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各的理
(1793年9月10日)
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英国人满心喜悦。朝廷感到受了凌辱,同时又想侮辱对方,但仍未下决心取消接见仪礼。把英国人灰溜溜地打发回去,不让他们参加接见,这就彻底得罪了他们而无法挽救:这些“红毛鬼子”会从中得出什么结果呢?任何人都无法预料;另外任何人也想象不出他们在离自己本土如此遥远的地方能对帝国造成什么损害。
皇帝为什么软了下来?
轰走我们会真正引起麻烦的地方是在内部。皇帝的生日不但没有增辉,反而被搅乱了。这就等于承认皇帝遭到了侮辱;承认他的大臣们没有识破对方的真正动机就让一个蛮横无礼的夷人使团接近皇上。更严重的是:公开宣传这次违反礼仪的事就暴露了上天曾任人侵犯“皇朝的天授之权”。
上层官员们的安宁,皇帝的尊重,甚至满清皇朝的前途,这一切都要求尽快找到挽回面子的办法。先只要挽回面子:至于实质方面的问题,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在一个具有5000年历史的国家里,报复则比任何其他地方更是一道等凉了才吃的菜。马戛尔尼提出的解决办法不合礼仪。双方换礼意味着皇帝和国王处于平等地位。赌注十分清楚:如果中国人接受派一名大臣在英王乔治三世画像前下跪,英国人就把全部赌注一扫而光。
现在的办法暂时对双方都说得过去。马戛尔尼觐见皇帝就像觐见普鲁士国王一样,就少吻手。中国人则可以把这种单腿下跪看成是生番的混饨不清的头脑里同叩头对等的礼节。
珍贵的最后一刻钟
在这场艰苦的较量中,马戛尔尼赢了,他已决定了自己要做的事。他得到指示有权自由决定。他可以得意地在等着进入接见大殿时,决定是行单腿下跪礼还是行叩头礼。而朝廷却不能等。在一切都要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体制里,临时决定被看作是大逆不道的事。皇帝、大臣、礼部的官员都需要事先知道一切。他们要求解决办法,哪怕是不怎么好的解决办法。中国人之所以接受在前一夜都难以想像的这种叩见仪式,是因为在离接见只有4天的情况下,朝廷尚不知如何才能摆脱由徵瑞的盲目从事和马戛尔尼的无礼固执造成的困境。
但马戛尔尼似乎并没有理解这种解决办法会引起误会,并且要付出昂贵代价。英国人认为单腿下跪是一个大国国王的特使对大国皇帝表示尊重的合适方法。而在中国人眼里,这是一个粗俗的人表示臣服的粗野方式,但毋庸置疑,它是表示了臣服的。
马戛尔尼可随意解释他的英国式下跪礼节。中国朝廷却是按中国方式来作解释。马戛尔尼曾用明确语言作过说明,但没有留下任何书面痕迹。他的照会也在档案中消失了。唯一留下的是他的动作。英国人按他们的说法问英国人解释:表示独立。中国人也按自己的说法向中国人解释:表示臣服。对这跪在地上的一条腿各人有各人的真理。
中国官方文件对这违背世界秩序的行为(用粗野的“风俗”——俗——来代替文明人的礼仪——礼)只字不提。很久以后,《清史稿》的编纂者们在翻阅了礼部档案后写下了这样的话:“(嘉庆)二十一年,英复遣使来贡,执事者告以须行拜跪礼,斯当东等遂称疾不入觐,帝怒,谕遣归国,罢筵宴赐物。嗣是英使不复来延。”
但这道诏书也消失了。
不管怎样,到下一个皇帝时,大家都说那位口称要按拜见英王的礼节来拜见中国皇帝的马戛尔尼在御座前悚然跪倒:“不敢注视皇上那可怕的目光。”中国官员的说法!最初带点恶意,但几经重复,也就觉不出恶意了,最后真心诚意就信了。人都会中自己说的话的圈套。1816年,嘉庆皇帝在一份诏书中声称他亲眼见到马戛尔尼在他至高无上的父亲面前叩了头。
