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三十七回 盛希僑驕態疏盟友 譚紹聞正言拒匪人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夏逢若在張繩祖、王紫泥面前誇下海口,要招致譚紹聞,此非是顯自己能幹,全是十兩銀子的鼓動。一直嚮蕭墻街來。到了後門鬍同口,方走得一步,衹見王中拿着一條棍兒,恨恨說道:“好賊狗肏的,往那的去!”這夏鼎賊心膽虛,猛可的嚇了一跳,不覺的立住了腳。及見了南墻根一隻小黃狗兒,負痛夾尾汪汪的叫着往東跑去,方曉得王中是打狗的。其實王中本來無心,也不曾看見夏鼎。這夏鼎心頭小鹿就亂撞起來。
  慢慢的走進譚宅後園,衹見碧草軒槅子鎖着,欲尋鄧祥問問,也不見影兒。衹得潛步回來,又到前街。見前門也閉着,少不得坐在姚杏庵藥鋪櫃臺外邊,說道:“我取味藥兒。”姚杏庵送了一杯茶,說道:“取出方兒好攢。”夏鼎道:“衹要金銀花五錢。”姚杏庵道:“就不要些群藥兒。”夏鼎道:“賤內胳膊上腫了一個無名腫毒,取些金銀花兒煎煎吃,好消那腫。”姚杏庵道:“既是無名腫毒,這一昧怕不濟。外科上有現成官方兒,攢一劑吃,不拘已成形,未成形,管保無事。”
  夏鼎道:“賤內舊日每患此病時,衹這一昧就好,如今還是這一味罷。”姚杏庵衹得解開金銀花包子,撮了一大把,說道:“這五錢還多些。”用紙包了,遞與夏鼎。夏鼎接了,哈哈笑道:“這也不成一個主顧兒,竟是不曾帶的錢來,上了賬,改日送來罷。”姚杏庵道:“一兩個錢的東西,小鋪也還送得起,上什麽賬。衹要嫂夫人貴恙痊可。”夏鼎起身拱手笑道:“先謝吉言。”又坐下道:“茶再討一杯吃。”姚杏庵又送過一杯。
  夏鼎一手接茶,一手指着譚宅大門說道:“譚相公在傢麽?”
  姚杏庵道:“他也別的沒處去,自然是在傢的。”夏鼎道:“既然在傢,怎麽把大門閉着。”姚杏庵道:“這門閉着好幾日了,通沒見開。”夏鼎道:“我有一句緊要的話兒與他說,藉重貴鋪使個人兒叫他一聲。”姚杏庵道:“俺雖是對門,卻不甚來往。衹因他先君有病,分明是董橘泉誤投補劑,我後來用大承氣湯還下不過來,不知那個狗雜種風言風語,說是我治死了。你想我若治死人,我良心怎過得去,如何能對門開鋪子?各人無虧心處,任他風浪起,衹一個不聽,便清白了。這幾年各人幹各人的事,年節間彼此連個拜帖也不投。尊駕既有要緊的事,尊駕自去叫去。況且尊駕在譚宅來往是極熟的,我豈沒見麽?不妨自己叫一聲兒。”原來夏鼎被王中打狗一句把膽輸了,不敢叫門,衹得說道:“衹是一句淡話,改日說罷。”起身就走。拱手道:“改日送錢來。”姚杏庵道:“何足介意。我不送你罷。”
  夏鼎一別而去,心中好不悵然。轉街過巷,見人傢墻上有個孔穴,擡起手來,將金銀花包兒,塞在墻孔裏面。一徑來到張宅。這張繩祖與王紫泥兩個,下象棋等着。夏鼎進的門來,把手一張,說道:“偏不湊巧,我到了蕭墻街,衹見譚宅後門套着一輛車,恰好譚賢弟要上車出門,見了我,邀我到後書房少坐,我說:‘你忙着哩,我走罷。’他再三不肯,說:‘夏哥到此,必有事故。”我問他出門做什麽,他說他老師婁進士指日上山東武城縣上任,他去送行。