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 紅閨春夢   》 第三十七回 聽密語傷心驚惡夢 悟往事矢志得真經      西泠野樵 Xi Lingyeqiao

  卻說聶慧珠私地聽得他母親與宋二娘說話,知道祝公不允,伯青又急出病來,頓時一急昏暈過去,嚇得衆婢忙來告訴王氏。
  王氏正同二娘商議, "這件事仍要去求陳大人從中設法,救我女兒,除了他找別人更是沒用的"。忽聞使婢來說,慧珠暈了過去,現在不省人事。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忙的與二娘到後面房內,衆婢正圍着亂喊亂叫;小憐得了信也趕緊過來看視,房中站了烏壓壓一地的人。
  王氏分開人衆,見慧珠目閉唇關,面如白紙,直挺挺睡在床上。王氏走近一摸,四肢冰冷,不禁抱住慧珠痛哭,一聲兒一聲肉叫了起來。二娘與衆婢也慌做一團,毫無主意,惟有幫着王氏一哭而已。倒是小憐有點定見,止住衆人勿哭,叫使婢取了開水,扶起慧珠一面抹着胸口,一面將開水慢慢由口內灌下。好半晌,聽慧珠肚內由下響了上來, "哼"了一聲,始蘇醒轉過,又"哇"的一聲,奔出一口紫血。王氏、二娘不約而同,念了一句佛。。
  慧珠睜開眼來,見衆人都站在床前,問長問短。王氏道:"你好端端的為着甚事暈過去,此時心內覺得怎麽,可要請了醫生來看?"慧珠搖頭含淚道: "競可不必,隨他天上神仙,華陀再世也難醫我這冤業病。我衹好過一日算一日,你也白疼了我一場。"說畢,滾滾淚落,哽噎着倒身朝床裏睡下。王氏聽了倍覺傷心,分外不解他說[的]話。二娘心中倒有兩分明白,扯過慧珠貼身的一名使婢細問如何暈絶?未暈之前是怎生的?那使婢道: "大姑娘吃晚飯時說胸口飽悶,起身到天井內看月玩耍。後來即至前進去,想是到奶奶那邊。過了半晌,忽然急急回來,進了房一聲'哎喲'即暈倒在地。連我們也不曉得為的什麽事?"
  二娘聞說恍然大悟,對王氏道: "多分我們在房內談的話,被他聽去了。"遂走近床前道: "呆孩子,你可不要多心多慮的,你既聽了我們的私話,料也不能瞞你。雖然祝老頭兒咬定不允,他亦是別着一口氣,終久都要隨和的;又有陳大人從中極力調排,不過遲早些,'不怕他不行。他當真忍心看着他兒子船沉麽?況你深知祝少爺脾氣,你既着急到這步地位,遙想祝少爺見他老子不允這事,也不知急的什麽樣兒,現在已生起病來,難道祝老頭兒衹有一個兒子,不擔心麽?必要後悔的,乘他後悔的時候,一說必成。你是個聰明人,我說開了你該明白,切不要自己呆氣,作踐自己的身體。"
  王氏在旁亦插嘴道: "好兒子,二奶奶的話一點不錯,你可打開心腸,不用悲苦了。你須可憐我做娘的,此刻心都急碎。你的妹子又不在我跟前,好歹我衹靠你一人,你有個長短,我即不得活了。好兒子,你聽我一句半句罷!"小憐也隨着勸了幾聲。無如慧珠自竊聽他母親與二娘的話,把平日的癡心妄念一齊拋去,惟求此身早死,免得聽了這些話心內難過。雖有王氏、二娘諄諄相勸,他絲毫不聞,衹睡着飲泣。二娘道: "我們出去罷,讓他躺着歇息片刻,停會再諸個醫生來診脈,吃兩帖藥自會好的。孩子,·你將我與你母親的話,細細揣摩着,不要尋這些瞎苦惱。"王氏又切囑衆婢一番,小心伺候要湯要水;又邀小憐到前進去吃茶,三人同步出外。
