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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四棵樹 》
第38節:薫衣草命案(3)
劉心武 Liu Xinwu
她仍然是說悄悄話的聲氣:“你一定要親自去!” “為什麽?”我覺得她簡直有點不正常。 其實她很正常。她非常簡捷地告訴我,剛纔,大約十分鐘以前,老楚接到一 個電話,事情起了變化。詳情還不清楚,但變化是肯定的,而且是180 度的變化。 那篇文章千萬不能付印,雜志上別的文章恐怕也有該撤換的。我應該立刻做好接 站的準備,親自堵住我那口子,告訴他這個重大的消息,他則一定要先別回傢, 直接趕到印廠,在開印前叫停,趕緊重新張羅出一個新面目的那一期來,刊物拖 期事小,若來不及阻止,印出來發行了出去,那可不得了啊! 我雖是個從來不懂政治內涵的醫生,卻從來又是個懂得政治利害的妻子,我 立即緊張起來,心亂如麻,我的聲音也隨之壓低,着急地說:“那火車要誤了點 怎麽辦?那印廠要是三班倒,一早那班就開印了可怎麽辦?” 沐霞安慰我說:“不至於那麽樣,我也不留你了,老楚已經進屋休息了。晚 飯我們過些時候再吃。你要沉着、冷靜,千萬別誤了大事。”
我就趕快回傢了。把那文章清樣鎖妥,也沒叫公傢的車,自己坐公共汽車到 了火車站,就在那裏迎候我那口子。 後來,有驚無險。我們兩傢都平安無事。 高山頂上有棵老慄樹情人?現在我承認,是的。 我和沐霞那時候是嚴格意義上的情人。怎麽個嚴格意義?那就是說,我們相 愛,但極其隱秘。更重要的是,我們都絶不想破裂掉各自的家庭,甚至是,都非 常珍惜各自的家庭,愛自己的配偶和孩子。人是個怪東西,人在感情上會有多個 取嚮。你奇怪?你說那正是狂飆般的政治運動中,我們怎麽還會有那樣的閑情逸 緻?越是狂飆,越會有“風暴眼”,你衹要能置身在那個“風暴眼”裏,就有可 能獲得起碼是短暫的逍遙。我們也不是閑情逸緻,我們是內心裏都有那麽一種難 以抑製的相互欣賞,像熊熊燃燒的篝火。
沐霞大概是1963 年調到出版社來的。頭幾年我們不在一個編輯室,衹偶爾 在食堂裏照面,她總讓我眼睛一亮,要麽讓我食欲猛增,要麽令我廢寢忘食,我 總是“湊巧”跟她在一張餐桌吃午餐,她如果主動跟我說上一兩句話,或者為別 人的什麽議論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都會讓我餐後回味許久。 後來就到了1966 年,那一年我們都是整三十歲。災難?你為什麽總是籠而 統之地去認知人生?當然,更有浩劫的概括。不過各人有各人的具體情況,人的 命運有雷同,也有差異,你應該更多地進行個案研究,用顯微鏡去觀察那些差異。 我當然早知道沐霞的愛人楚期聚是個級別不低的幹部,開頭也很擔心老楚被 打倒在地再被踏上一萬衹腳,後來知道對他的衝擊屬於最一般的,開完他的批判 會,還是得讓他穿戴得整整齊齊地去完成一些涉外的經濟工作,因此沐霞的生活 也就不像她表姐傢那樣,被扭麯,甚至是被碾碎。 在整個你所謂的狂飆期裏,出版社也鬧得天翻地覆。誰也不能不捲入,但我 和沐霞都屬於捲入程度最淺的。我參加了“造反兵團”,但屬於溫和的“造反派”, 沐霞參加了“叢中笑”,那是個“保皇”組織,其中有的人對“造反派”恨之入骨, 打起“派仗”來很兇的,沐霞卻又屬於溫和的“保皇派”,就因為都溫和,我們 這本屬於對立的群衆組織的兩個人,一來二去的,在接觸中就覺得有共識,相互 本來就有的朦朧好感,漸漸地那好感就明晰起來了——敢情我們都是反極端言行 的,富於人情味兒的生命存在。 狂飆期現在一般都算為十年,其實就我的個人生命體驗,到1972 年以後, 出版社恢復了業務,也就大體平息了。1973年我和沐霞分到了一個編輯室,抓 長篇小說。那時候也有長篇小說?就一部《金光大道》吧?現在有的年輕人一聽 我說那時候的情況,就很詫異,因為許多書,文章,對那些年的文學藝術的概括, 就是“八戲一書”,這概括也有道理,叫做抓住了要害?但實際上的情況並不那 麽簡單。拿出版來說,從1973 年到1976 年年底,印行了一大堆文學作品,長篇 小說數量很可觀,我還留下印象的,隨便舉例吧,就有《黃海紅哨》、《沸騰的群 山》、《激戰無名川》、《萬年青》、《千重浪》、《阿力瑪斯之歌》、《分界綫》、《徵程》、 《紅石口》、《響水灣》、《前軀》……兒童文學類的也不少,如《閃閃的紅星》、《紅 雨》、《嚮陽院的故事》、《小兵闖大山》、《睜大你的眼睛》……這些存在究竟應該 怎麽對待?