我說:‘你既然忙着,你就去罷,這也是極正經事。’他仍叫卸車,說不去了。我再三不肯,訂下有話改日再說。”王紫泥道:“呸!一派鬍說!我昨日在文巷董捨親傢赴席,婁進士去拜孔副榜。滿席上都說,婁進士是館陶知縣,難說他令徒說成了武城麽?”夏鼎急口道:“是館陶,是館陶,我一時記錯了。”張繩祖道:“婁進士既然拜客,也該與我個帖兒,我們舊傢子弟,安知門生故舊沒有個照應?”王紫泥道:“前日董捨親也是這樣說哩,席上人也就有許多的談駁。說婁進土衹拜了幾傢兒,真正良己中了進士,兒子中了鄉試,也成了門戶人傢,也就該闊大起來,誰知道改不盡莊農氣味,還是拘拘攣攣的。”張繩祖道:“憑是怎麽說,到底我們舊傢少不了一個帖兒。現今先祖蔚縣門生耿世升,在東府做知府哩。總是小傢兒人傢初發,還不知這官場中椒料兒,全憑着聲氣相通,扯撈的官場中都有綫索,纔是做官的規矩。閑話也不說他。衹是譚相公下文張本是怎麽的?老夏,你休丟了這十兩銀。況且不止十兩。”夏鼎道:“不難,不難,我高低叫他上鈎就是,衹是遲早不定。現今日已過午,吃了飯我再慢圖。”張繩祖道:“無功之人,那有飯吃。依我說,大傢開了交罷。”夏鼎道:“難說連老泥也不給一頓飯吃麽?”王紫泥道:“他擺下席,我也不擾他。咱們每日在一搭兒,若無事就吃,也不是個常法。果然有了賭時,三天五天,殺雞買魚割肉打酒,那就全不論了。咱一同去罷。”夏鼎衹得隨着王紫泥走訖。正是:小人同利便為朋,鎮日逐膻又附腥,若是一時無進奉,何妨刻下水遭萍。
  卻說夏鼎不曾招致得譚紹聞來,張繩祖連飯也不給吃,心中好生不快。但見紹聞一面,便可得銀十兩,如何肯輕易放下這個主顧。自此以後,連日又上蕭墻街幾回。不知紹聞但在前院看書,後門不出。前門緊閉,若走的遭數多了,也覺姚杏庵眼中不好看像。
  一日,在後門上撞見雙慶兒,問道:“你傢大相公好兒時不曾出門,每日在傢做啥哩?你對說我在此,等說句要緊話。”
  雙慶兒道:“今早上文巷孔爺傢去,回來時我對說就是。”
  夏鼎得了此信,徑上文巷來。卻又不敢上孔耘軒傢去,衹得在巷口一個酒鋪內,吃了一瓶酒,又買了些下酒的小東西兒,當做午飯。單等譚紹聞回來,為要路之計。
  不多一時,衹見孔耘軒兄弟二人送女婿出來,耘軒候乘,紹聞辭不敢當。上的車來,垂了紗月布簾。夏鼎急急開發了酒資,方出館門,衹見王中在車旁跟着,少不得退回。”竟是邪不勝正,不覺餒縮了。
  夏鼎悶悶而歸。夜間仔細打算:“我不如另尋一個門路,邀他一話,再訂後會。”猛然想起盛希僑,“我何不慫恿盛公子請我們同盟一會,座間面言,必然不好阻我。”次日極早起來,吃了早飯,便一直來尋盛公子。
  到了盛宅門上,把門傢人見是主人盟弟,前日因他受刑,還請來吃壓驚酒,今日怎敢不敬。讓在東門房坐定,面前放下一杯茶,說道:“夏爺少坐,小的到後邊說一聲。”夏鼎道:“放速着些,話兒要緊。”門上道:“小的曉得。”夏鼎覺得有些意思。
  又豈知這傻公子性情,喜怒無常,一時上心起來,連那極疏極下之人,奉之上座,親如水乳;一時厭煩起來,即至親好友,也不願見面的。此時,盛公子把結拜一事,久已忘在九霄雲外了。就是譚紹聞此時來訪,未必就肯款洽,何況夏鼎。
  且說門上到了大廳,見了本日當值管傢問道:“少爺哩。”