  慧珠見他們已去,吩咐將帳子放下,命衆婢至外間去, "有事再叫你們",衆婢應着退出。慧珠睡在床中,左思右想心如刀割,恨不得即尋短見方覺幹淨。無如老母年高,妹子遠嫁,我若死了有誰奉侍,豈不是個大罪人麽?真乃處此境遇,生死不得,心內愈想愈覺凄惶。又自恨偏偏認識個伯青,即生出若幹煩惱,不如當日不認識的為妙。既能認識,又得同心,即非無因,果真有因,何故支離百出呢?我在這裏這般鬍思亂想,諒他患病在傢也是一樣。轉恨天若不生我兩人,豈不省事,天生我兩人,又使我兩人不能遂意,細評起來是天有意絶我兩人了。想到此處,又哭了一會。
  不覺一時身子睏倦,蒙嚨睡去。覺得已離了臥房,不辨東西南北,一味的亂走。心中昏昏沉沉,想面見小儒重托他一番。倘祝公允行,自不必說,如仍是不允,我也定無生理,望他憐念我老母,照應着[些]。又想去見伯青,與他當面講個透澈,即死也嘆目也。待他知道我這顆心,全是為着他的。正躊躇不定之際,忽見迎面來了一人,道巾道服,手執拂塵是個道士裝束;外面又罩了一領烈火袈裟,打扮的不僧不道的模樣,面如滿月,唇若丹朱,三綹長髯飄揚腦後,笑嘻嘻的嚮着慧珠招手道: "要除煩惱的,要知前後因果冤孽緣頭的,可隨我這裏來,自有分曉。莫錯了念頭,永墮入無底地獄,把前根盡弃。"說着,即將手內拂塵劈面的一掃。
  慧珠見生人同他說話,羞得正欲躲避,又渺渺茫茫的不知身在何處,全不似傢中的光景。一望無際,荒草連天,涼風瑟瑟,冷霧濛濛的,嚇得肉顫心驚,寸步不敢移動。忽又被那道人打了一拂塵,不禁失聲"哎喲",不顧好歹轉身即走。誰知由丹田內一股熱氣直透到頂門,猛然精神一爽,心地開朗,隱約間好似前生今生的事一齊明白,但急切體會不出。早知這道士非塵寰中人,心內也不害怕了,回身稽首道: "大仙適纔說什麽要知前因後果冤孽緣頭,能從頭指示,免人墮落。弟子正因有一股冤孽不能解釋,敢求大仙明諭。"
  道人點首道: "可喜你聰慧不散,一提即悟,尚可教也。我此番正為你的冤孽而至,你隨我到前面看一景緻,你即瞭然無礙矣。"說罷,轉身嚮西而走。慧珠也不問此係何處,亦不知離傢多遠,急急的跟着道人同行。約走了三四裏路,可憐慧珠鞋弓足小走得前仰後合,香汗淋漓,一步一跌道: "天仙且請緩行,我實在不能走了。"道人回頭道: "前面已至其處,人生都宜努力嚮前,不可半途退悔要緊。"又嚮西一指道: "你看那不是到了麽!"慧珠隨着他所指望去,果見半裏外隱隱一帶房屋,下半截有雲霧遮護,看不清楚,衹得勉強又跟着道人走去。
  少頃,到了面前,原來是一座宮殿,朱門深鎖,石碣上題着"上坤仙府"四個金碧輝煌鬥大的字。道人上前叩門,衹聽裏面有人答應,開門出來,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垂髫小鬟,頂中輓着雙髫,身穿水田色衣,腳着紅雲小履。問道人道: "仙子命你攜帶那簪花使女元陽至此指示因果,不知來否?"道人指着身後道:"這不是的麽,可去察知仙子一聲。"小鬟把慧珠望了幾眼道:"你們且在廊下伺候罷。"即回身入內去了。慧珠悄悄問道:"請問大仙,這是什麽洞府,將纔所云仙子是那一位上仙?"道人道: "此處無上天宮第一世界上坤洞府,乃上坤仙子所居。你少停見了仙子,自知底細。"
  慧珠方欲再問,衹聽得正殿內鐘磐齊鳴,案上爐煙繚繞,出來十二對女鬟執着提爐,羽扇、如意、玉麈等物,排列兩旁,中央端然正坐了一位冠冕秉圭的女仙。道人忙引着慧珠,上殿參見道: "弟子願仙子聖壽無疆,簪花使女的真魂已經帶到,候仙子發落。"慧珠也隨着道人叩拜,匍匐在地不敢仰視。仙子命女鬟扶起慧珠,又賜他一方軟茵席地坐下,道人亦在下首綉墩上坐了。
