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三十五回 流盼属新知似曾相识 听歌怀故国无可奈何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原来这位督办,不但没有官僚的气度,而且乳臭未干,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当年有一个秘书长的儿子,十八岁就当参事,人家就引为奇谈,自己还不十分肯信。而今却亲眼看见这样年幼的督办,他怎样不奇怪?那甄宝荫虽然年轻,却也很知道应酬的规矩,客客气气让杨杏园坐下。那听差取了三根雪茄,一人递了一支,又擦了火柴,一一来燃着。
  杨杏园这时就近看那甄宝荫。细嫩的皮肤,本来就不黄不黑,两腮上一点气色没有,越发显得苍白,光光脸子,架著一副大框眼镜。猛然一看似乎很俊秀,仔细一看,却一点精神没有。他两个上了黄黝的指头,夹着雪茄坐在床上抽,一面说话。他除了谈些嫖经赌经而外,就是谈哪位总长的近况如何,哪位阔人的靠山奚似。谈到阔一点的人,总是称着西林河间项城。再次一点的阔人,就连着那人的姓和号,一块儿称呼,不叫他的名字,譬如叫王克敏做王叔鲁,曹汝霖叫做曹润田之类。杨杏园起初不知道他是什么督办,后来因为他常常说到毛革的事情,又被张达词点明了几句,才晓得他是改良外蒙毛革督办。
  三人谈了一会子,那甄宝前就忘其所以了,由嫖经又谈到土娼。便问张达词道:“你说的那个人,怎么这时候没有来?我等的不耐烦,我们先找个什么事混混,好不好?”张达词道:“你还接着烧两口,她就快到了。”甄宝荫笑道:“烟现在够了。回头等着她来替我们烧罢。”商议了一阵,究竟也没有想到什么暂时消遣的法子,这时有一个穿白色衣眼的茶房走了进来,含着笑容轻轻的说道:“来了。”甄宝荫道:“什么还要这样鬼鬼祟祟的,来了干脆进来得了。”茶房笑着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去。
  一会工夫,就听见吱咯吱咯,一阵皮鞋响。抬头一看,走进两个女子。一个二十上下,穿着杏黄色的西服,白色的裙子,蓬着卷头,胸面前挂着一串珠子。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光景,一身的水红,连帽子也是水红色的,帽子后面,露出半截短发。她们一进门,就有一阵粉香,轻轻对甄张二人,叫了一声大爷三爷。对杨杏园却笑笑,微微的点了一个头,就算招呼的意思。张达词先就对她二人道:“姊妹俩老是在我们面前说英文,暗通关子,今天有懂得的人在这里了。”这时杨杏园恍然大悟,所谓教跳舞的西洋留学生,就是这一对人物。张达词跟着给杨杏园介绍,指着那位年纪大的叫爱尔女士,年纪小的叫爱思女士。爱尔女士坐在烟榻上,爱思女士坐在张达词的身边。张达词伸手握着爱思的手,爱思很不在乎似的,便挨身坐下,和张达词坐在一张烟榻上。杨杏园想到:“看她这个样子,到是一个交际明星。”便问她读了多少年的英文。那爱思毫不思索的,用英语回答“读了五年英文”。继续地她又谈了十几分钟的英语,都说得十分流利,一点破绽也没有。杨杏园心里想道:“这事很奇怪,发音这样正确,说话这样畅利,就是北京城里真正的女学生,十中难挑一二。她们挂起学生的牌子骗人,却也难怪。”他们说话时,那爱思的手帕,掉在地下,她就低着头去捡,那背脊和脖子,露出雪白一大块。张达词坐在她身边,看见她脖子上绕着一根桃红色丝绦,拿手一提,说道:“这么大人,还挂锁吗?”他一提时,那丝绦由爱思领圈里面露了出来,下端系着一个金子打的小十字架,很是精致。爱思笑着道:“你总是爱胡闹。”连忙把那十字架,依旧塞到衣领里面去。张达词笑道:“你们一欧化,简直欧化得没有道理。这是外国人最尊敬的东西,你们拿来当玩意。”