  當值的道:“在東小軒多會了。”門上到了東院,輕輕掀開門簾,衹見公子在一張華櫟木羅漢床上挺着,似睡不睡光景。寶劍兒在旁邊站着搖手哩。盛公子聽得簾板兒響,睜開朦朧眼兒問道:“誰?”門上細聲答道:“瘟神廟夏爺請少爺說一句話哩。”盛公子駡道:“好賊王八肏的!別人瞌睡了,說侹侹兒,偏你這狗肏的會鬼混!”嚇的門上倒身而回,輕輕掀開門簾去了。走到東門房嚮夏鼎說道:“姓夏的,請回罷。”自嚮西門房中去,口中卿卿噥噥,也不知駡的是什麽。取過三弦,各人彈“工工四上合四上”去了。
  夏鼎滿面羞慚,衹得起身而去。走到娘娘廟街口,衹見一個起課先生在那裏賣卜。那先生看見夏鼎腳步兒一高一下,頭兒擺着,口內自言自語從面前過去,便搖着卦盒兒說道:“謁貴求財,有疑便卜,據理直斷,毫末不錯。——相公有甚心事,請坐下一商。”這夏鼎走投無路,正好尋個歇腳,便拱一拱手,坐在東邊凳兒上。先生問道:“貴姓?”夏鼎道:“賤姓夏——夏鼎。請問先生貴姓。”先生回頭指着布幌兒說道:“一念便知。”夏鼎上下一念,上面寫道:“吳雲鶴周易神卜,兼相陰陽兩宅,並選擇婚葬日期。”夏鼎道:“吳先生,久仰大名。”
  吳雲鶴道:“弟有個草號兒,叫做吳半仙,閤城中誰不知道。相公有甚心事,不用說透,衹用寫個字兒,或指個字兒,我就明白了。斷的差了不用起課。若是斷的着了,然後起課,課禮衹用十文,保管趨避無差。”夏鼎道:“領教就是。”因用手指布幌上一個“兩”字,吳雲鶴道:“這個兩字,上邊是個一字,下邊內字,又有一個人字,是一人在內不得出頭之象。尊駕問的是也不是。”夏鼎道:“正是。我要問謁貴求財哩。”吳雲鶴道:“既然是了,排卦好斷吉兇。”於是雙手舉起卦盒,嚮天祝道:“伏羲、文王老先生,弟子求教伸至誠,三文開元排成卦,勝似蓍草五十莖。”搖了三遙嚮桌上一抖。共搖了六遍,排成天火同人之卦,批了世應,又批了卯醜亥午申戌,又批上父子官兄才子六親,斷道:怕今申月,今日是丁卯日,占謁貴求財,官星持室而空,出空亥日,纔得見貴人,財利稱心。此卦是現今不能,應在亥字出空之日。”夏鼎聽得現今不能,心中已覺添悶,又問的於何日。吳雲鶴掐指尋紋,口中“長生、沐寓冠帶、臨官,子、醜、寅、卯”念個不休,夏鼎心中急了,嚮腰中摸出八個錢放在桌上道:“改日領教。”吳雲鶴道:“卦不饒人,休要性急。”夏鼎道:“委的事忙,不能相陪。”
  一拱而去。走了四五步,聽得桌上錢兒響,口中卿噥道:“還差錢兩個。”夏鼎亦不答應。
  出的街口,好生不快。忽然想起王隆吉來,遂拿定主意,一直嚮王隆吉鋪子來。到了鋪門,恰好王隆吉在櫃臺內坐着,隔櫃臺作了一個揖,說:“賢弟發財。”王隆吉躬身還禮,答道:“托福,托福。”為禮已畢,隆吉邀到後邊,夏鼎跳進櫃臺,同王隆吉到後廳內坐下。火房廚子捧上茶來,夏鼎接茶喝了一口,便道:“弟兄們,久已不曾會一會兒。”王隆吉道:“我是忙人,傢父把生意直交給我,門兒也不得出。你近日也往盛大哥那邊走動不曾。”夏鼎道:“雖是同盟弟兄,但盛大哥是大主戶人傢,像令表弟還搭配上,“咱兩個就欠些兒,我所以幾個月不曾上他傢去。今日討個空兒來望望賢弟,近來久不見面,竟是着實想的慌。”王隆吉道:“彼此同心,衹是我連這半日空兒也沒有。”夏鼎道:“譚賢弟時常到這裏麽?”
