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未死的沙威   》 第38節:讀學子習作有感(2)      梁曉聲 Liang Xiaosheng

  苟且之事,未以猥邪之文寫之,又證明對於自己的習寫,預先有着品質上的定位。這一點同樣重要。此篇文字,依舊清淨,並不着墨於苟且的過程津津樂道,而盡意於刻畫人物的心理嬗變,大省大略,很含蓄,點到為止。於是取捨有節,精煉又不失細緻。在小莊慣常、單調、辛勞、窮愁,重複如始的日子裏,禾禾的秘事悄然發生,九菊的秘事也悄然發生,不顯山不露水地發生着。於是些個小莊的女子們的心性,由而迷亂,由而再難自控。村長鼕至那樣的一個男人,能夠真的帶給她們人生的良性扭轉麽?顯然不能。於是她們的人生的可悲,依稀地呈現着了。也許,還是大悲慘的隱患。因為常識告訴我們——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秘事是永遠的。那秘事對於禾禾和九菊,不已是雙方心照不宣的了麽?某一天它被抖了開
  來,禾禾和九菊的命運又會怎樣?
  而構成那秘事的要件,衹不過是廉價的一雙鞋和一份完全可以不承擔任何誠信責任的口頭許諾——即使它實現了,也不過是自己的男人成了別的男子的同樣廉價的勞力而已,並且此後還要背上感恩戴德的十字架。這日後若不靠更多次的性方式去“報答”纔怪了……
  這一個小莊,未嘗不是中國許多窮睏農村的寫照。中國農村千千萬萬被窮睏磨礪得精疲力竭無可奈何的小女子們,倘她們又居然有幾分姿色,身上未嘗沒有禾禾和九菊的影子,心性也每每和她倆一樣受着迷亂之惑,之苦……
  即便如此,這樣的一篇寫作,又終究有什麽意義?
  不將這樣的寫作與文學本身的意義擺在一起來談了。對於根本不打算此生與文學發生任何關係的同學,怎麽談它的意義都是沒意義的。
  衹談一點——比之於一味的自哀自憐地寫自我,這一種關註別人命運的寫作,起碼更是一種中文能力的自我訓練和提高。它考察出理性和感性之思維能力的結合技巧,是多種綜合能力的體現。倘得其要,對於人,其益也必延及中文能力之外。
  此篇的不足之處在以下諸點:
  一、還是有“把玩”成篇的傾嚮,真情愫仍嫌欠缺。倘寫作者對於禾禾和九菊是心懷悲憫和同情的,那麽筆下當有更非同一般的文字自然而然流淌出來。讀時,作者對文字的雕琢,仍勝過其對人物生存況味的深層體會。
  二、沒有對“小莊”做任何具體的描寫。而將“小莊”看作背景,並深悟背景交待之重要的話,那麽具體描寫是必不可少的。
  三、對農村小女子們的田間勞動的辛勞,至少當有重點的一場及幾處附帶的描寫。男人不在傢的農村小女子們的日子,不僅僅是孤寂,更要面對真正的辛勞。
  四、村長鼕至的名字不好。像一個農村青春片的小夥子的名字。他當是一個中年男子無疑。對這一有權有勢的中年男人,當有形象的“史筆”般的刻畫。所謂入木三分的那一種言行細節上的筆觸。
  五、對話中“哩”來“哩”去的不好。全中國農民不都那麽說話。學而又學得太刻意。
  六、仍有太過“作文式”的文字硬楔入作品,證明寫作時還有一個“自我”在不失時機地炫耀文字。
  七、結尾要加伏筆——禾禾回到傢裏,見丈夫正手拿着那一雙鞋,冷冷地看她,或詰問一句什麽話,令她心頭一悸——預示着那“秘事”是另一事件的開始。
  至於《人殤》一篇,情節式小品文而已。然而分明來自於生活,且少見有寫到的。衹不過,老師們皆在背後叫學生“混蛋”,非我生活經驗所知。即使生活中那樣,大約也不普遍。不要使米麗老師漫畫化。此篇的要點在於——對米麗老師的描寫越生活化,那一學校場景中再現的片段越真實可信,而越真實可信,越能使人於鄭重其事且又不動聲色的文字中見出漫畫意味。而不是反過來,使之漫畫化,於是纔心領神會。
  下面,該談談郭鵬及其寫作了。
  二
  郭郎也是特別勤奮的一名中文學子。外憨內慧。而且,我認為,他是一名很有獨立思想的學子。相當多的中文學子,即使讀到碩,甚或讀到博,頭腦裏竟從來沒有什麽思想可言。有的衹不過是記憶。那連知識也算不上。沒有“識”的能力相支撐,知識在那些人那兒,衹不過是知道。知道和學問之間,有一個自覺轉化的過程。轉化要靠思考。思考要費腦子。要弄明白不少似乎明白其實一直不甚瞭瞭的基本常識和概念,還要多讀,多比較,自己在頭腦裏反復地思辨。不願“浪費”腦細胞,知道的再多,也不過是能把記住的說出來。而學問的定義當是——不僅你問的我能因為我學了告訴你,我還能因為我學了提出問題,而且那可能是別人不曾提出過的問題……
  小郭也不可能讀得太多,這也是毫無疑問的。
  讀的少,又喜歡思考——其成果一旦見諸於文字,難免破綻多多。竭力自圓其說,還是難圓其說。馬馬虎虎看圓過去了,認真的人一問,那圓便破了。
  例子便是他的論文《從苦難到欲望》。
  這顯然是一篇具有獨立思考特質的論文。
  但是此篇以其昏昏卻又試圖使人昭昭的概念幾乎滿紙——比如人類的苦難大體有多少種?大體上由什麽原因造成?相對於苦難,什麽又是不幸?在什麽情況之下,人生的不幸持續為苦難?相對於文學藝術,什麽是悲劇?什麽是悲情劇?究竟什麽又是悲劇精神?《哈姆萊特》、《奧賽羅》、《李爾王》自然是悲劇,它們果有什麽“悲劇精神”嗎?倘竟有,是什麽?為什麽是?《竇娥冤》自然也是悲劇——倘按郭郎的邏輯——竇娥在戲中竟沒有反抗命運的行為方式嗎?六月降雪,血噴白練,倘那還不是反抗,還要那麽一個小女子怎麽反抗?嚴刑逼供,屈打成招,刑場受死,怎樣做纔是超越睏難的態度?為什麽指嚮社會的不平與不公就一定是“流於平面”的悲劇?《黑奴籲天錄》不指嚮社會的不平與不公,又該指嚮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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