他们三个人在这里说话,那爱尔却倒在甄宝荫榻上和他烧烟。甄宝荫说道:“咱们年纪也还相称,我请你当一个英文秘书,你干不干?”爱尔睡在枕头上,用烟签子醮着烟膏子,正往灯上烧,听了这话,把手的肘子撑着床,抬起头来望着张达词,笑道:“你瞧,这是怪话不是?我当他的秘书,按月给薪水得了,还问年纪做什么?”张达词也笑道:“这话一点也不怪。请男秘书可以不谈年纪,请女秘书就非谈年纪不可。”说着掉转脸来对爱思道:“他是一个督办,可以请你姐姐当秘书。我这个小人物,用不着秘书,请你做什么呢?”甄宝荫在床上坐了起来,用手将腿一拍,说道:“还有一个名目啊,你不会请她当英文教员吗?”张达词道:“要是这样的名目,可以敷衍得过去,那就好说话了。何必一定要说英文教员,就是说跳舞教员,钢琴教员,也无不可以的了。”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无非把爱尔爱思两人开玩笑。
  杨杏园靠在旁边一张沙发上,翘着脚,把一只手在椅子围上托着脸,只是微笑。那爱思坐在张达词的身边,却不住的用眼睛瞟过来。过了一会儿,爱思忽然对杨杏园抿嘴要笑,自己好好的把头低了下去。她一眼看见张达词正望着她,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张达词笑道:“你这是发了什么毛病?”爱思道:“难道不许人笑吗?”张达词道:“笑是许你笑,但是一点事因没有,你忽然笑起来,笑得可怪。”爱思道:“怎样没有原因,原因在我心里啦。”张达词架起一只腿,歪着身子,一直望到爱思脸上,问道:“原因在心里!原因在心里!什么原因?”爱思将手把张达词的脑袋一推,笑道:“讨厌劲儿!过去。心里有原因啦,你管得着吗?”张达词看见她撒娇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甄宝荫道:“你这人真是贱骨头。她好好和你说话,你要干涉她。骂了一顿,你又笑了。”说话时,甄宝荫已经抽了好几口烟,爱思抽出手绢,在空中拂了两拂,把眉毛一皱道:“这屋子里闹得乌烟瘴气,怪闷的,咱们外头坐罢。”甄宝荫也笑着对杨杏园道:“杏园兄,咱们到外头去坐坐,可以请教请教两位女士的妙舞。”
  五个人一路到外头屋子里来。杨杏园一眼看见圆桌上放着一只盛四弦琴的木头盒子,一猜就是二位女士带来的。心想他们还会拉凡阿零,总也算得多才多艺了。这屋子本有一个听差一个护兵在这里伺候,看见甄宝荫出来,都站着像僵尸一般。甄宝荫对他们略微摆了一摆头,说道:“出去。”他们蚊子哼着一般,答应了一个“是”字,退了出去了。杨杏园随便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爱思也坐了下来。低低笑着问杨杏园道:“你贵姓?我还没请问。”杨杏园道:“我姓杨。”爱思道:“我们好像在哪儿会过。”杨杏园笑道:“不能吧?”爱思用左手一个食指,比着嘴唇,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这事的确是有的。”张达词走过来望椅子上一坐,坐在爱思的这一边,将身子挪了一挪,望爱思身边直挤。笑道:“你们一见面,就这样亲热,说体己话儿。我们认识了半个月,怎样生猴子似的,远远的就离着?要亲热大家亲热。”说着又挤过去一点。爱思把身子一扭,一鼓嘴道:“怎么啦!”杨杏园笑着站了起来,说道:“闹什么?我让你们坐。’深达词道:“你们刚才说什么?”爱思本伸着两只高跟鞋的脚,这时一缩一顿,把头一扭道:“话多着啦,就是不能告诉你。”杨杏园恐怕张达词有些误会,笑着说道:“你说奇怪不奇怪?她说好像在什么地方会过我。”甄宝前拥着爱尔在对面一张沙发上,正要她教跳舞,便插嘴道:“这事也许有的,她们常常上华洋饭店,也许你们会过了。”杨杏园道:“除非如此。