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谴责 廿載繁華夢   》 第三十七回 奉督諭抄檢周京堂 匿資財避居香港界      黃世仲 Huang Shizhong    歐陽鉅源 Ouyang Juyuan

  話說周乃慈傢裏,因督帥傳示南今,要押留傢屬,李香桃即奉了周乃慈的靈位而出。南令見他如此悲苦,亦覺可憐,也體諒他,準他乘着轎子而去。所有內裏衣箱什物,黏了封皮,又把封皮黏了頭門。南令即令差役押着周乃慈傢屬,一程回到署內,用電話稟過大吏。隨得大吏由電話覆示,將周乃慈傢屬暫留南署,聽候發落﹔並說委員前往查抄周庸佑大屋,並未回來,須往察看﹔至於傅成大屋,已由番令查封,待回稟後,然後一並發落這等說。南令聽了,不敢怠慢,即令差役看守周乃慈傢屬,自乘轎子直到寶華正中約周京卿第裏。衹見街頭街尾立着行人,擁擠觀望。統計周庸佑大屋,分東西兩大門,一頭是京卿第,一頭就是榮祿第,都有差役立守。南令卻由京卿第一門而進。
  這時周庸佑府裏,自周乃慈自盡之後,早知有所不妙。因日前有自稱督署紅員姓張的打饑荒,去了五萬銀子,衹道他手上可以打點參案,後來沒得消息,想姓張的是假冒無疑了。至於汪太史,更是空口講白話,更屬不濟。即至北京內裏,凡庸佑平日巴結的大員,且不能設法,眼見是不能輓救的。衹心裏雖然驚慌,外面還撐住作沒事的樣子。奈周庸佑已往上海,府裏各事衹由馬氏主持,那馬氏又衹靠管傢人作耳目。馮、駱兩傢即明知事情不了,衹那馬氏是不知死活的人,所以十分危險的話也不敢說。
  那日駱子棠早聽得有奏準查抄的消息,自忖食其祿者忠其主,這會是不得不說的,即把這風聲對馬氏說知。馬氏聽了,暗忖各處大員好友,已打點不來,周庸佑又沒些好消息回報,料然有些不妥,把從前自高自大的心事,到此時不免驚慌了。自料三十六着,走為上着,衹又不好張揚的。但當時周庸佑因鑽弄官階,已去了百十萬銀子,手頭上比不得往時,因此已將各房姨太太分住的宅子都分租於人,各姨太太除在香港的,都遷回寶華正中約大宅子一團居住。馬氏因此就托稱往香港有事,着各姨太太在大屋裏看守,並幾個兒子,都先打發到港,餘外傢裏細軟,預早收拾些。另查點金銀珠寶頭面,凡自己的,及二姨太太三姨太太已經身故的,那頭面都存在自己處,共約八萬兩銀子上下,先把一個箱子貯好,着人付往香港去。餘外草草吩咐些事務,立刻離了府門便行。偏又事有湊巧,纔出了門,那查抄傢産的官員已到,南今隨後又來。傢人見了,都驚慌不迭。委員先問周庸佑在那裏,傢人答道:“在香港。且往上海去了。”又問他的妻兒安在,傢人又答道:“是在香港居住。”委員笑道:“他也知機,亦多狡計,早知不妙,就先行脫身。”說了,即將傢人答語彔作供詞。
