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另外一场谣言,舟遁这场还算小的。苏东坡一直有风湿病,尤其在这江边极容易复发,后来由于饮酒等诸些缘故,右眼也受到了影响,经常发酸而且还不自觉地流泪,一连几个月他都不能出门了。在这几个月中,他一直寄情于书画诗词之中,好不惬意,酒也少喝了,至少得等养好了病再喝。在这几个月间,苏东坡一个人呆在家,谁也没有见,因此他不知道他的老朋友散文家曾巩已经在他乡故去了。曾巩的去世的消息京师的文人大都知道,现在他们在千里外的京师担心起苏轼来了,觉得曾巩好长一段时间没消息,等消息来了却是死讯,苏轼会不会也这样,怎么接连这么多天没听黄州地方官传来他的近况了?也不知是哪个人说的,苏轼也死了,黄州生活非常不习惯,他在听说曾巩已死的第二天伤心不已,也归了西,说这一对文倾四海的才子,同赴玉楼之召去了。神宗皇帝正在宫中准备吃午饭,突然听人说被贬黄州的苏轼已经一命归西了,心里顿时不是滋味,本想好好惩罚他一下,让他学乖顺一些。兴许象太皇太后生前说的,说不定还能重用他,没料到却病死黄州,神宗想到这里吃饭也没了味道,叹息说,这样的人才难再有了,离桌而去。更离谱的是,这消息传到了苏轼的好友范镇那里,他听说苏东坡死了,伤心欲绝,赶紧吩咐家人不远千里送去丧礼,等礼品送到黄州苏轼家,苏轼吓了一大跳,哭笑不得,看来这都是自己三个月足不出户惹的麻烦,只能写信回复范镇澄清谣言,还风趣地说,这下你们都知道了吧,我苏轼平生受的谣言和诬陷大都和这次一样,全是子无虚有、以讹传讹的。我在黄州日子过得很好,好得可以说你们都羡慕呢,你们闲暇之余可以到黄州来看看,我甚是想念你们。神宗皇帝听到苏轼没死的消息后,心情到又好了起来,也许只有失去了,他才知道什么是珍贵。从一个侧面也可见神宗皇帝对苏轼是又爱又恨,弃之不舍的,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大宋再找出第二个苏东坡这样的文士,可谓难矣。
当风湿病好些的时候,苏东坡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酒肆间他是必去的,那些老朋友三个月没见他都想得荒,畅饮少了对手,下棋没了棋友。现在见苏东坡这个老顽童养好病回来了,个个劲头十足。临到傍晚的时候,友人间有一位文士建议不如酒酣之际乘着月色泛舟于赤壁之下,或者干脆可以带些酒到舟上去,任清风扑面而来,江涛阵阵入耳,以明月为肴,惬意地畅饮。苏东坡对这个建议极为赞成,他们一行数人来到江边,看见皎洁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东山之上,徘徊在北斗与天牛星之间。只见远处白露横江,水光盈盈,苏东坡与几位半醉的诗人,顿觉飘飘然如羽化后的仙人,遗世独立,也象进入了庄子说的那种凭虚临风的超脱状态。在自然与造化面前,他们无须掩饰自己的感情。东山之上抑或是在江上的某叶扁舟里,传来了悠扬的萧声,这声音随着江潮起伏,悲壮莫名。朋友问苏东坡,你还记得一千年之前在这条水道上发生的水战么,就是那场水战决定了三国魏、蜀、吴的命运。一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帆樯如云,浩浩荡荡,好象那些激烈交锋的夜晚还在昨天一样,好象眼前与耳中都出现了燃烧的火焰与隆隆的战鼓,好象一切并不遥远。面对月色下的千古赤壁与涛涛江流,苏东坡举目远眺思绪万千,不禁脱口吟道:
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糜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前赤壁赋》
无穷的长江和有限的人生,空间的广袤辽阔与时间的不能永恒,这叫苏轼怎不触景生情,感怀古今叹息浮生。曹操当年为英姿勃发的周瑜所困,是在这里;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也在这里,可是这些枭雄英雄们,如今何在,那些所谓的丰功伟绩一代霸业,如今何在;那些不可一世的豪情与壮怀激烈如今何在;那些你死我活的交锋,那些四面楚歌春风得意何在。时光与历史永远都是无情的,后世之人面对这种渺茫,除了感叹只剩感叹。水不断流去,可是水还依然在此;皎洁的月亮或圆或缺,千万年以来,月亮也一直变化着,甚至可以推演到宇宙,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世界上物各有主,把不属于我们的据为己有又有何用,将沧桑归还给沧桑,历史归还给历史,惟江上无限的清风与山间高悬的明月才是可以永远供人享受的存在。永恒伟岸的天地之间,我辈不过是沧海中微不足道的沙砾,最多也不过是不起眼的蚊蝇。生之欢如白驹过隙,不过须臾而已,倒不如把酒临风,酣醉间学仙人遨游,深拥明月入怀,得人生的大自在。
苏东坡与这些友人畅游到后半夜,才尽了兴,各自摇摇晃晃提着空空酒壶回家歇息。苏东坡对这些日子看到的赤壁总是念念不忘,江山胜景让他有颇多感悟,这种感悟象酒意一样阵阵袭来。在经历了宦海浮沉之后,苏东坡真正悟出了人生的真谛,超脱了俗事的羁绊,也许来黄州的那些时日对朝廷中那些陷害自己的小人还有些怨恨,现在这种情绪已不知所终,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平和与宽容,诗人的心胸能容宇宙能藏天地,还怕那些蝇营狗苟、背地文章?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没有谁比他更懂得解脱,没有谁能比他更自在逍遥。在他伟岸的人格面前,所有暗算他的小人都败在了他的脚下。不知过了几日,他又独自一人来到了江边,面对这天地间第一等壮观的景色,面对阳光照彻下的赤壁,比起那个月夜,苏东坡看得更清晰了,江风袭来,湿气扑鼻。这滔滔东去的长江之水,不知淹没了多少少年壮志、裹卷了多少历史豪情,这里曹操来过,周瑜来过,万千将士来过,骚客文人来过,他们都来去匆匆,化作的仅是滚滚浊涛,它们寂寞地拍打着赭红的赤壁,激起几抹雪白的浪花,随即洒入江流,浩荡东去: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念奴娇·赤壁怀古》
这是整个宋代的绝唱,也是苏东坡诗词中的最强音。黄州带给苏东坡的是宽容是大气,是成熟也是平和。有了这份独特的人生经历,苏东坡面对以后的磨难将一往无前,不会再有任何畏惧。你看,惠州不是在远方么,海南更在远方,这是他将要去的地方,而此时没有人能参透这一天机。苏东坡所要接受的磨砺似乎才刚刚开始,这是人生对他的考验,也是他作为宋代文坛一颗最耀眼的星辰所必须承受的命运。
风高浪阔,苏东坡还屹立在江边。他已有所预感,他的旅途即将开始,会由黄州越过万水千山,绵延到更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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