但是我又不会跳舞,只不过偶然去一两回罢了。”又对爱思道:“怎样就会把我留在脑筋里了。”那边爱尔插嘴笑道:“你这句话问了不要紧,不要气死张三爷。”张达词道:“不相干,我们根本上就没关系,我还和他俩做媒呢。不信,你问问他。”说时指着杨杏园道:“你们没来,我早就介绍过了。”一面说着,一面将那桌上琴盒打开,拿着琴和拉弓递给爱尔。说道:“借光,借光。”爱尔含着笑,接了琴站着起来。张达词又对爱思道:“借光,借光。”爱思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今天我一点儿劲都没有。”张达词对杨杏园道:“她们两位,一位拉,一位舞。真好。可惜她不赏面子,你没有眼福。”杨杏园也笑着对爱思道:“真不赏面子吗?”爱思又伸了一个懒腰,笑道:“可别见笑。”甄宝荫在口里取出雪茄烟,在桌上玻璃烟缸子上,敲了一敲烟灰,对张达词道:“怎么样,人家一说就行了。你呢?”张达词笑道:“我是拉纤的,那又算什么呢?”说时,那爱尔反扭着左手,将几阿零抵在肩上,右手拿着琴弓,便拉了起来。爱思站在屋中间的地毯上,前仰后合,左摇右摆,合着拍子便舞起来。她跳舞的时候,老是含着微笑,她那双眼睛,就像闪电似的,不时的对着杨杏园射来。舞了一会,凡阿零先停了,爱思两只手,牵着裙子角,斜着腰往下一蹲,眼睛对着甄宝荫张达词杨杏园三个人一瞟。这一点儿神情,学外国人学得极像。他们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就鼓起掌来。甄宝荫顺手将墙上电铃机子,按了一按,听差走了进来,垂手排脚站在他面前。甄宝荫道:“你吩咐他们,须备五份点心送上来,越快越好。”听差的答应了几个“是”,倒退了两步,然后才出去了。一会工夫,这饭店里的茶房,捧着一只托盘进来。就在桌上摆了两碟牛乳点心,斟上五杯咖啡。大家便围着桌子坐下来喝咖啡吃点心。
  杨杏园因为甄宝荫虽然年纪极轻,却是特派的官僚,认为非我道中人,所以和他谈话,总存着三分不屑的意思。甄宝荫那样放浪形骸,在这里抽烟狎妓,正是高兴的时候,见杨杏园淡淡的神情,他以为初次见面的缘故,却也没有注意。这时大家坐着喝咖啡,不免要找些话说,便对杨杏园道:“杨先生公事很忙吗?鼎老人很好,在他那里办事比别处好。”杨杏园听他这话,莫名其妙,张达词在那边,却目视杨杏园。杨杏园想起刚才他介绍时候的话,心里有几分明白,便随话答应,含糊着过去。甄宝荫又道:“我还是在胡总长家里,和他同过一回席。”张达词知道杨杏园最怕谈官场应酬,便把话扯开,笑道:“这一些阔人,都喜欢旦角,不知有什么缘故?胡春航在常小霞那里报效的数目,真是可观。第二要算陈伯儒了,和牛萧心兄妹,没有一天不在一处混。”甄宝荫道:“那还罢了。还有没有下海的票友,也和小旦一样,陪着大老玩,这是何若?”张达词道:“你说的是沈子围吗?难怪呢,他这一向忽然阔起来了。”甄宝荫道:“阔不阔,我是不知道。听说新认识了一个吉林朋友,借了好几千块钱,给他制行头。加上还有个财政界章华松做他的靠山,吃喝是不焦的了。”杨杏园道:“这人也是世家子弟,何至于弄到这步田地?我想这话也不尽然。”张达词道:“我们以忠厚待人,当然不相信。不过他住在北京吃喝嫖赌穿,一月整千洋钱的花销,是哪里来的,却很可研究呢。”杨杏园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张达词道:“正离你那儿不远。”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正望着爱思。爱思说道:“你说什么?可别占便宜。”张达词笑道:“说句话占点便宜都不行,那还能提别的吗?”爱尔正抽着一根烟卷,在嘴上取了下来,两个指头夹着弹了一弹灰,反过手去,将烟递给下手坐的甄宝荫,将嘴唇撮起来,往前一嘘气,嘴里的烟,箭也似的,对着张达词脸上吹来,笑道:“你别挨骂了。”张达词哈哈大笑,口里不住的叫“好香”。他们一面说话,一面闹,又鬼混了许久。
