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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
劉學鍇 Liu Xuekai
杜甫
絶代有佳人,幽居在空𠔌。
自云良傢子,零落依草木。
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
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
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
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詩的主人公是一個戰亂時被遺棄的女子。在中國古典文學的人物畫廊中,這是一個獨特而鮮明的女性形象。
詩一開頭,便引出這位幽居空𠔌的絶代佳人,接着以“自云”領起,由佳人訴說自己的身世遭遇。她說自己出身於高門府第,但生不逢時,趕上了社會動亂;兄弟雖官居高位,但慘死於亂軍之中,連屍骨也無法收葬。在這人情世態隨着權勢轉移而冷暖炎涼的社會裏,命運對於不幸者格外冷酷。由於娘傢人亡勢去,輕薄的夫婿無情地拋棄了她,在她的痛哭聲中與新人尋歡作樂去了。社會的、家庭的、個人的災難紛至沓來,統統降臨到這個弱女子頭上。女主人公的長篇獨白,邊敘述,邊議論,傾訴個人的不幸,慨嘆世情的冷酷,言辭之中充溢着悲憤不平。尤其是“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的比喻,“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的對照,使人想見她聲淚俱下的痛苦神情。
但是,女主人公沒有被不幸壓倒,沒有嚮命運屈服,她吞下生活的苦果,獨嚮深山而與草木為鄰了。詩的最後六句,着力描寫深𠔌幽居的凄涼景況。茅屋需補,翠袖稱薄,賣珠飾以度日,采柏子而為食,見得佳人生活的清貧睏窘;首不加飾,發不插花,天寒日暮之際,倚修竹而臨風,表現她形容憔悴和內心的寂寞、哀怨。無論從物質從精神來說,佳人的境遇都是苦不堪言的。幸而尚有一個勤快的侍婢,出則變賣舊物,歸則補屋采食,與主人相依為命,否則,那將是何等孤苦難耐啊!
詩人在用“賦”的手法描寫佳人孤苦生活的同時,也藉助“比興”贊美了她高潔自持的品格。固然,“牽蘿補茅屋”──那簡陋而清幽的環境,“摘花不插花”──那愛美而不為容的情趣,已經展示出佳人純潔樸素的心靈;但“采柏動盈掬”和“日暮倚修竹”的描寫,卻更將佳人形象與“竹”、“柏”這些崇高品質的象徵聯繫起來,從而暗示讀者:你看這位時乘命蹇的女子,不是很象那經寒不凋的翠柏和挺拔勁節的緑竹嗎?同樣,“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兩句也是象徵女主人公的高潔情操的。出山水濁是在山水清的陪襯,核心在於一個“清”字。詩人是要用山中泉水之清比喻空𠔌佳人的品格之清,與“倚竹”、“采柏”是出於同一機杼的。
命運是悲慘的,情操是高潔的,這是佳人形象的兩個側面。詩人刻畫人物的這兩個側面,在行文上采用了不同的人稱。敘述佳人命運,是第一人稱的傾訴,語氣率直酣暢;贊美佳人品格,是第三人稱的描狀,筆調含蓄藴藉。率直酣暢,所以感人肺腑,觸發讀者的共鳴;含蓄藴藉,所以耐人尋味,給讀者留下想象的餘地。兩者互相配合,使得女主人公的形象既充滿悲劇色彩又富於崇高感。
關於這首詩的作意,清人黃生認為:“偶有此人,有此事,適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詩。”詩作於乾元二年(759)秋季,那是安史之亂發生後的第五年。早些時候,詩人不得已辭掉華州司功參軍職務,為生計所驅使,挈婦將雛,翻過隴山,來到邊遠的秦州。杜甫對大唐朝廷,竭忠盡力,丹心耿耿,竟落到棄官漂泊的窘境。但他在關山難越、衣食無着的情況下,也始終不忘國傢民族的命運。這樣的不平遭際,這樣的高風亮節,同這首詩的女主人公是很有些相象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白居易《琵琶行》)杜甫的《佳人》,應該看作是一篇客觀反映與主觀寄托相結合的佳作。
(趙慶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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