  仙子道: "今着非一道者領汝來此,並無別故,因汝宿根具在,。不忍永墮。又知汝目下孽緣當前,恐一時昏昧本性,前功盡弃,豈不可惜。汝從此當勉力修持,了卻這一世人間因果,可以重證仙班。"遂回頭叫女鬟"將'二教指南寶鑒'取來,與他觀看"。女鬟答應入內,半晌捧着一物出來,交與慧珠。仙子又命賜玉液一盞,使他清澈髒腑方能明白此中因果。
  慧珠起身接茶,甫經入咽即冷浸齒牙清芬滿口,似醍醐灌頂表裏一暢。再看那寶鑒方圓尺許,正面光華燦爛鑒及秋毫,背後銑着"二教指南寶鑒"六字古篆。見鏡內隱隱一座樓臺,如絳宮貝闕相似。忽然樓門大開,中間現出三間正殿,金甍碧瓦。閎壯接雲。殿中一男一女對立,那男子嘻嘻的嚮着女子笑,女子執着一朵鮮花嚮鬢邊插戴,亦轉盼含情秋波時溜,對那男子若作欲言之狀。細看那女子十分面善,一時記憶不起,又看那男子面貌竟與伯青形容無二。慧珠方恍然,女子與自己面龐一般。
  正驚訝之際,忽殿後一老嫗策杖走出,滿臉怒容似嗔那男女私相顧盼。恨篤篤舉起手中拄拐,狠命打下,嚇得那男女慌忙伏地哀乞。見殿後又出來一僧二道,止住老嫗。道士袖內取出一本簿子,展開與老嫗細看,老嫗方顔色漸霽,復恨恨的望了那女子幾眼,即麾僧道領了男女出殿。道士引着男子嚮左,僧人引着女子嚮右。那男女猶自一步一回頭的,彼此戀戀不捨。行未數步,那道士用手一招,半天飛下一朵彩雲,托着男子升空冉冉而去。僧人將那女子領至空闊所在,取出一幅白綾,光芒四射,上寫着三句二十六字,字有鬍桃大小,看得清清白白。是:
  唵,牟尼摩賀牟那曳莎賀;
  唵,逸諦律呢娑不訶;
  唵,侶呢律呢娑縛訶。
  那女子點首若作領會之狀。僧人即用手一指,見平地變了一片汪洋大海。將女子推入海中,隨波而沒。
  慧珠很吃了一驚,再看時忽鏡內煙雲四起,障滿天地,半晌始滅,依然空空洞洞,朗無一物。慧珠執着寶鑒,猶呆呆的觀看,若明若昧,正出神思索。那道人將拂塵倒執,用木柄在意珠背後使勁一擊道: "還不悟來,等待何時?"慧珠失聲"哎喲",驚出一身冷汗,急開眼看時,殘燈閃爍,墻外更鑼業已三敲。隱約耳畔猶覺有聲道; "汝要緊記那三句真言,從此堅心持誦,自有超脫出凡之日。"
  慧珠翻身坐起,見自己仍睡在床上,方知適纔是一場惡夢。再細想夢中所歷之境,所睹之事,如在目前。心地大半瞭然明悟,又把三句真言默念了數遍,緊記在心,覺宿疾頓失,以前那些情癡愁怨一齊掃盡。起身下床,將桌上的燈剔亮,方喚外間衆婢送茶進來。使婢聞慧珠叫喚;衆人忙忙走入,見慧珠坐在椅上,驚問道: "姑娘覺得怎麽了?就是要茶也不該起來,仔細窗欞口風吹了身子,姑娘還是睡下罷。"慧珠搖頭道: "不妨,我此刻頗為清爽,睡得不耐煩了。你們可先取杯茶來我吃,再到廚房內看有什麽東西,不問冷暖拿些進來,我心內很覺餓得慌。"使婢應着出外,一面去取熱茶,一面到前進去告訴王氏。
  王氏還投有睡,獨自坐在燈前,愁煩慧珠的病如何醫治。我想他是心病,必須遂了他的心願,方可無礙。 "衹可恨祝老頭兒百般扭難,害得我女兒如此。若慧丫頭有點好歹,我拚着一條老命,去與祝老頭兒大鬧一場,橫竪我都是一死。又恨陳小儒十分沒用,堂堂一位總督大人,這點小事都辦不通頭,他還做什麽官,管什麽百姓?羞也該羞死了。再者他可以外面答應着我,並不去與祝老說項,他果真存此心腸,即是他有心害我女兒,衹恐天也不容,:有報應的"。忽見使婢推門進來說: "姑娘病好了,現在坐在外面,餓的吵着要東西吃呢!我們不敢做主,諸奶奶示下,可給他吃不紿他吃?"