  爱尔走到窗子边将窗帘子一掀,只见半轮月亮,正在楼外柳树影子下,笑道:“闹了这久,时间还早,月亮还是刚出来呢。”张达词道:“你是乐糊涂了,连东西南北也分不出来,这月亮望下落,你当它望上走呢。”爱尔对爱思使一个眼色,轻轻的说道:“咱们走罢。”张达词看见,便拉爱尔到里面房间里去说话,一会儿工夫,张达词出来,爱思又进去了。张达词便就着甄宝荫坐在一处,头靠头轻轻的说了许多话。甄宝荫一面微笑,一面点头,然后大声说道:“让她回去,还是过天说罢。”说时在身上,掏出皮夹子,拿了两张拾圆的钞票,递给张达词。张达词刚要接过去,甄宝荫手又往回一缩,笑道:“你和爱思的交涉,应该辩明。要不然,不明不暗,弄得我回回和你开车费,这真是冤枉。”张达词把手往屋子里指,又对杨杏园一望道:“今天这种情形,我还想吃什么天鹅肉呢?”甄宝荫道:“不知你那话,是不是成心说的?其实这不成问题。”张达词不等甄宝荫说完,以目相视,甄宝荫也就一笑,将钱仍旧递给了他。张达词拿了这钱,便到里边屋里去了。一会爱尔爱思两人从里面出来。爱尔对甄宝荫道:“劳你驾,请您吩咐你的贵管家,到外面去叫我的车夫。”甄宝荫笑着答应道:“是。”将铃一按,听差进来了,甄宝荫道:“你出去叫艾小姐的马车套车。”听差答应着去了。爱尔爱思和三人笑着微微的点头,说道:“改日见。”他们三人都也站着起来相送。爱思站在杨杏园身边,将他的衣服一牵,忽然握着他的手,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手掌心里。这爱思以目斜视,眼睛珠一转,杨杏园会意,就把那东西捏住了。他们三人送到房门口,就不再送,爱尔爱思两人,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杏园和张甄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无非谈的是做官取乐两件事。甄宝荫说道:“今天不知道杨先生来,不恭得很,改日再找个地方叙叙。”杨杏园虽然谦逊着,究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客气。便对张达词道:“我到你那边坐坐。”便辞了甄宝荫到张达词房里来。杨杏园埋怨他道:“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和我瞎吹,说我是个秘书?”张达词笑道:“一点没有关系。你有所不知,这位甄督办,是论资格交朋友的,越说你的来头大,他越发和你亲近。我老早的说你不过是新闻记者,你就坐不了许久。你坐不了许久,怎样交得上这一位女朋友?”杨杏园笑道:“我并不要结交这样一个女朋友,我为什么要你替我吹牛?”张达词笑道:“那小家伙和你很有意思,你不要辜负人家。她背着你向我问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都告诉她了。”杨杏园道:“那你简直胡闹!我为什么和她们这些人往来?”张达词道:“你不要瞧她不起,背起履历来,也许比我们阔得多。”杨杏园虽然清白自许,但是男女之间,究竟是不接近的好。若是接近了,就是时谚所谓,难免两性的吸引,这种吸引,是很神秘的,它要发生的时候,决计不是什么阶级上限制得住。杨杏园一想,她刚才给个什么东西给我,好像纸团,我倒要看看。因此和张达词没有多谈,他就走了。走到大门口时候,他本来就想在袋里拿出纸团来一看,可是这门口不住的人来往,又忍住了。坐上车去,再拿出来看时,原来是一张局票,并没有什么。翻过背面,仿佛有些字迹,却是铅笔写的,在街灯下,哪里看得出来?
