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树   》 第39节:薰衣草命案(4)      刘心武 Liu Xinwu

  你是个一望而知的惫懒人物。可是沐姨有一回不知怎么忽然跟我提到你,说 你就住在她家楼下。她也没再多说什么,但她提到你时候的那眼神表情,显示出 她对你有一种超常的欣赏与信赖。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们虽是近邻,却从未正 式来往过,你跟我表姨爹老楚简直就没过过话,跟沐姨,也就是在楼外遛弯时遇 上了,淡淡地聊上几句,并且主要还是沐姨跟你说,你多半只是点头、摇头、微笑、 皱眉而已,你真可恶!你辜负了我沐姨对你的一派……崇敬!不,我还是取消“崇 敬”这个字眼的好,还是那么说——她对你相当欣赏,相当信赖,她主要还不是 通过跟你本人接触,达到这一点的,她是读你的书,你的零碎文章,特别是那些 谈城市文化、生活美学的文字,形成那么个心态的,我敢说你所有公开发表出来 的东西她都搜罗全了,我在她家全见到过,她一定是认为跟你通过阅读“心有灵 犀一点通”了。 沐姨是他们那一辈里最小的,上个世纪末,他们那一辈的就陆续地前后脚离 退休甚至去见马克思或者上帝了,平心而论,在跟他们那一辈相处时,我觉得沐 姨是他们里头心态最好的,她从没喷射过怨气牢骚,总乐乐呵呵的。我跟沐姨比 较能沟通,跟我爸我妈都隔阂很深。我爸很奇怪,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成了个 热诚的“新左派”,言必及赛义德、德里达、詹明信,七老八十了,还喜欢穿有 格瓦拉头像的T恤衫,别看从杂志社退下来了,社会活动似乎比当老总时候还多, 说起话来火气还挺旺,这本来也没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思路追求嘛,可他就容不 得对他的观点立场有丝毫质疑,一触即跳,颐指气使,比如我跟我妈议论到恐怖 主义袭击,他一旁也没听清我们究竟议论的是什么,立刻大声斥责,说我们愚蠢 短视,不懂得危害性最大的恐怖主义是国家恐怖主义!我就跟他说有理不在声高, 我妈就提醒他别忘了自己心脏有隐患,他呢,恨恨的样子,说实在的,我觉得他 本人就很恐怖,看在我妈份儿上,我才没把这感受说出口。我那表舅战豪则是另 一种状态,他家住的那个干休所真跟个大花园一样,我遇上的别的离休老干部, 大多认为如今是国家最强盛最提气的时候,心平气和地安度晚年,战舅却不这样 认为,一张脸总阴沉沉的,话不多,一旦说出口,确实掷地有声。有回我跟表妹, 就是他的小女儿聊天,说起了她爷爷当年为她沐霞姑妈买薰衣草的事,她非常惊 讶,说:“哎呀,我们家原来阔到了那个份儿上呀!”我就调侃地说:“是呀,你 们家是先富起来的呀!”我那话音还没落,忽然听见拍茶几的声音,原来被坐在 那边的战舅听见了,他脸也不对着我们,也不知为什么那么生气,悻悻地说:“一 部分人先富起来,既然我们家是先富的模范,那我当年还投奔什么革命,我留在 家里子承父业不就结了吗?!”我和表妹也不敢接那话茬儿,赶紧溜出了那大客 厅。还有一次大家围着餐桌吃饭,谁也没说什么严肃的话题,他却忽然把碗和筷 子往桌上一顿,跟大家说:“知道苏联为什么亡吗?根子就在搞‘全民党’!” 所以我母系家族里,惟有沐姨让我觉得可以亲近。她在我面前从无沉重的话 题。她决心亲自设计、指挥居所的第二次装修,把我找去了,让我参谋。她那方 案真是极为大胆,极为浪漫。不跟你细形容了,只说一点吧:她整体上要搞成薰 衣草的情调。那时候老楚已经去了珠海,你该知道,他们的儿子,我表弟,在加 拿大取得博士学位后,成了一个大“海龟(归)”,娶妻生子,在珠海一家大公司 任CEO,过得挺好。老楚沐姨也在那边买了商品楼,老楚喜欢那地方,去了一 住就半年一年的,据说在写回忆录,好几家出版社盯着他那书稿,他是乐而忘返, 这边的宅子当然也就任由沐姨折腾,怎么个二次装修他都没意见。 沐姨装修前先清理旧物。我去了发现她有一大摞东西打算拿去当废纸卖,撂 在一进门的拖鞋旁边,随便那么一翻,我就跟她说:“这些东西您就是不要,也 别当废纸啊,哪天我闲了,给运到潘家园旧货市场去,在那儿,这些说不定都是 宝贝!”那一摞里有些什么呢?有半个世纪前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说明 书,我瞥了一眼就尖叫起来:“冬妮亚!您演过!”她说:“等于没演。”
