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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春夢 》
第三十八回 羨早貴快婚典京營 驚夙慧雛孫入傢塾
佚名 Yi Ming
話說探春在大觀園,同尤氏、李紈、寶釵、湘雲諸人泛舟觀燈,歡遊甚暢。回至秋爽齋,時已深夜。次日起得稍遲,曉妝完畢,正要往王夫人處。忽見周傢老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探春問她何事,都說不出,好一會兒喘定了,方回道:"大爺升了京營統製九門提督,報喜的都來了,叫請奶奶就回去呢。"探春在這傢中本已預聞消息,此時雖得自意中,卻也非常歡喜。又因這番升擢由於畫策練兵,上邀殊遇,正是自己內助之力,暗中更見得意。一時李紈、寶釵來了,探春便嚮他們略說一遍。笑道:"不但你們受了虛驚,我見那婆子慌張神氣也嚇了一楞呢。"李紈道:"昨晚上沁芳亭裏雲妹妹偶然戲言,不料竟成佳兆。"寶釵道:"三妹妹命中應招貴婿,早已就數定的。你忘了那年在怡紅院行那占花名兒的令,她掣了那枝杏花,不就是這麽說的麽。"李紈道:"她那時候還害鱢呢,說這籌上有許多混話,那情景如在目前,如今還害鱢不?"探春道:"你們不要鬍取笑。這事是難得討好的。自古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當,京城裏還有許多大鬼,得罪了哪個也不好。他衹當了幾天轄,和他們都沒大聯絡,怎麽當這碎催。"寶釵道:"有如此的聖眷,又有你拿主意,還怕什麽呢?"探春笑道:"別攻我了,我是走一步怯一步。"寶釵道:"你這一去必有好些事,又不知多咱才能回來。我想到了花朝,你們的事總有個大譜,那時花也開了,你回來歇幾天,再舉一回詩社吧。"探春道:"我回去瞧吧,能來我必來,還必得等你們請麽?四妹妹、雲妹妹,我也來不及見他們,兩位嫂子替我說到就是了。"李紈、寶釵又陪她同到王夫人處告辭,王夫人聽了也甚歡喜。說道:"回去給姑爺道喜。三丫頭你也別太趕碌,抽空傢來歇歇。"探春答應是。李紈、寶釵直送探春至內角門,看她上了車方回。
此時年也過了,節也過了。寶釵因天氣漸暖,蕙哥兒的春衣是上年做的,都有些嫌小,眼前就怕要趕穿,連忙叫秋紋、鶯兒打開箱子,揀了些現成綢料,看着丫頭們裁做。一面又要忙着教蕙哥兒理熟書,上生書。寶釵也知哥兒天資聰敏,念書是要緊的。無奈傢務頓重,不免顧此失彼。因想起傢學裏賈代儒,年紀雖衰,精神還好,又是老教書匠。年老的人教小孩子,半教半哄,也與嬌養的哥兒合宜。那日見了王夫人,便委婉說明此意,要請賈政送蕙哥兒上傢學念書。王夫人笑道:"你急什麽?哥兒還小呢,他老子是多麽大纔上傢學的,就說提早,也得等到七八歲再送他去,我們纔放心呢。"寶釵道:"太太說的是正理,可是蕙兒和別的孩子不大同,頭一件他喜愛書本,任什麽玩耍都看得平常,到學裏去不會跟同窗們淘氣。