  这时车子经过西长安街,车子在平整的马路上拉,又快又平适,天上的月亮,斜着照在路边的槐树林上,那树影子,一排一排的倒在地下,现出地上的月色,格外的白净。路边的垂柳,叶子已经全绿了,树上好像很是湿润,托着月色,似乎有点淡绿的清光。再一看树林边电杆上的电灯,也都映成清淡的颜色,不是那样亮了。杨杏园刚才在蓝桥饭店,耳目杂于声色之中,绮罗之丛,快活虽然快活,总是昏昏沉沉的。现在到了这地方,净荡荡的,不见一点富贵之象,一刹那间,简直是一场梦。他由繁华冷净之变幻,想到“色即是空”的一句话,由“色即是空”的一句话,又想到爱尔爱思姊妹两人,似乎是个有知识的人,何至于做这种卖人肉的生活?仔细想了一想,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这样看起来,大街上裘马翩翩,招摇过市的老爷太太,里面未尝没有……
  想到这里,忽听见后边有两辆车子追了上来,有两个人在车上说话。有一句话送入耳朵,是“明天还去不去”?这话很像是熟人的声音。杨杏园便听他说些什么,恰好那两辆车子,紧紧的随在后面,一句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又有一个答道:“自然去,怎么不去?头一排的座位,我已经定了三个。”这个似乎笑道:“定了三个座,我有一席吗?”那个道:“你要去呢,自然有你一席,你若不去,自然也有人填缺。”这个道:“很好,你另请高明罢了。明天有一个地方去,比你那儿好得多呢。”那个道:“什么地方,说来听听。”这个似乎笑道:“明天下午,吴芝芬在西老家里邀头,约我凑一脚,你说有味吗?”那个道:“你不要胡吹,他们遗老捧角,有你的份?”这个道:“实话,有倒有这一回事,虽没有要我捧角,我却打听得实在。”那个说:“你怎样知道?”这一个道:“西老是我们的同乡,他的五少爷,也是一位半吊子名士。昨天和几个朋友在一处谈戏,有人说芳芝仙的戏不好,他急得面红耳热,和人家吵。有人笑着说,你就只卫护着你的芳干妹,不卫护你的吴干妹,他说,怎样不卫护?今天我还和老爷子商量着,后天替芝芬打牌呢?”杨杏园听到这里,不觉插嘴道:“吠!你们在这通衢大道,宣布人家秘密,岂有此理?”那人大惊,月亮影下,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吴碧波,别外一个,是吴碧波的同学,杨杏园也会过的。吴碧波笑道:“你这冒失鬼,突然一喊,我们倒吓了一跳。”杨杏园道:“你们现在放着书不念,天天捧角吗?”吴碧波道:“那也偶然罢了。”杨杏园道:“刚才我听见你说周西老。我想起一桩事,华伯平来京了,他正要找这些人。请你明早到我那里来一趟,我和你一路找他去。”吴碧波就答应了。说到这里,车子到了分路的地方,各自走各人的。
  一会儿杨杏园到了家里,第一要紧的事,就是要看那张局票写的是些什么,他等提水来沏茶的长班走了,然后又把房门掩上。这才把那张局票拿出来,再看背面铅笔写的字句,是:
  杨先生:我和你实在很熟,明天下午六点钟,我在神州饭店九号候你。你下了衙门的时候,就请你顺便来会我,好仔细谈一谈。此事要守秘密。
  杨杏园拿在手上看了几遍,心里想,我怎样会和她认识?这话奇得很,无论如何,我没有这样的熟人。自己又把这张纸逐句推敲一番,忽然大悟,想道:“有了。这上面最要紧的地方,就是下衙门一句话,她以为我是一位大老爷,所以极力和我联络。其实我是一介寒儒,你上了张达词的当了。我以为她写字条给我,或者真有什么可听的话。原来如此,也就极平常的事情了,何必那样做作呢?这张纸,别让别人家看见了。不知道缘由的,一看见了又不要说是一段风流案吗?”想到这里,擦了一支火柴,把纸就烧了。