  王隆吉道:“他近來立志讀書,再不出門。那也是董的不妥,有上千銀子賬在頭上。我日前去看傢姑娘,他也沒在傢,往他嶽翁孔宅去了,我也沒見他。他這幾日是必要來的。”夏鼎聽說“這幾日必要來”六個字,心中就有了八分意思,因問道:“你怎麽就定他必來。”王隆吉笑道:“斷乎無不來之理。”夏鼎是一伶百俐的人,便猜着是生辰慶壽之事,遂嘆口髓:“咱們既結成弟兄,竟是纍年連老人傢一個生辰好日子,大傢並沒個來往,成什麽弟兄呢!我聽說老伯貴降就在這幾日,我一定來磕個頭兒。”王隆吉衹是笑而不言。夏鼎覺着猜的是了,遂正色道:“你我弟兄們,何故把父母生辰昧住不說。如傢母是臘月初八日,我是央賢弟賜光的。如今老伯就是這幾日千秋,賢弟縱然不說,我出門到街裏,一陣兒就打聽出來了,顯得賢弟不但目中無朋友——”王隆吉也成了生意中精人,恐怕說出下韻,急接口笑道:“傢父生日原是這十五日,恐怕驚動親友。”夏鼎道:“要咱這換帖朋友們做啥哩?就是官場中,也要父母生日來往的好看。”王隆吉道:“休要叫盛大哥知道。”
  夏鼎道:“我自然不肯約他。他二個客就帶了幾個傢人,把咱滿座子客架住了,咱們小排場,如何擱得下他。”王隆吉道:“正是如此哩。”又說些閑話,日已過午,王隆吉吩咐廚下收拾幾昧肉菜兒。吃了午飯,夏鼎作別而去。
  過了幾日,正是十五日了。不說王春宇父子灑庭掃徑,肆筵設席的忙迫。單表夏鼎未到時,衆客已到了大半,譚紹聞已在後邊,俱各祝過壽坐定。但見新帽鮮衣,秦晉吳楚俱有;絲綾款聯,青紅碧緑俱全。夏鼎進的門來,通作了一個團拜喏兒,獻上壽儀,要與王春宇磕頭。王春宇那裏肯依,謙讓半晌,一叩一答,完了來意。俱各坐下。
  夏鼎心上有事,單單衹想見紹聞一面。況且客商見了,不過是這些鄚州藥材,饒州磁器,洋船蘇木,口外皮貨話頭,一發又不入耳。因問王隆吉道:“令表弟哩?”王隆吉道:“在後邊櫃房裏坐着哩。”夏鼎道:“你引我去。”王隆吉道:“請。”
  夏鼎跟着王隆吉到櫃房。一個是譚紹聞,又有一個年輕生客。
  夏鼎便問:“此位呢。”王隆吉道:“捨內弟。”原來王隆吉已完婚三四年了,這是他內弟韓室。二人俱是內親,所以席設在內邊。夏鼎為了禮,開口便嚮紹聞道:“好難見的賢弟呀!我望你好幾番,通是貴人稀見面。”紹聞道:“我全不知曉。”夏鼎道:“總是賢弟近日疏遠朋友,一句便清。”紹聞道:“委的我不知道。”夏鼎道:“咱們弟兄們,便沒啥關係。
  即如張宅,你每日打攪他,人傢把咱當一個朋友兒看承,下個請帖,一盅熱茶時辭帖就到,把老張臉上弄的土木糊的,真正把得罪人全不當個什麽。就是不能赴他的席,或親身辭他一番,即不然,事後也告個罪兒,怎的直直的放下?依我說,還得上張宅走一走,大傢臉上撒把面兒,好看些。”紹聞道:“張宅我委的不敢去了。他傢非賭即娼,我一個年輕人走來走去,高低沒有好處。先君去世,我身上並沒弄下個前程,況且靈柩在堂,叫我將來如何發送人士?我一嚮沒主意,胡闹,你是知道的。你既以弟兄相待,還該勸戒纔是,如何我今日立志好學,你一定推我下水是怎的?”幾句話說的夏鼎閉口無言,勉強應道:“賢弟既然立志,自然是極好的。”主隆吉見兩人言語不浹洽,讓夏鼎道:“天已過午,前邊坐罷。”夏鼎道:“你也來加些色樣,二位是內親,該在這的坐,難說我是外人麽?”
  王隆吉笑道:“既願在此,我也不敢過強。”
  須臾,捧出碟兒,王春宇父子前後安盅下菜,不必細述。
  惟有夏鼎心中怏怏,眼見得十兩銀子不能到手。暗中籌畫,再圖良策,料他必不能出我掌握。席間說些閑言碎語。席完各自散場出門,大傢一拱而去。夏鼎悵然而歸。譚紹聞又與妗母說些傢常,韓荃也與姐姐商量些歸寧話頭,二人上燈時纔回。
  正是:
  幫客從來衹為錢,千方百計苦牽聯;
  縱然此日團沙散,端的兔絲自會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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