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苕溪漁隱叢話   》 捲三十六      鬍仔 Hu Zai

  半山老人四
  
  《三山老人語錄》雲:“荊公詩云:‘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六一居士詩云:‘靜愛竹時來野寺,獨尋春偶過溪橋。’二公皆狀閑適,荊公之句為工。”
  
  《石林詩話》雲:“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發。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此處。如‘含風鴨緑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讀之初不覺有對偶。至‘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舒閑容與之態耳。而字字細考之,皆經檃括權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嘗與葉致遠諸人和頭字韻詩,往返數四,其末篇雲:‘名譽子真居𠔌口,事功新息睏壺頭。’以‘𠔌口’對‘壺頭’,其精切如此。後數月取本追改雲:‘豈愛京師傳𠔌口,但知鄉裏勝壺頭。’今集中兩本並存。”
  
  苕溪漁隱曰:“六一居士詩云:‘靜愛竹時來野寺,獨尋春偶過溪橋。’俗謂之折句。盧贊元《雪詩》雲:‘想行客過梅橋滑,免老農憂麥壠幹。’效此格也。餘亦嘗雲:‘鸚鵡杯且酌清濁,麒麟閣懶畫丹青。’”
  
  唐子西《語錄》雲:“荊公詩得子美句法,其詩云:‘地蟠三楚大,天入五湖低。’”
  
  苕溪漁隱曰:“半山老人《題雙廟詩》雲:‘北風吹樹急,西日照窗涼。’細詳味之,其托意深遠,非止詠廟中景物而已。蓋巡、遠守睢陽,當時安慶緒遣突厥勁兵攻之,日以危睏,所謂‘北風吹樹急’也。是時,肅宗在靈武,號令不行於江、淮,諸將觀望,莫肯救之,所謂‘西日照窗涼’也。此深得老杜句法。如老杜《題蜀相廟詩》雲:‘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鶴空好音。’亦自別托意在其中矣。”
  
  《遯齋閑覽》雲:“荊公《百傢詩選序》雲:‘予與宋次道同為三司判官,次道出其傢所藏唐百傢詩,請予擇其善者。廢日力於此,良可悔也。雖然,欲觀唐人詩,觀此足矣。’今世所傳《百傢詩遜印本,已不載此序矣。然唐之詩人,有如宋之問、白居易、元稷劉禹錫、李益、韋應物、韓翃、王維、杜牧、孟郊之流,皆無一篇入選者。或謂公但據當時所見之集詮擇,蓋有未盡見者,故不得而遍錄。其實不然。公選此詩,自有微旨,但恨觀者不能詳究耳。公後復以杜、歐、韓、李別有《四傢詩遜,則其意可見。”
  
  《西清詩話》雲:“《百傢詩遜,餘讀之,見其取張祜《惠山寺詩》‘泉聲到池盡,山色上樓多’,而不榷孤山寺詩》,‘樓臺聳碧岑,一徑入湖心。不雨山長潤,無雲水自陰。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猶憶西窗月,鐘聲在北林。’又賈島平生得意句:‘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復不取,而載‘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不如意果如何耳?”
  
  《石林詩話》雲:“王荊公從宋次道藉本編《百傢詩遜,中間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作‘起’字,荊公復定為‘赴’牛,以語次道曰:‘若是起字,誰不能之。’次道以為然。”苕溪漁隱曰:“餘觀《鐘山語錄》雲:‘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最好,若下起字,即小兒語也。’所云止此,不知《石林》之說何從得之?”
  
  《冷齋夜話》雲:“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此法惟荊公、東坡、山𠔌三老知之。荊公曰:‘含風鴨緑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此言水柳之名也。東坡《答子由詩》曰:‘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變盡語音存。’此用事而不言其名。山𠔌曰:‘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絶交書。’又曰:‘語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曰:‘眼看人情如格五,心知外物等朝三。’格五,今之蹙融是也,《後漢註》雲:‘常置人於險惡處耳。’”苕溪漁隱曰:“荊公詩云:‘繰成白雪桑重緑,割盡黃雲稻正青。’白雪則絲,黃雲則麥,亦不言其名也。餘嘗效之雲:‘為官兩部喧朝夢,在野千機促婦功。’蛙與促織二蟲也。”
  
  蔡寬夫《詩話》雲:“雁有小而善鳴者,謂之雁奴;雁每群宿,雁奴輒往來巡視不瞑,微聞人聲,則長鳴以警。蓋亦物之能愛其類者。以故,江湖間捕雁,必先以計殺雁奴,然後群雁可得。宋景文公嘗著其說。王荊公亦有詩曰:‘人將伺其怠,奴輒告之亟,舉群寤而飛,機巧無所得。’此與樂天所賦雉媒者異也。”
  