  這時傢人紛紛思遁,都被差役攔阻。至於雇用的工人傭婦,正要檢回自己什物而去,差役不準。各人齊道:“我們是受雇使用,支領工錢的,也不是周傢的人。主子所犯何事,與我們都沒相關,留我們也是無用。”南今道:“你們不必焦嚷,或有你們經手知道的周傢産業,總要帶去問明,若沒事時,自然把你們釋放。”各人聽了無話,面面相覷,衹不敢行動。委員即令差役把府裏上下人等渾身接過,男的搜男,女的搜女,凡身上查有貴重的,都令留下。忽見一梳傭,身上首飾釧鐲之類,所值不貲,都令脫下。那梳傭道:“我衹是雇工之人,這頭面是自己置買的,也不是主人的什物,如何連我的也要取去?”那差役道:“你既是在這裏雇工試用,月內究得工錢多少,卻能買置這些頭面?”說了,那梳傭再不能駁說。
  正在紛紛查搜,忽搜到一個僕婦身上,還沒什麽對象,衹有一宗奇事,那僕婦卻不是女子,衹是一個男身。那搜查的女投,見如此怪事,問他怎地要扮女子混將進來。那僕婦道:“我生來是個半男女的,你休大驚小怪。”那女役道:“半男女的不是這樣,我卻不信。”那僕婦被女役盤問不過,料不能強帶,衹得直說道:“因謀食艱難,故扮作女裝,執傭婦之役,較易謀工,實無歹意,望你這瞞罷了。”那女役見他如此說,暗忖此事卻不好說出來,衹嚮同事的喁喁說了一會子,各人聽得,都付之一笑了事。統計上下人等,已統通搜過,有些身上沒有對象的,亦有些暗懷貴重珍寶的。更有些下人,因主人有事忙亂,乘機竊些珍寶的,都一概留下。
  委員即令各人立在一隅,隨嚮人問過什麽名字,也一一登記簿裏。隨計這一間大宅子,自京卿第至榮祿第相連,共十三面,內裏廳堂樓閣房子,共約四十餘間,內另花園一所,洋樓一座,戲臺一座,也詳細註明。屋內所用物件,計電燈五百餘火,紫檀木雕花大牀子十二張,金帳鈎十二副,金枕花二十對,至於酸枝臺椅,雲母石臺椅,及地氈帳幕多件,都不必細述。隨後再點衣箱皮匣,共百餘件。都上鎖封固,一一黏了封皮。隨傳管傢上來,問明周庸佑在省的産業生理,初時衹推不知。南令即用電話稟告查抄情形。督帥也回覆,將上下人等一並帶回,另候訊問。南今依令辦去。並將大門關鎖,黏上封條,即帶周氏傢屬起行。統計傢裏人,姨太太三位,生女一口,是已經許配許姓的,及丫環、梳傭、僕婦、管傢,以至門子、廚子,不下數十人,由差役押着,一起一起先回南署。
  那些姨太太、女兒、丫環,都滿面愁容,甚的要痛哭流涕,若不勝凄楚,都是首像飛蓬,衣衫不整,還有尚未穿鞋,赤着雙足的,一個扶住一個,皆低頭不敢仰視,相傍而行。沿途看的,人山人海,便使旁觀的生出議論紛紛。有人說道:“周某的身傢來歷不明,自然受這般結果。”又有人說道:“他自從富貴起來,也忘卻少年時的貧睏,總是驕奢淫佚,盡情揮霍,自然受這等折數了。”又有人說道:“那姓周的,衹是弄功名,及花天酒地,就闊綽得天上有,地下無,不特國民公益沒有幹些,便是樂善好施,他也不懂得。看他助南非洲賑濟,曾題了五千塊洋銀,及到天津賑饑,他衹助五十塊銀子,今日抄查傢産,就不要替他憐惜了。”又有人說道:“周某還有一點好處,生平不好對旁邊說某人過失,即是對他不住的人,他卻不言,例算有些厚道。衹他雖有如此好處,衹他的繼室馬氏就不堪提了。看他往時擺個大架子,不論什麽人傢,有不像他豪富的,就小覷他人,自奉又奢侈得很,所吸洋煙,也要參水熬煮。至於不是他所出長子,還限定不能先娶。這樣人差不多像時憲書說的三娘煞星。還幸他衹是一個京卿的繼室,若是在宮廷裏,他還要做起武則天來了!所以這回查抄,就是他的果報呢!”