二則眼下他《大學》、《中庸》、《論語》都念了,正在念《孟子》,全是我講給他的。我講解本有限,傢務又忙,別耽誤了他。三則學裏離傢也近,李貴、焙茗是跟慣他父親的人,都老成可靠。寒暖饑飽衹叫他二人留心照管,此外沒什麽不放心的。"王夫人聽了也覺得有理,晚上便和賈政商量。賈政道:"學問是要循序漸進的,不可揠苗助長。明兒姑且試他一番,如果夠進傢學,再送他去。"次日偏趕上工部值日,賈政要上朝去奏事,沒有工夫。又過了一日,賈政早起在上房坐着和王夫人閑談,想起此事,就打發玉釧兒來找寶釵和蕙哥兒。那時寶釵正在怡紅院看着賈蕙溫書,玉釧兒走來道:"老爺找二奶奶和哥兒,叫就去呢。"寶釵站起來答應了,忙叫賈蕙包上書,領着他,帶了藍絹書包,和玉釧兒同至上房。賈政正在炕上,靠炕幾坐着看書。炕幾上擺列白石盆,種着一顆緑萼梅樁,姿態奇古,盛開未謝。炕左右坐墊上都鋪着豹皮褥子,王夫人卻另在錦茵豹薦的紫檀小榻上坐着。寶釵上前都請了安,賈蕙也請了雙安,叫聲爺爺又叫太太。賈政道:"蕙兒,你愛念書麽?你知道念書是為什麽?"賈蕙道:"書是教給我們做人的道理,懂得那道理纔算成人,怎能不念呢?"賈政笑道:"你看這小小孩子,會說出大人話來。"王夫人道:"你念什麽書?"賈蕙道:"念過的是《孝經》、《大學》、《中庸》、《論語》,現在念到《孟子》,我媽媽還教我念唐詩,講黃眉故事。有時還對個對子。"賈政道:"我出個給你對,昨兒不是下雪麽?就出個'踏雪尋梅'。"賈蕙道:"我想個'倚雲攀杏'可能對得?"賈政笑道:"口氣倒不小,你知道'倚雲'的出處麽?"賈蕙道:"唐詩上有一句'日邊紅杏倚雲栽',我就見過這個。"賈政大為贊嘆,又命將《大學·聖經》一章逐句細講,講得也大譜不錯。賈政更喜道:"明兒送你到傢學去,好不好?"賈蕙道:"我早就想去了,聽說那裏是我爹念書的地方,我要瞧瞧去。"王夫人聽了不免傷感,因賈政高高興興的,怕引起他的傷心,勉強忍住。對賈蕙道:"你上學可得好好念書,明兒早點兒起,爺爺一叫你就得來。"賈蕙答應了,又將課本呈與賈政看過,方隨寶釵回園子去。一路走着,提到上學,非常高興。寶釵道:"學裏人多,也有正經念書的,也有應個名衹玩兒他的,你可別跟那些壞孩子學樣。我若知道你在那裏淘氣,從此可不許你去了。"賈蕙道:"我是為念書去的,若為淘氣,何必到學校裏呢?"寶釵回至怡紅院,又把李貴、焙茗叫來,仔細吩咐一番,又道:"哥兒還小,你們跟着他,可得留神看着,一刻也別離開。他若淘氣,你們衹管說。暴涼乍暖,該穿該脫,都該想着點。往後天長了,若見餓,給他找補些點心。這一半就是當幹領,可別象跟二爺那樣喇糊。"李貴、焙茗都道:"我們都是二爺的人,好容易盼到哥兒上學了,哪有不盡心的,奶奶衹管放心。"那晚上,寶釵看着秋紋將蕙哥兒念的書都檢齊包好了,又料理衣包食籃,放在手邊,預備明早交李貴等帶去。又吩咐鶯兒明天叫早,別誤了。衹過定更,便催蕙哥兒去睡。次日黎明,鶯兒便請寶釵母子起來,梳洗剛罷,賈政已打發人來問,忙即上去。賈政正在榮禧堂侯着,見了賈蕙,又吩咐了幾句話,即帶他坐車,直赴傢塾。
