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各自的朝聖路   》 第38節:小說的智慧10      周國平 Zhou Guoping

  好的作傢是作品至上主義者,就像福樓拜所說,他們是一些想要消失在自己作品後面的人。他們最不願看到的情景就是自己成為公衆關註的人物,作品卻遭到遺忘。因此,他們大多都反感別人給自己寫傳。海明威譏諷熱衷於為名作傢寫傳的人是"聯邦調查局的小角色",他建議一心要寫他的傳記的菲力普·揚去研究死去的作傢,而讓他"安安靜靜地生活和寫作"。福剋納告訴他的傳記作者馬爾科姆·考利:"作為一個不願拋頭露面的人,我的雄心是要退出歷史舞臺,從歷史上銷聲匿跡,死後除了發表的作品外,不留下一點廢物。"昆德拉認為,卡夫卡在臨死前之所以要求毀掉信件,是恥於死後成為客體。可惜的是,卡夫卡的研究者們紛紛把註意力放在他的生平細節上,而不是他的小說藝術上,昆德拉對此評論道:"當卡夫卡比約瑟夫·K更引人註目時,卡夫卡即將死亡的進程便開始了。"
  在研究作傢的作品時,歷來有作傢生平本位和作品本位之爭。十九世紀法國批評傢聖伯夫是前者的代表,他認為作傢生平是作品形成的內在依據,因此不可將作品同人分開,必須收集有關作傢的一切可能的資料,包括傢族史、早期教育、書信、知情人的回憶等等。在自己生前未發表的筆記中,普魯斯特對當時占統治地位的這種觀點作了精彩的反駁。他指出,作品是作傢的"另一個自我"的産物,這個"自我"不僅有別於作傢表現在社會上的外在自我,而且惟有排除了那個外在自我,才能顯身並進入寫作狀態。聖伯夫把文學創作與談話混為一談,熱衷於打聽一個作傢發表過一些什麽見解,而其實文學創作是在孤獨中、在一切談話都沉寂下來時進行的。一個作傢在對別人談話時衹不過是一個上流社會人士,衹有當他僅僅面對自己、全力傾聽和表達內心真實的聲音之時,亦即衹有當他寫作之時,他纔是一個作傢。因此,作傢的真正的自我僅僅表現在作品中,而聖伯夫的方法無非是要求人們去研究與這個真正的自我毫不相幹的一切方面。
  不管後來的文藝理論傢們如何分析這兩種觀點的得失,一個顯著的事實是,幾乎所有第一流的作傢都本能地站在普魯斯特一邊。海明威簡潔地說:"衹要是文學,就不用去管誰是作者。"昆德拉則告訴讀者,應該在小說中尋找存在中、而非作者生活中的某些不為人知的方面。對於一個嚴肅的作傢來說,他生命中最嚴肅的事情便是寫作,他把他最好的東西都放到了作品裏,其餘的一切已經變得可有可無。因此,毫不奇怪,他絶不願意作品之外的任何東西來轉移人們對他的作品的註意,反而把他的作品看做可有可無,宛如--藉用昆德拉的表達--他的動作、聲明、立場的一個闌尾。
  然而,在今天,作傢中還有幾人仍能保持着這種迂腐的嚴肅?將近兩個世紀前,歌德已經抱怨新聞對文學的侵犯:"報紙把每個人正在做的或者正在思考的都公之於衆,甚至連他的打算也置於衆目睽睽之下。"其結果是使任何事物都無法成熟,每一時刻都被下一時刻所消耗,根本無積纍可言。歌德倘若知道今天的情況,他該知足纔是。我們時代的鮮明特點是文學嚮新聞的蛻變,傳媒的宣傳和炒作幾乎成了文學成就的惟一標志,作傢們不但不以為恥,反而爭相與傳媒調情。新聞記者成了指導人們閱讀的權威,一個作傢如果未在傳媒上亮相,他的作品就必定默默無聞。文學批評傢也衹是在做着新聞記者的工作,如同昆德拉所說,在他們手中,批評不再以發現真正有價值的作品及其價值所在為己任,而是變成了"簡單而匆忙的關於文學時事的信息"。其中更有嘩衆取寵之輩,專以危言聳聽、製造文壇新聞事件為能事。在這樣一個浮躁的時代,文學的安靜已是過時的陋習,或者--但願我不是過於樂觀--衹成了少數不怕過時的作傢的特權。
  九結構的自由和遊戲精神
  關於小說的形式,昆德拉最推崇的是拉伯雷的傳統,他把這一傳統歸納為結構的自由和遊戲精神。他認為,當代小說傢的任務是將拉伯雷式的自由與結構的要求重新結合,既把握真正的世界,同時又自由地遊戲。在這方面,卡夫卡和托馬斯·曼堪為楷模。作為一個外行,我無意多加發揮,僅限於轉述他所提及的以下要點:
  1主題--關於存在的提問--而非故事情節成為結構的綫索。不必構造故事。人物無姓名,沒有一本戶口簿。
  2主題多元,一切都成為主題,不存在主題與橋、前景與背景的區別,諸主題在無主題性的廣阔背景前展開。背景消失,衹有前景,如立體畫。無須橋和填充,不必為了滿足形式及其強製性而離開小說傢真正感興趣的東西。
  3遊戲精神,非現實主義。小說傢有離題的權利,可以自由地寫使自己入迷的一切,從多角度開掘某個關於存在的問題。提倡將文論式思索並入小說的藝術。
  為了證明小說形式方面的上述探索方向的現代性,我再轉抄一位法國作傢和一位中國作傢的證詞。這些證詞是我偶然讀到的,它們與昆德拉的文論肯定沒有直接的聯繫,因而更具證明的效力。
  法國作傢瑪格裏特·杜拉:"寫作並不是敘述故事。是敘述故事的反面。是同時敘述一切。是敘述一個故事同時又敘述這個故事的空無所有。是敘述由於一個故事不在而展開的故事。"
  中國作傢韓東:我不喜歡把假事寫真,即小說習慣的那種編故事的方式,而喜歡把真事寫假。出發點是事實和個人經驗,但那不是目的。"我的目的是假,假的部分即越出新聞真實的部分是文學的意義所在。"
  附帶說一句,讀到韓東這一小段話時我感到了一種驚喜,並且立即信任了他,相信他是一個好的小說傢,--我所說的"好",不限於、但肯定包括藝術上嚴肅的含義。也就是說,不管他的小說怎樣貌似玩世不恭,我相信他是一個嚴肅的小說藝術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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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孤獨的價值3第11節:勇氣證明信仰1第12節:勇氣證明信仰2
第13節:守望的角度第14節:被廢黜的國王第15節:在沉默中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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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讀書的癖好2第20節:讀書的癖好3第21節:讀書的癖好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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