赢者失利
马戛尔尼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之中:英国的礼节战胜了古老的中国礼节。但与此同时,一些报复措施正在酝酿。
乾隆怒气冲天:同他遭到的羞辱一样大。他要惩罚这些无礼的家伙。必须毫不留情地把这外来物驱逐出去,这就是盛怒之下发给我们的朋友——王文雄阁下——的谕旨的目的。自徵瑞被贬黜之后,王大人是护送官员中级别最高的官员。而当天大家还在装出一副宽容的样子呢。
“此次英咭利国使臣到京,原欲照乾隆十八年之例,令其瞻仰景胜,观看伎剧。并因其航海来朝,道路较远,欲比上次更加恩视。
“今该使臣到热河后,迁延装病观望,许多不知礼节。昨令军机大臣传见来使,该正使捏病不到,止令副使前来,并呈出一纸,语涉无知。当经和珅面加驳斥,词严义正,深得大臣之体。现令演习仪节,尚在托病迁延。似此妄自骄矜,朕意深为不惬。已令减其供给,所有格外赏赐,此间不复颁给;京中伎剧,亦不预备,俟照例筵宴,万寿节过后,即令该使臣等回京。
“伊等到京后,……王大人应照行在军机大臣传见之礼,按次正坐。使臣进见时,亦不必起立,止须预备机凳,令其旁坐。
“所有该国贡物业经装好安设,自可毋庸移动。其发去应赏该国王物件即于是日陈设午门外。令其下人并差人送至伊等寓所。
“求进贡件已谕知徵瑞不必收接代奏。俟其在寓所收拾一二日,妥为照料,赍发起身。该使臣等仍令徵瑞伴送至山东交代接替,亦不必令在京伺候回銮接驾。
“朕于外夷入觐,如果诚心恭顺,必加恩待,用示怀柔。若稍涉骄矜,则是伊无福承受恩典,亦即减其接代之礼,以示体制。此驾驭外藩之道宜然。
“将此谕令知之,钦此!”
这里还加上了皇帝御笔朱批:大意为:“阿桂对此事有何意见,他平日处事明达,务将此谕转知。”
现代的读者读到诏书里如此粗暴的内容时定会像与马戛尔尼一样感到震惊——如果后者读了这份诏书的话。这里已不是外交的范围,而是神圣事物的范围了。这份诏书同《圣经》的诗篇一样充满了可怕的信念:“现在你们君主应当省语,当存畏惧夷奉耶和华,当存战兢以嘴亲他双脚。恐怕他发怒,你们便要灭亡,因为他的怒气快要发作。凡投靠他的,都是有福的!”
若是夷人表示臣服,他们便会得到良好的对待。要是他们狂妄自大,就将受到惩罚。饭菜不够是伙食上的一种刁难,是皇帝命令做的。其余惩罚也将接踵而来:取消马戛尔尼在北京的游览娱乐活动,然后很快就把他赶出去。
但这份诏书的目的在于使朝廷,天朝官僚机构和了解情况的北京舆论放心;使受到动摇的秩序恢复稳定;并通过历史使人忘却为了避免引起无法估计的后果而不得不容忍的这次违背定制的行为。“夫礼,禁乱之所由生,犹防止水之所自来也。”河堤决口是要迅速堵上的。他们淡漠地说几句装装样子:夷人会屈从于朝廷的礼节,然而他们却要因为未遵守礼节而受到惩处。报复就消除了违例行为。但这次违例又是没有说出口的。
马戛尔尼既没有猜到自己差一点儿要遭到的命运——不被接见就被轰走,也没有料到正在酝酿的事——接见完马上被轰走。惩罚先于犯罪,并且是一尚未犯的罪。在仪式前要对官员宣布,以避免产生坏影响。而当时马戛尔尼正满怀希望以为至少可以在北京呆到春天,并准备把他的船只调往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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