此時賈代儒年老傢寒,又乏後嗣,衹靠着傢塾教書混日。賈政念他科名蹭蹬,替捐了翰林院孔目職銜,以慰其意。又命李紈、寶釵就近畿另置莊田,專為傢塾永遠基業。閤族聞之,莫不感激。那天代儒正在學裏教幾個學生背書,賈政下車進去,就聽見一片書聲,仿佛似雨後鳴蛙,聒聒相應。走到廊下,便有小廝們回代儒道:"老爺來了。"代儒連忙出迎,同進屋讓坐。見賈政帶着五六歲的小哥兒,笑道:"這哥兒想必就是寶玉的孩子,這點年紀,就來上學麽?"賈政道:"正為此事,要來麻煩太爺。這小孫子蕙兒,年紀雖小,倒很肯念書。在傢裏他媽教他,已念了大半部四書,如今傢務都靠他媽管着,也顧不過來,衹可求儒太爺多受纍了。"說着便嚮代儒打了一恭,代儒連忙還禮道:"論他的年紀,念書還早呢?我先替領領路吧。"賈政又叫蕙兒拜見師父,賈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代儒又帶着他拜了孔子。賈政又道:"我那幾個兒孫差不多都是儒太爺教成的,這個孤孫看起來還許有點出息。如今先求太爺把四書教他背誦透熟了,然後再念五經。至於子史工夫還不忙呢。"代儒笑道:"我教的蘭哥兒總算不錯,但願他也象他蘭哥哥,功名順遂吧!"賈政笑道:"這全仗太爺的玉成。"又稍坐一會兒,便嚮代儒告辭先回,代儒送了賈政,回至學房,見賈蕙坐在一張香楠小椅,前面花梨小案,放着文具書籍。便喚道:"蕙兒,你在傢裏念過什麽書?"賈蕙站起一一答了。代儒道:"如今我給你定下功課,早晨念《孟子》、《左傳》,午後寫字溫舊書。不論生書熟書,第二天都要連背帶講,有看不明白的,衹管問我。"當下便替他上了生書,貴蕙捧書下來,自去念誦。此時傢塾中老一輩的學生都出去了,目下在學的榮寧兩府遠近各支子弟,玉字輩衹有賈琮、賈珩、賈班璇,草字輩衹有賈蘅、賈荔、賈尉、賈芳、賈慈,木字輩衹有賈權、賈杞。還有附學的親戚傢子弟,如賈珩的妹夫王鳳賓,賈蓉的妻侄鬍敬,賈藍的妻弟周循,都是守分讀書的。比從前那班薛蟠、金榮和香憐、玉愛諸人,便有天淵之別了。那賈琮便是賈赦的庶子,年紀已長,衹因資質玩笨,尚在傢學裏混混。賈蘭替他弄了個三管譽錄,保了通判,將來衹可由異途入官了。他們看蕙意尚在孩提,未免有些輕視。賈蕙也覺得氣味不投,衹和權哥兒叔侄二人常在一起。那天念到下午,代儒便放了學,李貴等將車馬預備齊了,賈蕙拉着賈權同車回來。先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嘆道:"從前看着他們老子一起上學去,不就是這個樣兒麽?如今可是又一代人了。"玉釧兒見王夫人有些傷感,接着說道:"寶二爺和小蘭大爺一個成了神仙,一個占了富貴,算富貴神仙都全了。太太是多大的造化!"王夫人問過賈蕙功課,便道:"你玩玩去吧,以後可得早睡早起。學些規矩禮數,纔象是念書的孩子。"賈蕙答應了。回到園子裏,寶釵見他又細問傢學裏的情形,知他和賈權一起也覺放心。秋紋、碧痕等看見蕙哥兒,都笑道:"如今好了,哥兒可真要搶狀元了。"從此賈蕙天天上學,回來時也衹在園中走走,到掌燈後,自去理他的夜課,分毫不用寶釵操心。因此寶釵更得專心傢政。