  王氏聽了又驚又喜,急忙擡身同着使婢來至後進,果見慧珠精神抖擻,坐在桌畔,急着駡去的使婢, "怎生去了半會,述不拿東西來我吃,再遲我可是餓不起了"。王氏大步走入房內道:"兒呀!你的病雖然好了,仍宜安養,不可過於勞動有傷身體,卻不是當耍的。你果真餓了,我去叫他們熬點稀飯來你吃。好兒子,你還去睡着罷。"說話間,二娘與小憐也聞信走來詢問。慧珠起身笑吟吟道: "母親衹管放心,我的病一毫都沒得了,不然自己豈不知保養,我腹內惟覺餓得慌。"又讓二娘、小憐入座。
  二娘細看慧珠臉上有紅有白,全無半分病容,說話的聲音都與好人一般,心內也着實詫異,道: "此時半夜三更,那裏有現成的食物。我倒熬了些蓮米粥,可取來與大姑娘吃,就是病人吃了,亦不礙的。"王氏點頭稱善,忙命使婢至二娘房內,取了一大碗蓮米粥來。慧珠一口氣吃下,仍然不夠,又添了半碗。王氏見慧珠吃得香噴,當真是沒有病了,暗暗不住謝天謝地。慧珠吃畢,又要水漱口淨手。王氏恐他病後勞乏,再三哄着慧珠睡下,又諄囑了幾聲保重。慧珠道:."倒有勞二奶奶與愛卿妹妹了,容我明日親來道謝。"小憐笑道: "一傢人何必客氣,姐姐好生安歇罷,我們明早再來看你。"三人出外,小憐即辭別回房。
  二娘道: "你傢慧丫頭的這場病,來的奇怪,去的卻也奇怪。怕的其中又有他故,這幾日內你倒不可不小心些。"王氏連聲應是,轉身即悄悄的吩咐衆婢輪流伺候,不可疏懈。 "你們辛苦些罷,我自理會得,斷不白勞了你們"。又跟着腳步站在慧珠窗外細聽,鼻息微微,知已睡穩,毫無半點動靜,方與二娘各自回房。可憐王氏被二娘這句話說出心事來,反添了一段愁煩。眼睜睜望着天明,即起身叫人請平日代慧珠看病的醫生,來診了脈;果然沒病,覺得脈息健旺,不是往日那般虛弱。王氏始放下心來。
  隔了數日,慧珠身體如舊。這日晚間,請了王氏過來道:"母親嚮來最疼愛女兒的,我有件心事要與母親商量,務望允了女兒。"王氏道: "你這句話奇得很,平時凡你所說,我無有不從。今日何故要如此甚言其事?你且說出來我聽。"慧珠道:"女兒病中,蒙仙人指點前後因果現已瞭然,萬不能明知故昧,自貽伊戚。不是女兒說句老面皮的話,情願終身不嫁,侍奉母親。今生業已墮劫,正好修為來世了。若再貪戀不醒,定獲天譴。母親若不相信,以為我造作誑言,但看前日病了那般沉重,何以片時即愈?不瞞母親說,當夜女兒夢見仙人。"如何幻化前生景象,從頭至尾告訴了王氏一遍,又道: "女兒從此收拾出一間淨室,終日諷念夢授真言,母親如不準女兒所請,我惟有一死。還望母親可憐女兒前生孽重,讓我減心誠意的修持,也是母親疼惜女兒的處在。改日母親可請了伯青來,我當面與他說,他亦可由此屏除一切癡迷情性。小儒那邊母親也要去說聲,請他不必為我從中聯絡,蒙他一番美意,衹好再報罷。"
  王氏聽了驚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晌道: "你說的什麽,叫我一毫不解,好端端的忽然說出這些瘋話來。何況夢中渺茫之事,安能相信?無故生了出傢念頭,真令人意想不到。好兒子,做娘的這幾日見你病已全好,纔算減去二分愁煩,你又何苦慪我!你少年人趁早沒說這些話,不相宜的。好兒子,你切勿盡性呆想,我去請你小憐妹妹來,與你談談解悶兒罷。至於那祝老頭兒雖說執定不允,做娘的情願與他拚卻老命,都要逼着他上我這路,好遂你的心願。你耐着性子些,都交在我身上。"