  當下你一言,我一語,談前說後,也不能記得許多。衹旁人雖有如此議論,究有人見他女兒侍妾如此拋頭露面,押回官街裏去,自然有些說憐惜的說話。這時就有人答道:“那周某雖然做到京卿,究竟不會替各姨太太打算。昔日城裏有傢姓潘的,由????務起傢,署過兩廣的????運使,他遇查抄傢産的時候,尚有二十多房姨太太。他知道抄傢的風聲,卻不動聲色,大清早起,就坐在頭門裏,逐個姨太太喚了出來,每一個姨太太給他五百銀子,遣他去了。那時各姨太太正是清早起來,頭面首飾沒有多戴,私己銀兩又沒有攜在身上,又不知姓潘的喚自己何事。聞他給五百銀子遣去,正要回房裏取私己什物,姓潘的卻道官差將到了,你們快走罷,因此不準各姨太太再進房子。不消兩個時辰,那二十多房姨太太就遣發清楚,一來免他攜去私蓄的銀物,二來又免他出醜,豈不是兩存其美麽?今周某沒有見機,纍到傢屬,也押到官衙去了。”旁人聽得那一番說話,都道:“人傢被押,已這般苦楚,你還有閑心來講古嗎?”那人道:“他的苦是個興盡悲來的道理,與我怎麽相幹?”一頭議論,一頭又有許多人跟着觀看,且行且議,更有跟到南海衙裏的,看看怎麽情景。
  衹見那南令回衙之後,覆過督院,就將周庸佑的傢屬押在一處。衹當時被押的人,有些要問明周傢産業的,要追索周庸佑的,這樣雖是個犯人傢屬,究與大犯不同,似不能押在羈所。南令隨稟過督院,得了主意。因前任廣州協鎮李子儀是與周庸佑拜把的,自從逃走之後,還有一間公館留在城裏,因此就把兩傢傢屬都押到李姓那公館裏安置,任隨督院如何發落。
  這時南令所事已畢,那番令自從抄了潘傢回來之後,連傅傢也查抄停妥。計四傢被抄,還是姓傅的産業實居多數。論起那姓傅的傢當,原不及周庸佑的,今被抄的數目反在姓周之上,這是何故?因傅姓離了海關庫書的職事,已有二十年了,自料官府縱算計起來,自己雖有不妥,未必與周姓的一概同抄,因此事前也不打點。若姓周的是預知不免的,不免暗中夾帶些去了,所以姓傅的被抄物産居多,就是這個緣故。
  今把閑話停說。且說南、番兩令,會同委員,查抄那四傢之後,把情形細覆督院。那督院看了,暗忖周庸佑這般豪富,何以銀物不及姓傅的多,料其中不是親朋替他瞞漏收藏,就是傢人預早攜帶私遁可無疑了。便令道:“凡有替周庸佑瞞藏貴重物件及替他轉名瞞去産業生理的,一概同罪﹔並知情不舉的,也要嚴辦。”去後,又猛憶周庸佑雖去了上海,衹素聞他的傢事嚮由繼室馬氏把持,今查他傢屬之名,不見有馬氏在內,料然預早逃去,總要拿住了他纔好。便密令屬員緝拿馬氏,不在話下。
  衹是馬氏逃到香港,如何拿得住他,因此馬氏雖然傢裏遭此禍患,惟一身究竟無事,且兒子們既已逃出,自己所生女兒已經嫁了的,又沒有歸寧,不致被押,仍是不幸中的萬幸了。當下逃到香港回堅道的大宅子裏,雖省城裏的大屋子歸了官,香港這一間仍過得去。計點傢私齊備,還有一個大大的鐵甲萬,內裏藏着銀物不少。轉慮督帥或要照會香港政府查抄,實要先行設法轉貯別處纔好。獨是這甲萬大得很,實移動不得。便要開了來看,衹那鎖匙不知遺落那裏,尋來尋去,衹是不見。心裏正慮那鎖匙被人偷了,或是在省逃走時忘卻帶回,那時心事紛亂,也不能記起。衹無論如何,倒要開了那甲萬,轉放內裏什物纔是好。便令人尋一個開鎖的工匠來。那工匠看那大大的甲萬非比尋常,又忖他是急要開鎖的,便索他二百銀子,纔肯替他開鎖。馬氏這時正沒可如何,細想這甲萬開早一時,自得一時的好處,便依價允他二百銀子。那工匠不費半刻工夫,把甲萬開了而去,就得了二百銀子,好不造化。
  馬氏計點甲萬裏面,尚有存放洋行的銀籍二十萬元,立刻取出,轉了別個名字。一面把傢裏被抄,及自己與兒子逃出,與將在港所存銀項轉名的事,打個電報,一一報與周庸佑知道,並要問明在香港的産業如何安置。不想幾天,還不見周庸佑回電,這時馬氏反起了思疑。因恐周庸佑在上海已被人拿去,自己又恐香港靠不住,必要逃出外洋,但不得庸佑消息,究沒主張。那管傢們又已被押,已沒人可以商量,況逃走的事,又不輕易對人說的,一個婦人,正如沒爪蟹。且自從遭了這場傢禍,往日親朋,往來的也少。馬氏因此上就平時萬分氣焰,到這會也不免喪氣。正是:
  繁華已往從頭散,氣焰而今轉眼空。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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