有一天,代儒有事,吃過午飯先走了,吩咐賈琮在學照料,那賈琮如何壓得住衆人,有些安分的還在那裏寫字念書,那些淘氣的,便爬上代儒書案,拿墨筆塗了花臉,在案上跳着唱戲。還有跟着拍手叫好的,賈蕙悄對賈權道:"師父走了,這裏念不成了,咱們傢去念吧。"即叫焙茗把書包好,叔侄二人一同回來。李紈、寶釵見了他們,不免詫異道:"今兒怎麽放得特早?"賈蕙、賈權將學裏情形說了,寶釵誇奬了兩句,李紈對賈權道:"你往後衹跟着你蕙叔叔走,我就放心了。"寶釵又吩咐鶯兒,就在蘅蕪院收拾兩間書房,領他們叔侄去補功課。
一時李紈想起探春許久沒回來,要打發人去看看。玉釵道:"我約她花朝前後回來住住的,這也快到了,藉此去催催她吧。"那天便采些窖裏新供的黃瓜扁豆,又把自製的玫瑰糕、茯苓餅裝了兩盤,命兩個老婆子送去。吩咐道:"你見了三姑奶奶,說我和大奶奶都惦記她,問她身子可好?若是有空回來住兩天歇歇。這黃瓜、扁豆是自己花窖裏薫的,點心也是自己做的,請她嘗個新鮮吧。"婆子們答應下來便去了,直至傍晚纔回來。寶釵問:"她三姑奶奶都好嗎?"婆子回道:"三姑奶奶給奶奶道謝,這一嚮總不舒服,一時還不能來。我聽翠墨背地裏說起,大概是害喜的樣兒。"寶釵聽了甚喜,得便就回了王夫人。王夫人笑道:"三丫頭出門子這多年,總沒有喜信,我怕她是身上有病,不能受妊。這倒不用發愁了,衹是她那裏也沒什麽靠近的人,你們做嫂子的常去看看她,教給她怎樣保養,倒是要緊的。"過了兩天,李紈、寶釵便同去看探春。此時周姑爺也賃了鼓樓街一所府第,門前便有許多番役。見是賈府內眷,連忙入內通報。少時即見侍書出迎,請至垂藥門外下車。探春正在寂寞,見她們妯娌來了,自是非常歡喜。李紈道:"我們先以為你是真不舒服呢,敢則是大喜的事,這有什麽瞞人的。"寶釵笑道:"咱們做女子的倒底吃虧,三妹妹這樣見識學問,什麽男子都趕不上,如今也得悶在傢裏,學母雞孵蛋。"探春道:"還說那些呢?簡直在這裏活受罪,說病又不是病,可比病還要難受。若不為的傳宗接代,我恨不能把他打了下來。"李紈笑道:"千萬別那麽鬍想,衹要挨到十月滿足,生下來就是一位小侯爺。"說得探春也笑了。寶釵道:"她們回去,說起你的喜信,太太聽見了又是喜歡,又是不放心,叫我們帶話給你,平常拿東西走路都得小心,太不活動也不好,衹叫丫頭們攙着,在屋裏走走。"李紈道:"三妹妹,你若悶得慌,我還有個主意,叫他們預備大轎來接你,到了角門上另換小轎子,一直擡到園子裏去,住個十天半月,再照樣送回來,管保萬無一失。難道九門提督太太還不配坐大轎麽?"探春道:"你想得倒不錯,我又不是老太太,坐起大轎來,可不叫人笑話。再說我這倒黴的樣兒,哪見得人呢?還是在傢裏忍着吧。"李紈等怕探春受纍,坐了一會兒,就要走。探春哪裏肯放,又留她們說些閑話,將近掌燈方纔回來。