  到了次日,吴碧波果然来了。他问道:“华伯平这个日子,他到北京来做什么?”杨杏园道:“我也闲不清楚。他略略的说了几句,是为民选省长这个问题来的,意思要和寓京的大老,分头接洽。要求这些大老,帮他一点忙。”吴碧波道:“周西老,顽固得很,听了这些什么运动请愿的事,没有不头痛的,找他做什么?”杨杏园道:“大概还有他个人的私事,那我们就不得其详了。”两个谈了一会,便一路到旅馆里来会华伯平。华伯平买了一大叠日报,正在那里看,并没有出去,他首先使问杨杏园看的寓所怎样了。杨杏园因蓝桥饭店昨晚一会,觉得那种饭店,究竟不是好地方,便说没有空房间,再想法子罢。又谈了一会,他先走了,却留吴碧波在这里,陪他上周西老家去。
  华伯平因午饭的时候到了,先和吴碧波吃午饭,两个坐着等饭吃,便找些话闲谈。吴碧波问他到京以后,哪里去玩过没有?华伯平笑道:“昨日晚上,我特为到什么开明戏院去了一趟,耍看梅兰芳的戏。谁知走到那里去,恰好碰着停演,看看门口的戏报,要到礼拜六才演呢。”吴碧波道:“你怎么到京第一日,休息也不休息,就去听戏?”华伯平道:“我们在南方,梅兰芳这个名字,听也听熟了。心想到底长得怎么样好看?总要看一回,才死心。可是每回到上海,总碰不着梅兰芳在那里。所以一到北京,就急于要解决这个问题。”吴碧波道:“南方人到北京来,的确都有这种情形。可是北京会听戏的,可并不欢迎他。”华伯平道:“什么?北京人并不欢迎梅兰芳?”吴碧波道:“这种话内地的人听了,是很以为奇怪的,你在北京住久了?自然知道了。譬如南方人到京里来,有钱的少不得要带两件皮货回南,其实北京的皮货,并不比南方便宜,有时还比上海贵。又好像南方叫做京老鼠屎的药丸,当做灵丹一样,以为是治小儿科的神药,巴巴的写信到北京来,托人买了寄去,其实,这种东西,北京人叫耗子屎,看得稀松。再说,我又记起一桩事来了。北京冬天是极冷的,家家少不了火炉。平常的人家,就是用一种白泥巴炉子,把煤球放在里面烧。小户人家,就不是冬天,平常煮饭烧水,也是用白炉子,不值钱可以想见。那年冬天回南,到一个时髦人家里去,他客厅上摆着这样一个白炉子,特制了一个白铜架子架起来,里面烧了几节红炭,以为很时髦,说这叫天津炉子。我那时好笑的了不得。南方人把梅兰芳当着天仙看,大概也是把天津炉子当宝贝一样了。”华伯平道:“你这话我不信。”吴碧波道:“你自然不信。哪一天你去听梅兰芳的戏,你仔细仔细考察你前后,说北京话的,占几分之几,那末,你就有个比例了。”但是,吴碧波虽这样说,华伯平绝对不肯信,两个人争吵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直到旅馆里开上午饭来,两人才停止了议论。
  吃过饭之后,华伯平换了一件长夹衫,又加上了一件马褂,便和吴碧波一路来拜访周西老。周西老家里住在东城墙脚下,地方是闹中静。他的门口,一块空地,绕着空地种了一排绿色扶疏的槐树。靠门口,又一列栽着五株垂柳,正合了“门垂五柳似陶潜”的那句诗。华伯平和吴碧波走到了,就料定是周西老的家里了。两人到门房里递了名片,问老爷在家没有?门房一看吴碧波是熟人,便说道:“刚起来吧!请你二位在客厅上坐坐,我进去瞧瞧。”说着便子她二人到客厅里来。华伯平一看中间摆着红本炕榻,两边也是红木太师椅。沿着屋梁,都垂着六角纱灯。此外如瓷瓶铜鼎琴桌书案,都是古色古香,别有风趣。正中挂着一副中堂,四个大字,“老当益壮”,上款写着“赐臣周西坡”。下款写着“宣统十四年御笔”。旁边一副珊瑚虎皮纸的对联,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上款写着“周方伯西坡仁兄大人雅正”,下款写着“更生康有为”。华伯平想到:“就这两样东西,恐怕就是别家所无呢!”
