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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38節:附小一位女教員
季羨林 Ji Xianlin
大概是因為牢頭禁子中生物係學生多,他就"沾"了光,受到一些"特殊待遇"。詳情我不清楚,不敢亂說。我衹看到一個例子,就足以讓人毛發直竪了。
有一天,中午,時間大概是七八月,正是北京最炎熱,太陽光照得最--用一句山東土話--"毒"的時候,我走過黑幫大院的大院子,在太陽照射的地方,站着一個人:是那位總支書記。雙眼圓睜,看着天空裏像火團般的太陽。旁邊樹蔭中悠然地坐着一個生物係學生的牢頭禁子。我實在莫明其妙。後來聽說,這是牢頭禁子對這位總支書記的懲罰:兩眼睜着,看準太陽;不許眨眼,否則就是拳打腳踢。我聽了打了一個寒戰:古今中外,從奴隸社會一直到資本主義社會,試問哪一個時代,哪一個國傢有這樣的懲罰?誰要是想實踐一下,管保你半秒鐘也撐不下來。這樣難道不會把人的眼睛活生生地弄瞎嗎?
此外,我還聽說,沒有親眼看到,也是生物係教員中的兩位牛鬼蛇神,不知怎樣開罪了自己的學生。作為牢頭禁子的學生命令這兩位老師,站在大院子中間,兩個人頭頂住頭,身子卻儘管往後退;換句話說,他們之所以能夠站着,就全靠雙方彼此頭頂頭的力量。
類似的小例子,還有一些,不再細談了。總之,折磨人的"藝術"在突飛猛進地提高。可惜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到這方面的專著。如果年久失傳,實在是太可惜了。
5?搖、附小一位女教員
這個女教員是哪個單位的,我說不清楚了。我原來並不認識她。她是由於什麽原因被關進牛棚的,我也並不清楚。
根據我在牛棚裏幾個月的觀察,牢頭禁子們在打人或折磨人方面,似乎有所分工。各有各的專業,還似乎有點有條不紊,涇渭分明。專門打這位女教員的人就是固定不變的。
有一天早上,我看到這位女教員胳臂上纏着綳帶,用一條白布挂在脖子上。隱隱約約地聽說,她在前幾天一個夜裏,在刑訊室受過毒打,以致把胳臂打斷。但仍然受命參加勞動。詳細情況,當時我就不清楚,後來更不清楚。當時,黑幫們的原則是,事不幹己,高高挂起。我就一直挂到現在。
6?搖、西語係的一個"老右派"學生
這個學生姓周,我不認識他,平常也沒有聽說過。到了黑幫大院,他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既然叫"右派",而且還"老",可見這件事有比較長久的歷史淵源了。在中國,劃右派最集中的時期是1957年。難道這一位姓周的學生也是那時候被劃為右派的嗎?到了進入牛棚時,他已經戴了將近十年的右派帽子了。這個期間他是怎樣活下來的,我完全不清楚。等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滿面蠟黃,還有點浮腫,頭髮已經脫落了不少,像是一個年老的病人。據說他原是一個聰明機靈的學生。此時卻已經顯得像半個傻子,行動不很正常了。我們衹能說,這一切都是在身體上和精神上受到十分嚴重的折磨的結果。這無疑是一個人生悲劇。我自己雖然身處危難,性命操在別人手中,隨時小心謹慎,怕被不吃素的長矛給吃掉;然而看到這一位"老右派",我不禁有淚偷彈,對這一位半瘋半傻的人懷有無量的同情!
可是在那一批毫無心肝的牢頭禁子眼中,這位傻子卻是一個可以隨意打駡,任意污辱,十分開心的玩物。這樣兩衹腿的動物到哪裏去找呀!按照他們的分工原則,一個很年輕的看上去很聰明伶俐的工人,是分工折磨這個傻子的。我從沒有見過這個年輕工人打過別的"罪犯"。獨獨對於這個傻子,他隨時都能手打腳踢。排隊到食堂去吃飯的路上,他嘴裏吆喝着又打又駡的也是這個傻子。每到晚上,刑訊室裏傳出來的打人的聲音以及被打者叫喚的聲音,也與這個傻子有關。我寫回憶錄,有一個戒條,就是:决不去駡人。我在這裏,衹能作一個例外,我要駡這個年輕的工人以及他的同夥:"萬惡的畜類!豬狗不如的東西!"
有一天,我在這個傻子的背上看到一個用白色畫着的大王八。他好像是根本沒有傢,沒有人管他。他身上穿的衣服,滿是油污,至少進院來就沒洗過,鶉衣百結。但是這一隻白色的大王八卻顯得異常耀眼,從遠處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別人見了,有笑的權利的"自由民"會哈哈大笑,我輩失掉笑的權利的"罪犯",則衹有兔死狐悲,眼淚往肚子裏流。
7?搖、物理係的一個教員
這個教員是北大心理係一位老教授的兒子,好像還是獨生子。不知道是由於什麽原因,他的一條腿短一截,走起路來像個瘸子。
我從前並不認識他。初進牛棚時,甚至在太平莊時,都沒有見到過他。我們在牛棚裏已經被"改造"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是中午過後不久--我在這裏補充幾句。牛棚裏是根本沒有什麽午休的。東語係那位老教授,就因為午飯後坐着打了一個盹兒,被牢頭禁子發現,叫到院子裏在太陽下曬了一個鐘頭,好像也是眼睛對着太陽--,我在牢房裏忽然聽牛棚門口有打人的聲音,是棍棒或者用膠皮裹起來的自行車鏈條同皮肉接觸的聲音。這種事情在黑幫大院裏是司空見慣的事,一天能有許多起。我們的神經都已經麻木了,引不起什麽感覺。但是,這一次聲音特別高,時間也特別長。我那麻木的神經動了一下,透過玻璃窗嚮棚口看了看。我看到這一位殘傷的教員,已經被打倒在地,有幾個"英雄"還用手裏拿着的兵器,繼續抽打。他身上是不是已經踏上了一千衹腳,我看不清楚。我衹看到這一位腿腳本來就不靈便的人,躺在地上的泥土中,臉上還好像流着血。
他為什麽這樣晚纔到牛棚裏來?他是由於什麽原因纔來的?他是不是纔被"揪"出來的?這些事情我都不清楚。一直到今天也不清楚。我雖然也像鬍適之博士那樣有點考據癖;但是我不想在這裏施展本領了。
從此以後,我們每次排隊到食堂去吃飯時,整齊的隊伍裏就多了走起路來很不協調的瘸腿的"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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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 | 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 | 第3節:神奇的絲瓜 | 第4節:幽徑悲劇 | 第5節:二月蘭 | 第6節:不可接觸者 | 第7節:寫完聽雨 | 第8節:清塘荷韻 | 第9節:重返哥廷根 | 第10節:饑餓地獄中 | 第11節:我的老師們 | 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 | 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 | 第15節:邁耶一傢 | 第16節:八十述懷 |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 | 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 | 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 | 第20節:有勇氣承擔 |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 | 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 | 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 | 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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