那年春暖得早,皇上定在二月下旬奉皇太後幸清和園駐蹕。賈蘭和梅氏也搬至海澱住宅,權哥兒因要上學,仍舊留在傢裏,由李紈照料。寶釵放風箏,打鞦韆。略為玩耍一回,藉此舒散舒散。一日賈蘭從海澱趕回來見賈政,大傢不知是何要事,先叫丫頭們去聽是說些什麽。原來本年是會試之年份,皇上因賈蘭在翰林任內,未曾放過試差,有意點他做大總裁。賈蘭預先得了消息,因自己初次衡文,毫無把握,特地趕回要請爺爺訓示。賈府雖纍世簪纓,卻從未掌過文銜。賈政聽了,分外歡喜。便對賈蘭道:"我夠不上正途出身,自小在八股文章上卻用過苦功,歷來老輩都講究的是清真雅正,就是欽定四書文,也以理法為主。想不到近來風氣偏要逞奇立異,什麽古註公羊、騷體七體,又有講究包孕史事關合時務的,牛鬼蛇神無所不有,真是世道人心之患。目下國運中與科舉是人材所出,總要從理法着眼纔是。"賈蘭道:"爺爺教訓的極是,從先天崇時候,大傢就痛駡八股,後來又行了這麽多年,許多出將入相、開疆闢土的何嘗不是從科舉進身。當時一班鉅公功名才略震動一世,若看到他們的文章,也都是躁釋矜乎、循着規矩的,那纔是盛世元音呢。"賈政道:"我在學政任上看文章,那些繁雜,不馴的一概不取。有許多人說我迂腐,到底門墻這下不生稂莠。古人有兩句詩'當路莫栽荊棘草,他年免畦子孫衣',這話雖淺,卻是名論。"賈蘭忙答應是是,心中也着實佩服。又談了些別的話,然後至王夫人、李紈處各坐了一會兒,當天又趕回海澱去了。到了三月初六那天,許多大臣翰林們都至清和園宮門前聽宣。旨意下來,派吳尚書做正總裁,賈蘭和趙侍郎、周閣學做副總裁。又點了十八名房官,內中翰林居多。即日遵旨入闈,榮國府門前貼了某科會試大總裁的紅紙三岔封條,又貼了"回避"兩個大字,賈府親友中衹有薛蝌尚應會試,照章不在回避之列。那舉場中如何點名領捲,如何散題巡綽,不在話下。
卻說寶琴的姑爺梅公子,本是前科庶常,本年留館授職,大觀園中的姐妹們都要吃他的喜酒。那天寶琴來了,正值連日天氣晴暖,紅香圃中各色牡丹盛開。便和寶釵商量,想藉這園子,邀衆姐妹起個牡丹社。寶釵道:"單請我們,不請上太太也不合適。我看索性連大太太、珍大嫂子都請上,做個午局,等他們散了,有多少詩不好做呢?"寶琴道:"還是姐姐想得到。"又托寶釵替她點菜備席。寶釵道:"大廚房的菜都是照例的,也不見得好吃。咱們衹叫柳嫂子揀新鮮的預備兩桌,每桌五簋八碟,也就夠了。"寶琴回去,剛好江南貢鰣魚的船到了。那解貢官和梅傢有親,送了他們幾條,正好帶了來交柳嫂子烹製。寶釵先至紅香圃收拾佈置一番,又忙着分頭請客。刑夫人本推病不來的,寶釵親自去面請,衹可應允。到那天,寶琴一大早先來和李紈、寶釵、惜春、湘雲會齊了。在沁芳閣柳蔭下看了一回遊魚,便往紅香圃緩步行去。衹見圃外一帶太湖石高高下下,圍繞着許多牡丹。大的有一人多高,小的也在三四盡以上,每棵都開着幾十朵的花。朵大如盤,各色俱備。那幾業禦衣黃、藕絲裳、紅剪絨、紫珠盤開得更盛。將近花前,便覺得花光耀眼,衆人不由得都站住了。湘雲道:"看花是要趁這時候,過了晌午,那花就曬萎了。"李紈道:"今年新做的棚子,為什麽不支起呢?"寶釵道:"這些老東西懶得成了賊,咱們不開口,別想他自己動手。"