  这时,就听见屏风外面接连的有人咳嗽两声,接上转出一个人来,穿着枣红色锻子夹袍,套着天青缎子马褂,头上戴着一顶红顶瓜皮帽子,中间钉了一块长方形的绿玉,帽子两边,露出几绺斑白头发来,似乎帽子里还藏有辫子。他一只手上捧着一管水烟袋,烟袋下,夹着一根纸煤。他笑嘻嘻的走进客厅,吴碧波先就告诉华伯平,这是西老。一进门,华伯平还没招呼,他两只手抱着烟袋,一边作揖,一边走了进来。华伯平也只得捧着两只手作了几个揖。周西老支着手,就让他和吴碧波在太师椅上坐下。周西老先说道:“华先生从南边来?”吴碧波插嘴道:“他久仰西老的大名,特意约我引他过来奉看的。”周西老捧着烟袋又作两个揖说道:“那不敢当。现在事事维新,我们老朽无用了,是你们青年人的时代了。”说时,把一只手捧着烟袋,缩一只手到大衫袖里面去,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方叠着的毛绒手巾,将鼻子底下的胡子,抹了几下,然后又在左右嘴角上抹了几下。可是他总没有抹得干净,胡子上依旧有些鼻涕,像露水珠子似的,沾在上面。这个时候,听差捧着一只小圆托盆进来,放在一旁桌上。托盆放着三碗茶,那听差一碗一碗的,向宾主三个人身边的茶几上放下。这茶碗下面有个瓷托子,上面又有一个盖,华伯平仿佛小时候,曾看见过的,不料现在到北京来又碰上了。茶献过了,听差又捧了一管水烟袋,和一根纸煤送到华伯平面前,他也只得接了。他在南方,经年也不容易看见一回水烟袋,当然是不会抽烟。但是人家既递了烟袋过来,也不便不抽,只用嘴一吹纸煤,打算抽一口。可是吹着纸煤,也不是外行弄得来的。他吹了十几下也吹不着,只得用纸煤按在烟袋头上,用嘴就着烟袋嘴一吸。这一吸,烟到没吸着,吸了一口烟袋里面的臭水,又涩又辣,赶快喝茶漱了一漱口,就吐在面前痰盂里了。吴碧波看见,未免对他微笑,华伯平越发不好意思。还好周西老并不注意。华伯平一想起刚才的话,才接上说道:“其实谈到办事呢,还是仗老前辈。”周西老叹了一口气道:“人心不古,世衰道微,现在也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慢说我们不出来办事,就是出来办事,也是无从下手。我们都不是外人,据我看,什么共和政体,什么自由维新,简直都是胡闹。古人说:‘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中国的圣经贤传,我们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要什么泰西的法!从前以科举取士,人家以为有弊病,而今简直不成话了,凭空一个大百姓可以做公卿。罢官以后,依旧又是大百姓。”吴碧波是听惯了的,到不算回事,华伯平听了这一番议论,心里想道:“我们南方,总是这样想着,省政到了不了的时候,可以到北京去请寓京大老,原来寓京大老的议论,不过如此。”他在一边,也只是唯唯而已。
  周西老谈得高兴,又说道:“如今的士大夫,哪里懂得什么,无非是狂嫖浪赌。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说着把身子望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脑袋转着圈子,摇了几摇,叹了一口气道:“如今的风化,那真是坏极了。娶妻不要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衣冠禽……”说到这里,走了一个听差进来,对周西老道:“大人,有电话来。”