  《石林詩話》雲:“荊公詩有‘老景春可惜,無花可留得,莫嫌柳渾青,終恨李太白’之句,以古人姓名藏句中,蓋以文為戲。或者謂前無此體,自公始見之。餘讀權德輿集,其一篇雲:‘藩宣秉戎寄,衡石崇勢位。言紀信不留,馳張良自愧。欃蘇則為愜,瓜李斯可畏。不顧榮官尊,每陳農畝利,傢林類岩巘,負郭躬斂積。忌滿寵生嫌,養蒙恬勝利。踈鐘皓月曉,晚景丹霞異。澗𠔌永不變,山梁冀無纍。論自王符肇,學得展禽志。從此直不疑,支離踈世事。’則權德輿已嘗為此體。乃知古今文章之變,殆無遺藴。德輿在唐,不以詩名,然詞亦雅暢,此篇雖主意在別立體,然不失為佳製也。”
  
  《禁臠》雲:“沙草則衆人所謂水邊林下之物,所與之遊處者牛羊鷗鳥耳,而荊公造而為語曰:‘眠分黃犢草,坐占白鷗沙。’其筆力高妙,殆若天成。凡貧賤則語言不為人所敬信,歲寒則無如鬆竹,魯直造而為語曰:‘語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其話便韻。”
  
  《類苑》雲:“荊公《題王昂霄水亭》雲:‘蕭蕭摶黍聲中日,漠漠舂鋤影外天。’事實人多不知。摶黍,蓋黃鸝也,黍方熟時,鳴於桑間,或謂之黃鸝,見《詩疏》。舂鋤,鷺也,《爾雅》曰:‘鷺,舂鋤。’亦取其鷺之行步雲。皮日休詩云:‘數點舂鋤煙雨微。’蓋言此耳。”
  
  苕溪漁隱曰:“荊公詩:‘客捨黃粱今始熟,烏殘紅柿昔曾分。’事見《傳燈錄》,溈山與仰山遊,行次,烏銜一紅柿落前,祐將與仰山,仰山接得,以水洗了,卻與祐,祐曰:‘什麽處得來?’寂曰:‘此是和尚道德所感。’祐曰:‘不得空然。’即分半與寂。”
  
  《後山詩話》雲:“荊公詩:‘力去陳言誇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而公平生文體數變,莫年詩益工,用意益苦,故言不可不謹也。”
  
  《西清詩話》雲:“王師吊伐江左,城將破,或夢丱角女子行空中,以巨簁簁物,散落如豆,着地皆成人,問其故,曰:‘此當死於難者。’後見一貴人,盛冠服,繼墮於地,雲:‘此徐捨人也。’既寤,聞徐鍇死圍城中。王文公兄弟在金陵,《和王微之晢登高齋詩》押簁字韻,平甫雲:‘當時徐氏擅筆墨,夜圍夢墮空中簁。’此事奇譎,而盤屈就強韻,可謂工矣。”
  
  《倦遊雜錄》雲:“平甫熙寧中判官告院,忽於秋日作宮詞《點絳唇》一解以示魏泰,泰曰:‘斷章有流離之思,何也?’明年,果得罪廢歸金陵。其詞曰:‘秋氣微涼,夢回明月穿簾幕,井梧蕭索,正繞南枝鵲。寶瑟塵生,金雁空零落,情無托,鬢雲傭掠,不似君恩保’”
  
  《隱居詩話》雲:“蘇丞相頌嘗雲:‘館中見平甫題壁,有宮殿影搖河漢外,江湖夢斷鼓鐘邊,使人吟想不已。’平甫尤工用事,而復對偶親切,在京師有病中答予秋日詩曰:‘忽吟佳句詩消暑,遠勝前人檄愈風’,又曰:‘北海知天諭牛馬,東方敖俗任竜蛇。’王繹學士葬以九月,平甫為《輓詞》雲:‘九月清霜送陶令,千年白日見滕公。’(“滕”原作“藤”,今改。)時輓詞甚多,無出此句。”
  
  王直方《詩話》雲:“平甫直宿館中,夢一人與之同至海中,有樓臺榜曰靈芝宮,其間笙簫聲妓甚衆。其人欲與俱往,俄聞有告之者曰:‘未當來,今非其時也。’平甫驚覺,禁中鳴鐘矣。乃自作詩云:‘萬頃波濤木葉飛,笙簫宮殿號靈芝。揮毫不似人間世,長樂鐘聲夢覺時。’數年果卒。曾子固為傳其事甚詳。”
  
  王直方《詩話》雲:“郭功甫方與荊公坐,有一人展刺雲,詩人竜太初。功甫勃然曰:‘相公前敢稱詩人,其不識去就如此。’荊公曰:‘但且請來相見。’既坐,功甫曰:‘賢道能作詩,為我賦乎。’太初曰:‘甚好。’功甫曰:‘衹從相公請個詩題。’是時方有一老兵以沙擦銅器,荊公即曰:‘可作沙詩。’太初不頃刻間誦曰:‘茫茫黃出塞,渺渺白鋪汀,鳥過風平篆,潮回日射星。’功甫遂閣筆。太初緑此名聞東南。”(哈哈兒錄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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