說着便叫鶯兒,催他們支那遮棚。一時便支齊了。原來都是一色雪絲綢的軟棚,帶着石青油綢的走水遮沿,把花兒罩護起來,就象帳底美人似的。湘雲見太湖石畔擺到白玉石綉墩,便即坐下。李紈、寶釵也都隨意坐了,惜春、寶琴卻還繞着花業閑玩。少時李紋、李綺來到,大傢都上前招呼。寶釵問起李嬸娘,李紋道:"我們和媽媽同來的,媽媽在上房坐着呢。"李綺道:"這裏從前沒有牡丹,都是你們新種的,也長得這麽高了。寶釵道:"那些大的都是曹州挪來的老棵,也有幾十年的,帶了原土來,居然都種活了。若是現買的那些嫩棵,哪有這麽足實。"正說着,遠遠的望見有幾乘竹轎子,往這邊擡來。後頭跟着一大群人,便知是王夫人來了。大傢迎了出去。原來薛姨媽、李嬸娘和邢夫人、尤氏都從上房一起同來。邢岫煙、鬍氏卻和丫頭們跟隨在後。衆人相見,自有一番說笑。寶釵、寶琴引着王夫人等看了一回牡丹,然後至廳內就座。薛姨媽道:"今兒難得天氣真好,大傢到的也這麽齊全。"邢夫人道:"你們姐妹都在這裏,怎麽單沒見三姑娘?"王夫人道:"上月去接她,她沒得回來,大概是害喜吧。"薛姨媽道:"前兒蝌兒媳婦去瞧瞧她,人倒很好的,就衹懶得動,又不敢坐車。聽說這裏賞牡丹,恨不能也趕了來呢。"李紈道:"我替她出個主意,教她坐大轎回來,她怕人笑話。其實偶爾坐一兩回,有什麽要緊。"李嬸娘道:"我那天在路上遇見三姑爺,跟的馬就有百十匹,都是些有品級的。往常提督出門也常見過,怎麽五軍提督就這麽威武?"尤氏道:"這還是沾的我們三姑娘的光呢,她替姑爺出的主意上頭賞識了,纔有此番恩典。可是姑娘究意是姑娘,還得在傢養孩子,姑爺可替不了她呢。"寶釵笑道:"我見三妹妹也是這麽說的。"此時湘雲、惜春和岫煙、紋、綺諸人還在牡丹花下,一面看花,一面閑話。寶琴見席擺齊了,忙去邀她們入坐。邢、王二夫人讓李嬸娘坐了首席,又讓薛姨媽,薛姨媽堅不肯坐。說道:"琴丫頭做主人,我哪能坐在上頭呢?"於是邢夫人之下方是薛姨媽,其次是王夫人、尤氏,寶琴末座相陪。那邊衆姐妹和鬍氏另坐了一席,衹惜春單端另吃。王夫人因李紈、寶釵不時過來照料。便說道:"你人衹管吃你們的,我又不象老太太,自己夾不動,要那些虛過節做什麽。"李嬸娘道:"到底太太福大,兒子媳婦孫子媳婦一大堆,一轉眼就要娶重孫子媳婦了。"薛姨媽道:"如若老太太還在,看着更要喜歡呢。她老人傢真好興致,這一嚮也聚了好幾次,總沒有老太太在時熱鬧。"寶琴從首席起都敬了酒,又道:"也沒什麽可吃的,太太們多喝兩杯,或是行個令,大傢熱鬧熱鬧。"王夫人道:"咱們有了年紀的,還是說說閑話倒省心,要行令,讓她們鬧去吧。"寶釵又讓那邊席上行令,李紈要行個簡便的,便想起射覆,擲點子該湘雲起令。湘雲擲了一個五,衹李紋擲的對點,便催湘雲先覆。湘雲想了一想,說個寶字。李紈見席上正上着烤鴨,知她用的是寶鴨,便射了一個爐字,彼此會意,各飲了半杯。隨後李紋和刑岫煙擲的對點,李紋覆個文字,岫煙道:"這個太寬泛了,從何猜起呢?"李紋道:"橫竪是桌子上有的。"岫煙細看一番,見幹果碟內有杏脯,笑道:"虧她怎麽搜尋到的。"