周西老问道:“谁的电话?”听差道:“吴老板。”周西老听了,胡子先笑着翘了起来,一边放下烟袋。听差就将琴桌上铁丝盘里的耳机拿起来,向壁上插上插销。周西老接过耳机,“喂”了一声,那边娇滴滴的声音,先就问道:“干爹吗?”周西老笑嘻嘻的说道:“是我呀,你在哪儿?”那边道:“我说,在家里啦,一会儿就要上戏馆子里了。我说,今儿个是新戏,给您留了一个包厢,您去不去?”周西老道:“去去去。”那边道:“我说,那末,我可留下了,可别不来呀。”周西老道:“你这孩子,我几时冤你了。”那边笑着说了一声“再见”,挂上了电话。周西老放下电话,依旧捧着水烟袋,和他二人说话。吴碧波道:“芝芬的电话吗?”周西老笑道:“这个孩子,天真烂漫,很好!”吴碧波道:“在台下我是没见过,若说她在台上,那很是稳重的。前次见她一出《祭江》,凄凉婉转,哀怨极了。”周西老听到人家说他干女儿好,这一喜,比人家夸奖他自己还要高兴。没说话,先哈哈的笑了一笑,用手将腿一拍,说道:“怪事,就是这么可取。她在台上那样幽娴贞静的样子,令人对之非正襟危坐不可。”华伯平坐在一边怅怅的听着。吴碧波道:“你或者不知道,西老有好几个干小姐,都是现在很负盛名的坤伶,刚才打电话来的,就是干小姐里的一位,名字叫吴芝芬。西老一腔忠君爱国之思,无处发泄,一寄之于金樽檀板之间,真也是不得已。”吴碧波这两句似恭维非恭维的话,不料一句一字,都打入周西坡的心坎里,不由得将腿又拍一下道:“着!老弟看得透彻。”吴碧波道:“再说这几位小姐,也真是解语之花,忘忧之草,实在的得人疼。”周西老燃着纸煤正在吸烟,听到一个疼字,忍不住要笑。水烟一呛嗓子,捧着烟袋,弯着腰咳嗽不住。吴碧波华伯平看见周西老被烟呛着了,都有些替他着急,那周西老咳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吐了一日浓吐沫。又在衫袖里掏出那块毛手巾,擦了一擦脸,这才重新捧着烟袋和他们说话。而且咳得这个样子,并没有收他的笑容,他将纸煤指着吴碧波道:“你这个疼字,形容得淋漓尽致。那几个孩子……”说着,又掉转头对华伯平道:“华伯兄没有见过,唱得很好。”华伯平道:“那我一定要瞻仰的。”周西老很是高兴,说道:“不知二位有工夫没有工夫?若是有工夫,我们今天可以同去。”华伯平先来的时候,听见周西老说了一大套忠君爱国的话,直觉得浑身不痛快。而今看起来,这老头也是一个知趣的人儿,自然很欢喜,不等吴碧波说,就先说道:“我们都愿奉陪。”周西老本想打电话出去,邀几个人一路去坐包厢,而今华伯平答应陪着去,就不用得找人了,便说道:“在这里小坐一会儿,回头我们同去。”吴碧波一想,老头儿有一个包厢在那里,正怕找不到人去坐,我们这样一答应,正中其计,那又何必。便道:“伯平兄和西老一块儿去罢,我先告辞。”周西老连忙站起来,将手一指道:“坐下坐下!一块儿去。我里面还点着灯,一路躺躺灯会。好不好?”说着,便将他二人往里让,一直引到他自己看书抽烟的房里来,抽一个多钟头的烟,才同坐着周西老的马车,一路到康乐戏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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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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