  慧珠聽了,臉一沉道: "母親還當着女兒因聽得背後言語,故意說這些別氣的話麽?不知女兒實授了仙人指示,得瞭解脫冤孽的真言,發誓修行消除罪孽。女兒身子雖活着,我的心早死透了。今日說的這一番話,如有半句更改,天誅地滅,永遠不得翻身。況我雖說修行並不落發,外人也不曉得的。你是我親生老母,尚不知女兒的心,不能相信,還叫女兒和誰說去呢!"說着,哭了起來。
  王氏分外沒了主意,連忙道: "好兒子,我相信你的話就是了,你切不要着急。你說了半日話,也該乏了,躺下歇歇罷。你要怎樣,我都依你。我去去再來,你亦當自傢揣摩定了,不可造次。"又央着慧珠睡下,王氏方出房,即去與二娘,小憐商酌,"如今鬧出這一段事情來,卻怎生是好?"二娘搖首道: "你傢這位大姑娘,也算會鬧的。病好了不幾日,又想起出傢來。我前日說過,怕的其中另有變故,果然應了我的話。我想你若一定阻擋、他,必至又有意外支節,不如將機就機即依着他去幹,不過十朝半月,他自然要轉念的。當真一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子,知道什麽叫做修行?不過一時氣忿。況他又與祝少爺那樣好法,除了他誓不另嫁,就捨得修行了麽?這'修行'二字不容易的,連我們這般大年紀,尚不敢說修行的話。你此時趁火鬧熱的勸他,必然越勸越認真的,話說老了,反不好收科。你去衹管答應他,聽他怎麽樣,待他過這幾日,心意稍悔,那時三言五句的一勸,即攏岸了。"
  小憐在旁咂嘴道:"我平日冷眼看着,畹姐姐為人倒是執一不二的,衹恐說到這裏,即要做到這裏。這個人多分跳出迷關,看破世情了,但願他有日改悔罷。"王氏聽說,想了半會,衹得照着二娘依樣葫蘆的辦去,過了他衝頭性子,再設別法。遂嘆口氣道: "都是我這老苦命不好,一生衹養了兩個寶貨。小的而今有了着實去處,譬如一隻鳥乳毛燥了再不飛回來的。這一位慧姑奶奶,自幼即生性拗強,動不動氣了哭了,鬧得我直至今日,都猜不透他是什麽性格。自從結識了祝少爺,他一心一意衹知有姓祝的。離了一年半載,鬧的天翻地覆,尋死覓活。即至見了面,也不過淡淡的那個樣兒。我實在不懂,前日聽得祝傢不允親事,急的昏暈過去,令人嚇煞。忽然半夜即沒有事了,又說什麽做了一夢,夢見仙人指示他的,現在定要修行。可不是一年之內,要鬧出幾十種花樣來。倒是我死了幹淨,隨他怎生鬧法,那怕就鬧到外國裏去,我也不看見。俗說:眼不見心不煩。"三人談談說說,天色大明。
  王氏梳洗已畢,即至後進來,見慧珠早巳起身,端坐在桌前閉目持誦那三句真經。王氏見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走近推着慧珠道: "清早窗子口有風呢,不要吹壞身體,少停太陽下地再念不遲。當真的專心一志做早課麽?"慧珠睜開眼,冷笑了聲道: "母親的話倒也好笑,不當真的,難不成當假的麽?"王氏細看房內,所有華美的物件盡行收過,連那些不沽之物,都一齊搬至內間。王氏情知早勸無益,衹好由他鬧過這幾日,再作計較,惟說: "修行亦是好事,我也不能攔你。但病後不可過於勞碌,自己要知道保重,你即是體貼做娘的了。"
  慧珠連稱曉得道: "明日可去請祝少爺來,我有話問他呢。他倘或仍然病着不能出門,囑咐他好了即嚮我傢來。"說罷,仍合上了眼涌經,也不理他母親。王氏應着退出,暗忖道: "我倒忘卻了,何妨即去請祝少爺來此勸解勸解,慧丫頭嚮來是極信他的說話。祝少爺見他修行,定然阻擋,或者他兩人情投意合,依了祝少爺的話,亦未可料。我豈不省了無數煩惱!"想定主見,即忙回臥房換了衣服,又雇了一乘小轎坐着,不敢到祝府去,直奔連兒傢來。
  連兒的娘不知聶傢到此何故,又不好怠慢他,帶着媳婦迎接王氏入內。彼此見了禮坐下,王氏即問道: "連二爺可傢?"
