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病隙碎筆   》 第39節:病隙碎筆5(1)      史鐵生 Shi Tiesheng

  八
  再有,人既看見了自身的殘缺,也就看見了神的完美,有了對神的敬畏、感恩與贊嘆,由是愛纔可能指嚮萬物萬靈。現在的生態保護思想,還像是以人為中心,衹是因為經濟要持續發展而無奈地保護生態,衹是出於使人活得更好些,不得已而愛護自然。可什麽是好些呢?大約還得是人說了算,而物質的享樂與奢華哪有盡頭?至少現在,到處都一樣,好像人的最重要的追求就是經濟增長,好像人生來就是為了參加一場物質占有的比賽。而這比賽一開始,欲望就收不住,生態早晚要遭殃。這不是哪一國的問題,這是全人類的問題,因而這不完全是政治問題,根本是信仰問題。人為什麽不能在精神方面自由些再自由些,在物質方面簡樸些再簡樸些呢?是呀,這未免太浪漫,離實際有些遠,但嚴謹的實際務要有飛揚的浪漫一路同行纔好。人用腦和手去工作、去治理,同時用心去夢想;一個美好的方向不是計算出來的,很可能倒是夢想的指引。總之,人為什麽不能以萬物的和諧為重,在神的美麗作品中"詩意地棲居"呢?詩意地棲居是出於對神的愛戴,對神的偉大作品的由衷感動與頌揚,唯此生態纔可能有根本的保護。經濟性的棲居還是以滿足人的物欲為要,地球則難免劫難頻仍,苟且偷生。
  九
  說到人格的神,我總不大以為然。神自有其神格,一定要弄得人格兮兮有什麽好處?神之在,源於人的不足和迷惑,是人之殘缺的完美比照。一定要為神在描畫一個人形證明,常常倒阻礙着對神的認信。神的模樣,莫如是虛。虛者,非空非無,乃有乃大,大到無可超乎其外。其實,一切威赫的存在,一切命運的肇因,一切生與死的劫難,一切曠野的呼告和信心,都已是神在的證明。比如,神於西奈山上以光為顯現,指引了摩西。我想,神就是這樣的光吧,是人之心靈的指引、警醒、監督和鼓勵。不過還是那句話,衹要神性昭然,神形不必求其統一。
  十
  我是個愚頑的人,學與思都衹由於心中的迷惑,並不很明晰學理、教義和教規。人生最根本的兩種面對,無非生與死。對於生,我從基督精神中受益;對於死,我也相信佛說。通常所謂的死,不過是指某一生理現象的中斷,但其實,宇宙間無限的消息並不因此而有絲毫減損,所以,死,必牽係着對整個宇宙之奧秘的思悟。對此,佛說常讓我驚佩。頓悟是智者的專利,愚頑如我者衹好倚重一個漸字。
  任何宗教或信仰,我看都該分清其源和流。一則,千百年中,源和流可能已有大異。二則,一切思想和智慧必是以流而傳之,即靠流傳而存在。三則,唯在流中可以思源,可以有對神性的不斷的思悟,而這樣的思悟纔是信仰之路。我是說,要看重流。流,既可流離神性,也可歷經數代人的思悟而更其昭然,更其豐沛浩蕩。
  病隙碎筆5
  一
  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衹要你這樣問了,答案就肯定是:有。因這疑問已經是對意義的尋找,而尋找的結果無外乎有和沒有;要是沒有,你當然就該知道沒有的是什麽。換言之,你若不知道沒有的是什麽,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沒有呢?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生死繁衍,比如諸多確有的事物,為什麽不是?此既不是,什麽纔是?這什麽,便是對意義的猜想,或描畫,而這猜想或描畫正是意義的誕生。
  二
  存在,並不單指有形之物,無形的思緒也是,甚至更是。有形之物尚可因其未被發現而沉寂千古,無形的思緒--比如對意義的描畫--卻一嚮喧囂、確鑿,與你同在。當然,生命中也可以沒有這樣的思緒和喧囂,永遠都沒有,比如狗。狗也可能有嗎?那就比如昆蟲。昆蟲也未必沒有嗎?但這已經是另外的問題了。
  三
  既然意義是存在的,何以還會有上述疑問呢?料其真正的疑點,或者憂慮,並不在意義的有無,而在於:第一,這類描畫紛紜雜沓,到底有沒有客觀正確的一種?第二,這意義,無論哪一種,能否堅不可摧?即:死亡是否終將粉碎它?一切所謂意義,是否都將隨着生命的結束而變得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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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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