湘雲道:"你倒是射喲?"岫煙便射了一個梁字。原來李綺覆的是文杏,岫煙射的是杏梁,也射着了。接着又輪到湘雲、寶釵對點,湘雲覆個玉字,寶釵以為覆的是玉杯,卻沒有射着,大傢要湘雲說出來。湘雲道:"你們連玉李的典也不知道麽?"李紈道:"席上哪有李子?"湘雲笑道:"你們姐妹倆不是一對李子麽?"李紋、李綺不依道:"從來射覆沒有這種玩法、非罰一大杯不可。"湘雲衹笑着不肯喝,寶釵強灌了半杯方罷。此時席上正上鰣魚,寶釵舉着讓大傢嘗嘗。李紈道:"這時候貢船還沒到,別是隔年的,在冰窖裏收看,充新鮮的賣吧?"寶釵道:"你還沒嘗,怎如此武斷。這倒是真正貢船帶來的,梅府上得着兩條,琴妹妹特地分來請客。"衆人嘗了,都非常贊美。湘雲道:"這比那牡丹江白魚又是一種風味,也如同花中的南強北勝。你們衹會品題螃蟹,遇見這種好題目倒沒有詩了。"寶釵道:"這題目可不容易做好,我記得蘭哥兒那回跟老爺出去做詩,大傢指鰣魚為題,他做的兩句'東風吹地楊花雪,賣到江南第幾船。'把那些老輩都壓倒了呢。"李紋道:"我們就做也未必勝過他,不如藏拙吧。"
一時席散,邢夫人先回東院去,王夫人和薛姨媽、李嬸娘、尤氏都往稻香村去歇息,李紈、鬍氏跟着照料去了。這裏寶釵、寶琴命丫頭婆子們撤去殘筵,另設幾案,安排下筆硯花箋。湘雲道:"泛詠牡丹,古人成作太多,不易出其範圍。咱們把牡丹的顔色標出來,每人分詠一色如何?"衆人都道:"這倒新鮮有趣。"寶釵道:"分詠雖見新巧,衹怕過於刻畫,失了真意。若衹顧描寫顔色,就是做好了也如同泛泛應試之做,與紅香圃何涉?"湘雲道:"且等我擬出題目來,大傢再斟酌。"說着隨手取一張砑黃小箋,寫了題目,是"紅香圃宴集,分詠某色牡片'。先給寶釵看了,衆人又傳觀一遍,別無異議。於是分色各寫一紙,搓成紙團,請各人拈鬮,仍推惜春監場謄錄。寶釵命鶯兒取來兩衹水晶壺,一壺貯的是珠蘭釀,一壺貯的是楊梅釀,各粘了鵝黃小簽,分寫緑意紅情各字。那酒果然是緑嬌紅豔,瀲灧生春,乃梅氏新自釀成,送與寶釵的。壺旁另放着幾衹白玉杯,預備衆人隨興斟飲,湘雲先斟了一杯,走至花間,慢吟細飲。
寶琴拈了鬮,也至庭外看花。此時驕陽正盛,那牡丹有綢棚遮護,卻不曾減了豐韻。又見那一叢趙粉開得十分嬌豔,心想這真是活色生香,就是古來徐黃名手也未必能畫得到。不免在花下細細領略一番,走進屋去,斟了一杯珠蘭釀,剛要試飲,忽見一隻蝴蝶黃質黑章飛於杯上,似聞那酒氣。李紋道:"這蝴蝶見人不避,別人太常老道吧?咱們另斟一杯供供它。"當下便另取一隻幹淨杯子,斟了酒,放在紫檀小幾上,口中默禱一回,那蝴蝶果然飛到幾上杯中,垂須註酒,連着點了三點。湘雲笑道:"你若果是仙蝶,不要就去,我們請四姑娘替你留個小照。"李綺笑道:"象你這麽魯莽,還不把老道嚇跑了麽?"不知那蝴蝶果否留住?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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