  他娘道: "在府裏呢,找他有何話說?請說下罷,等他晚間回來告訴他,他到尊府來回信。"王氏道: "我這句話非面說不可,可以着人至府裏請聲連二爺罷。"他娘見王氏不肯說,一定要與他兒子面談,想必是件機密,忙命人去喚連兒。
  少頃,連兒來傢,見了王氏笑道: "今天什麽好風,難得吹了你來。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多分是來打聽我傢少爺病好了沒有?"王氏道: "一則來問少爺的病,二則請你二太爺轉稟少爺聲,如果身體大好可以出門,請他到我傢走一趟。我傢慧丫頭,有話要與少爺當面說呢。千萬拜托,不可忘卻。"連兒道:"你傢火姑娘病可全好了麽?少爺正惦記着。你今兒不來,明兒即要打發我到你傢去,你卻來的正好。"王氏笑道:"我傢慧珠丫頭病是病的,卻非往日的病可比。明日你同少爺到了我傢,即知道了,此時我也懶得告訴你。"說罷,起身欲行,連兒的娘再三留下王氏吃了午飯,方告辭回去。
  連兒來至府內,走進內書房,見伯青歪在炕上取了一本書在那裏看。連兒道: "適纔聶奶奶到我傢裏,說慧姑娘打發他來請少爺明日過去,有話說呢。"伯青聽了,放下書本道: "我也想去瞧瞧他,因為老爺連日不人歡喜,我所以懶着出去。你問他慧姑娘的病,近日怎麽了?"連兒道: "他說身體業已照常,不過暫時抑鬱,吐了幾曰血,並沒有什麽大病,也不曾吃藥,隔一天就好了。"。伯肖點首道: "你明早預備轎子伺候,老爺問你,即說病中許了一處願,燒香去的。"連兒應着,方欲退出,伯青又喚住道: "老爺纔吩咐明日大早接大小姐回來過幾天,這個月內大小姐要動身到山東江姑爺任上去。你明早接過大小姐,再跟我出門也不過遲。"連兒下來自去預備。一宵無話。
  次早,連兒先至江府迎接瓊珍小姐回府,即去喚齊轎夫伺候着,方進來回了伯青。伯青也不換衣履,即是隨身便服,衹帶了連兒一人,坐轎嚮桃葉渡來。到了籬前下轎,伯青走入門內,見小憐坐在堂前,懷中抱了衹虎斑貓兒逗着玩耍。小憐擡頭見是伯青,忙放下貓兒,笑嘻嘻立起道: "姐夫貴恙大好了?"伯青笑道: "賤體久已全愈,倒蒙你惦記着。"又轉問了小憐的好。
  王氏聞信,早巳接了出來道: "請少爺裏間坐罷。"伯青邀了小憐,一同至後進,見慧珠一手掀着暖簾,立在房門首相待,更覺形容消瘦,翹楚可憐。伯青一陣心酸,幾乎滾下淚來,勉強笑着趨步上前。彼此問了好,進房坐下。王氏嚮小憐丟了個眼色,二人托故出外。
  伯青道: "愛卿少停還來坐坐。"遂轉身陪笑問慧珠道:"日前我聞得你病了,恨不暫時即來,無奈我亦病倒,這幾天方算沒事。正欲過來瞧你;適值你着人去叫我。近日身子可照常了麽?"慧珠道: "我本無病,不過一時急火上攻,吐了兩口血。他們就嚷傳出去我病倒了,其實隔夜即沒有事。倒聞得你很病了幾日,我也不便着人去瞧你。昨日叫我母親去請你過來,非為別事,有句話和你商量,稍盡數年你我契合一場,你必要依我纔是。"遂細細將得病這一夜,夢見仙人指示,夢中又見你我前生因果,如何又得了仙人傳授真言,由頭至尾說了一遍。把伯青都聽呆了,看他房內不過一床一帳,幾件梳洗的器具而已。桌上擺着香爐、淨瓶、木魚等件。那裏是臥房,分明是一所經室。再看慧珠與自己說話情形,迥非往日。平時雖見面不大親熱,那骨眼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你戀我慕的神情。現在我仍如舊的待他,他競滿面冰霜,嚴不可犯,正襟危坐,目不邪視。較初見之時,猶覺疏遠。不禁暗自吃驚,笑問道: "夢幻之事原不可憑,不知你心下以為何如?"慧珠正色道: "你今日也說出鬍塗話來了,仙人指示迷途托渚夢寐,豈同尋常夢幻可比。我若不信,也不請你來告訴你了。
