閉着,半日不敢出氣兒。玉樓把道衣替他穿上。吳月娘吩咐李瓶兒:“你把這經疏,拿個阡張頭兒,親往後邊佛堂中,自傢燒了罷。”那李瓶兒去了。玉樓抱弄孩子說道:“穿着這衣服,就是個小道士兒。”金蓮接過來說道:“什麽小道士兒,倒好象個小太乙兒!”被月娘正色說了兩句道:“六姐,你這個什麽話,孩兒們面上,快休恁的。”那金蓮訕訕的不言了。一回,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就哭起來。李瓶兒走來,連忙接過來,替他脫衣裳時,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樓笑道:“好個吳應元,原來拉屎也有一托盤。”月娘連忙叫小玉拿草紙替他抹。不一時,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兒懷裏睡着了。李瓶兒道:“小
  大哥原來睏了,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吳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請大妗子、楊娘、潘姥姥衆人出來吃齋。
  看看晚來。原來初八日西門慶因打醮,不用葷酒。潘金蓮晚夕就沒曾上的壽,直等到今晚來傢與他遞酒,來到大門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時分,衹陳敬濟和玳安自騎頭口來傢。潘金蓮問:“你爹來了?”敬濟道:“爹怕來不成了,我來時,醮事還未了,纔拜懺,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還要謝將吃酒。”金蓮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使性子回到上房裏,對月娘說:“賈瞎子傳操──幹起了個五更!隔墻掠肝腸──死心塌地,兜肚斷了帶子──沒得絆了!剛纔在門首站了一回,見陳姐夫騎頭口來了,說爹不來了,醮事還沒了,先打發他來傢。”月娘道:“他不來罷,咱每自在,晚夕聽大師父、王師父說因果、唱佛麯兒。”正說着,衹見陳敬濟掀簾進來,已帶半酣兒,說:“我來與五娘磕頭。”問大姐:“有鐘兒,尋個兒篩酒,與五娘遞一鐘兒。”大姐道:“那裏尋鐘兒去?衹恁與五娘磕個頭兒。
  到住回,等我遞罷。你看他醉的腔兒,恰好今日打醮,衹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來傢。”月娘便問道:“你爹真個不來了?玳安那奴才沒來?”陳敬濟道:“爹見醮事還沒了,恐怕傢裏沒人,先打發我來了,留下玳安在那裏答應哩。吳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強死強活拉着吃了兩三大鐘酒,纔來了。”月娘問:“今日有那幾個在那裏?”敬濟道:“今日有大舅和門外花大舅、應三叔、謝三叔,又有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不知纏到多咱晚。衹吳大舅來了。門外花大舅叫爹留住了,也是過夜的數。”金蓮沒見李瓶兒在跟前,便道:“陳姐夫,你也叫起花大舅來?是那門兒親,死了的知道罷了。你叫他李大舅纔是。”敬濟道:“五娘,你老人家乡裏姐姐嫁鄭恩──睜着個眼兒,閉着個眼兒罷了。”大姐道:“賊囚根子,快磕了頭,趁早與我外頭挺去!又口裏恁汗邪鬍說了!”敬濟於是請金蓮轉上,踉踉蹌蹌磕了四個頭,往前邊去了。
  不一時,掌上燈燭,放桌兒,擺上菜兒,請潘姥姥、楊姑娘、大妗子與衆人來。金蓮遞了酒,打發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闌,收了傢活,擡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儀門關了,炕上放下小桌兒,衆人圍定兩個姑子,正在中間焚下香,秉着一對蠟燭,聽着他說因果。先是大師父講說,講說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東土,傳佛心印的佛法因果,直從張員外傢豪大富說起,漫漫一程一節,直說到員外感悟佛法難聞,棄了傢園富貴,竟到黃梅寺修行去。說了一回,王姑子又接念偈言。
  念了一回,吳月娘道:“師父餓了,且把經請過,吃些甚麽。”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兒素菜鹹食,又四碟薄脆、蒸酥糕餅,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陪二位師父吃。大妗子說:“俺每都剛吃的飽了,教楊姑娘陪個兒罷,他老人傢又吃着個齋。”月娘連忙用小描金碟兒,每樣揀了點心,放在碟兒裏,先遞與兩位師父,然後遞與楊姑娘,說道:“你老人傢陪二位請些兒。”婆子道:“我的佛爺,老身吃的夠了。”又道:“這碟兒裏是燒骨朵,姐姐你拿過去,衹怕錯揀到口裏。”把衆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這個是廟上送來托葷鹹食。你老人傢衹顧用,不妨事。”楊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幹淨眼花了,衹當做葷的來。”
  正吃着,衹見來興兒媳婦子惠香走來。月娘道:“賊臭肉,你也來做什麽?”惠香道:“我也來聽唱麯兒。”月娘道:“儀門關着,你打那裏進來了?”玉簫道:“他廚房封火來。”月娘道:“嗔道恁鼻兒烏嘴兒黑的,成精鼓搗,來聽什麽經!”
  當下衆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吃了茶食,收過傢活去,搽抹經桌幹淨。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炷了香。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兒,又高念起來。從張員外在黃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長跪聽經,夜夜參禪打坐。四祖禪師見他不凡,收留做了徒弟,與了他三樁寶貝,教他往濁河邊投胎奪捨,直說到千金小姐在濁河邊洗濯衣裳,見一僧人藉房兒住,不合答了他一聲,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蓮熬的磕睏上來,就往房裏睡去了。少頃,李瓶兒房中綉春來叫,說官哥兒醒了,也去了。衹剩下李嬌兒、孟玉樓、潘姥姥、孫雪娥、楊姑娘、大妗子守着。又聽到河中漂過一個大鱗桃來,小姐不合吃了,歸傢有孕,懷胎十月。王姑子又接唱了一個《耍孩兒》。唱完,大師父又念了四偈言: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權住十個月,轉凡度衆生。
  念到此處,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扌歪]在月娘裏間床上睡着了,楊姑娘也打起欠呵來,桌上蠟燭也點盡了兩根,問小玉:“這天有多少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氣,雞叫了。”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捲。楊姑娘便往玉樓房裏去了。鬱大姐在後邊雪娥房裏宿歇。月娘打發大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兩個還等着小玉頓了一瓶子茶,吃了纔睡。大妗子在裏間床上和玉簫睡。月娘因問王姑子:“後來這五祖長大了,怎生成正果?”王姑子復從爹娘怎的把千金小姐趕出,小姐怎的逃生,來到仙人莊;又怎的降生五祖,落後五祖養活到六歲;又怎的一直走到濁河邊,取了三樁寶貝,逕往黃梅寺聽四祖說法;又怎的遂成正果,後來還度脫母親生天;直說完了纔罷。月娘聽了,越發好信佛法了。有詩為證:聽法聞經怕無常,紅蓮舌上放毫光。
  何人留下禪空話?留取尼僧化飯糧!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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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I   [II]   [III]   [IV]   [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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