  也不知 道那是什么意思。还有若干打印稿,都是剧本,剧名下面写着第几稿,有一本居 然是第七稿,逗得我直乐,编一个剧值得改那么多遍么?我缠着她问,她淡淡地 说:“那时候就那么着。十几稿也有过,改来改去,最后也还是演不成啊。”
  又有 几本还是崭新的长篇小说,叫什么《红栗子》,我听都没听说过,写卖糖炒栗子 发家的故事?她怎么看这样的书?当年为什么一买买那么多本?我问她,她只说: “样书刚到,没几天就把‘四人帮’抓起来了。”
  这两件事能有什么联系呢?反正 净是些这类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朦胧地知道,如今专有人搜集这类东西,得空就 去潘家园那类地方淘。 这二次装修把沐姨累得七死八活。期间她几次胸闷,尽管去医院检查也没发 现什么器质性病变,我妈却提醒她千万不能大意,因为像心肌梗塞那样的隐患, 一般情况下并不能通过体检发现,都这么个岁数了,装修个房子何必那么折腾, 又不是要登台演出展示才华,你就是装修得尽善尽美,让谁去当好画好戏欣赏呢? 跟她这么说的时候她也点头称是,可是一投入到装修的具体事宜里,她又不管不 顾了,我们晚辈都表示可以替她代劳,她却回答一句怪话:“这次我演A 角当仁 不让!”后来大体上出来模样了,她让我去过目,顺便就配置家具的事征求我的 意见。她问我:“怎么样?”我有震惊感,却不愿赞好又不敢说不好,她就说:“也 难怪。恐怕只有一个人能是知音。”
  她就道出了你的名字。我很惊诧,跟她说我 可听别人议论过这家伙,说好听点是怪人,说难听那就叫怪物。她却很自信地说, 她能请动你,她觉得你毕竟是个“些微有知识的”——后来我才发现这是《红楼梦》 里曹雪芹写下的词汇,“些微有知识的”,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和最充分的信任。 她那天就请你去了。你竟然没跟她上楼看看。举足之劳,你就那么难启动么? 你就不能回想一下,这之前在楼下、附近街道上、绿地边,你们遇上,她话里话 外对你的铺垫、暗示、明喻、预告与祈盼么?你怎么就那么麻木不仁,那么冷酷 无情,那么没心没肺——不,简直是狼心狗肺!是你杀死她!刽子手! 她离开你家大约半小时后,我接到她电话,只说不舒服,我马上开车赶过去, 她挣扎着给我开了门,她那模样把我吓慌了,赶紧叫急救车,难道那呜哇呜哇的 声音也没引出你的注意?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在医院她一度缓解。我给姨父、表弟打电话,座机居然都占线,手机居然全 关机。 我只记得,沐姨握住我的手,想用力,却使不出劲,她那紫色的嘴唇,完全 是薰衣草的颜色,翕动着,我听见她费力地对我说:“这一回,我真的把才华倾 泄无余了,是不是?”她想对我微笑,可是不成功。 医生把我连劝带拉请出了病房,说她已经处于高危状态,倘再一次心肌梗塞, 那就很难挽回。 第二天早晨她撒手人寰。那时候姨父、表弟乘坐的飞机大概是刚刚降落在跑 道上。 你知罪吗? 你将如何救赎?
  2004 年6 月30 日写完温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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