我想第一,要有所記錄,至少要選錄,說那時候是完全的空白,什麽 都不存在,不符合客觀狀態;第二,要分析研究,它們究竟算不算文學?算不算 長篇小說?如果不能算,為什麽?如果也能算,怎麽評價?是不是至少有認知一 個歷史階段文化狀態的資料價值?你覺得我好笑?不好笑。1973年到1976 年,三四年的時紮根林場的知識青年,他真的非常有才能,悟性一流,而且寫作的速度快得驚人,我和沐 霞對稿子提出意見後,他略作思考,提筆便重寫,他寫好一頁我們傳看一頁,結果是我們還沒看完這一頁,他那一頁就出來了,你說驚人不驚人?那幾年正是 我和沐霞人生中青春花朵脹得滾圓,最最寶貴的歲月,對那位比我們小十歲的作 者而言,更是蓓蕾初綻的芳菲年華,你說我們為了這麽一部“破小說”耗費了那 我不管大歷史怎麽書寫,我衹知道,對於我而言,在林場抓小說的那幾年是 我個人生命史上最瑰麗的篇章。在那裏我得到了沐霞。林場裏最高的那個山巒的 頂端,有棵又壯又高的老慄樹。我和沐霞坐在樹下,倚着那粗大的樹幹。那是深 秋時節,但是下午的陽光仍很飽滿,從葉隙泄下,微風吹動樹葉,陽光的圓斑就 跳動在我們身上。會不時地有樹上的刺包兒炸開,裏頭的慄子就掉下來,掉在草 叢中,腆着褐色的肚皮,仿佛在吆喝鬆鼠與刺蝟:你們怎麽還不來擁抱我?我們 都希望有慄子掉到我們身上,最好幹脆掉到我們腦袋瓜上。可是,那樣的情況始 終並沒有出現。 我們就那麽在高山頂上的老慄子樹下坐着,我們忘記了一切,什麽運動、走 資派、三突出、書稿、出版社……以及各自城裏的那個傢,宇宙中那一段時間裏, 衹有我們兩個鮮活的生命…… 我們相互敞開了胸懷…… 記得有一次從山頂下來,半路上沐霞忽然輕叫了一聲,她發現了什麽?開始 我以為她看到了一條蛇,她跟我說過她最怕蛇,後來我纔知道,她是看到了一種 草,那野草在我眼裏平常至極,紫紅色,頂端是穗狀小花。她掐下一枝,湊攏鼻 子聞,搖頭,我接過來也聞,衹有草的氣息,絶無芳香。她的表情顯示出,她搞 錯了。那麽,如果不錯,該是一種什麽草?她為什麽對那樣一種草産生出那樣的 關註?我始終沒有問過她。 你見過普羅旺斯的薫衣草嗎? 那種草就是薫衣草。 法國的普羅旺斯地區,盛産薫衣草。 沒去過普羅旺斯,可以看照片。也不光是法國的攝影傢,世界各地的攝影傢, 都去拍薫衣草田的照片。大片的薫衣草,一壠壠的,望過去,直到地平綫,每壠 呈現着球形弧綫,給視覺很大的衝擊。那顔色更絶,一派紫紅色,不是發亮的那 種,竟然發暗,可是很魅惑,不像是人間所有,也說不清該是天堂,還是地獄裏 纔有那景象,哇噻,一望無際,冷豔的紫色! 沐姨,就是沐霞女士,我是她表姐的女兒,我的姥姥跟她的媽媽是堂姐妹, 算不上有多親,可是這些年沐姨跟我來往密切,忘年交也談不到,開始,是我有 求於她,後來,是她有求於我。 沐姨打天性裏就喜歡薫衣草,這是我媽很早就告訴給我的,也是偶然提起。 我媽說,那時侯沐姨大概纔十歲出頭,姨姥爺帶她去一傢專賣法國貨的商店,那 墻上挂了幅藝術攝影,畫面就是普羅旺斯的薫衣草田,她還是個小姑娘嘛,按說 審美上能有什麽深度?可她站在那大幅的照片底下,完全是癡迷的狀態。店員就 跟她說:“小妹妹,這是薫衣草,不光好看,還香得不行呢!”就拿用那薫衣草 作芳香劑的化妝品,湊攏她鼻子,她就跳着腳說:“香!香!”姨姥爺就給她買 了一大堆那樣的化妝品,可是她還不滿足,在回傢的路上,那輛豪華的小轎車裏, 她就撒開了嬌,“我要薫衣草!要薫衣草嘛!”這些情況,還有下面一些情況, 當然是我媽事後聽姨姥姥說的,總之,駭然聽聞,那天回了傢,姨姥爺就讓手下 打聽,城外究竟有沒有種薫衣草的?居然有!正趕上開花季節!姨姥爺就讓有多 少全給買下來,盡快給送他傢去!沐姨一覺醒來,就發現她床邊全是薫衣草,跑 出房間,小洋樓的過道裏,樓梯邊,大堂,樓外廊子裏,甚至通嚮院門的甬道邊, 統統是薫衣草,一派紫緞般的色彩,那股香氣哇,像波浪一樣在她傢翻滾。據說 整整一條街都足足香了一個月!媽媽那時候去她傢找她玩,趕上了,兩個人就在 那草叢裏捉迷藏、打滾兒。 當然啦,媽媽講完這件往事,免不了就教訓起我來,什麽你看資本傢為溺愛 女兒多擺譜呀,買那些薫衣草的錢,足夠多少傢窮人吃一年飽飯呀,為消除這樣 惡劣的階級烙印,你沐姨和我付出了多麽大努力呀,這樣荒唐的事情,總算被歷 史掃蕩了呀,等等。我哪裏耐煩聽她那些個絮叨,衹是閉眼凝神吸鼻扣齒,體味 那童話般的薫衣草世界的曼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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