  幸而我生性不昧,一經仙人點化即猛自回頭,不然永墮塵劫,歷轉不已。既跳出迷城,實是天火幸事,若執迷不悟,還成個人麽!今日我與你一言為决,從此你自為你,我自為我,各了前因。罷罷,你我相好一場,我勸你亦宜急早回頭,不可任性暴棄,墮入情關。雖然你我來時,你從天上,我入地下。在地下者,也可修為重至天上;在天上者,亦可暴棄入於地下。難得生有根基,何可自廢?我之言盡於此,聽與不聽,皆在你的一心主持,是勉強不來的。嗣後我這地方你可少來,縱然你再來,我也不見你了。"說罷,走至桌前坐下,閉着眼敲着木魚,喃喃的誦經不已。
  可憐伯青一團高興來見慧珠,還怕他為前日的事難過,又打點下多少安慰的言語寬解他。夢想不到慧珠忽然說出這一番話來,斬鋼削鐵,毫釐不能輓轉。好似當頭打了一個焦雷,怔了半會,哽噎着道: "畹秀,何以數日不見,你竟另換了一副心腸,難為你怎生說得出這樣薄情話來。我也明白了,多分你怪我前日小儒去說拒絶不行,所以你立志修行再不理我。殊不知是我父親從中作梗,為人子者,怎能違逆嚴命,並非我無情拒絶,你可錯怪人了。雖然我豈肯死心,除非我頓時亡化纔罷。若活在世間,任憑上天入地,竭盡心力,我都不改初心。平日我的心,想你也該看透一二分,不是那口是心非的人。"說着,不由得放聲大哭。
  王氏、二娘、小憐等人都在外間私相議論,不知伯青用什麽話去勸慧珠。初時衹聞唧唧噥噥的兩人絮說,猛然聽得伯青大哭起來,衆人很嚇了一跳,不解何故?忙忙的一齊走入,問道:"怎麽了?"未知伯青怎生回答衆人,又所哭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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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嬉春閣雙美彈棋 捷秋闈三元及第第七回 遊舊跡萋菲遇衆惡 宴新令花月集群芳
第八回 拔窮途路逢美二郎 平海寇羽報連三捷第九回 鬧闈場害人反害己 護名葩全始復全終
第十回 狐假虎威狐謀終遜 石出水落石性常堅第十一回 慶壽筵醉綰同心結 鬧喜酒爭補洞房詩
第十二回 陳大令判聯碧玉環 祝詞林訪舊紅文巷第十三回 序壽文老眼無花 論星數揮毫起草
第十四回 甘老術妙著青囊 馮郎金盡遭白眼第十五回 智以紿貪猶煩撮合 散而復聚頓解相思
第十六回 見彼美陡起不良心 藉世交巧作進身計第十七回 鬍塗蟲受贓枉斷 陳鐵面執法雪冤
第十八回 沐皇恩雙開孔雀屏 聯夜宴小試鴛鴦令第十九回 看新娘衆公子解橐 憎禿婦兩親母爭鋒
第二十回 衆傢宴闊敘別離情 半山亭珍重凄惶淚第二十一回 鬧家庭偏傷愛日情 浪閨闥共恥中風苒
第二十二回 盜財帛奴僕齊心 施火劫天公有眼第二十三回 朝南海悔過禪關 遊西湖宣淫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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