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是说悄悄话的声气:“你一定要亲自去!” “为什么?”我觉得她简直有点不正常。 其实她很正常。她非常简捷地告诉我,刚才,大约十分钟以前,老楚接到一 个电话,事情起了变化。详情还不清楚,但变化是肯定的,而且是180 度的变化。 那篇文章千万不能付印,杂志上别的文章恐怕也有该撤换的。我应该立刻做好接 站的准备,亲自堵住我那口子,告诉他这个重大的消息,他则一定要先别回家, 直接赶到印厂,在开印前叫停,赶紧重新张罗出一个新面目的那一期来,刊物拖 期事小,若来不及阻止,印出来发行了出去,那可不得了啊! 我虽是个从来不懂政治内涵的医生,却从来又是个懂得政治利害的妻子,我 立即紧张起来,心乱如麻,我的声音也随之压低,着急地说:“那火车要误了点 怎么办?那印厂要是三班倒,一早那班就开印了可怎么办?” 沐霞安慰我说:“不至于那么样,我也不留你了,老楚已经进屋休息了。晚 饭我们过些时候再吃。你要沉着、冷静,千万别误了大事。”
我就赶快回家了。把那文章清样锁妥,也没叫公家的车,自己坐公共汽车到 了火车站,就在那里迎候我那口子。 后来,有惊无险。我们两家都平安无事。 高山顶上有棵老栗树情人?现在我承认,是的。 我和沐霞那时候是严格意义上的情人。怎么个严格意义?那就是说,我们相 爱,但极其隐秘。更重要的是,我们都绝不想破裂掉各自的家庭,甚至是,都非 常珍惜各自的家庭,爱自己的配偶和孩子。人是个怪东西,人在感情上会有多个 取向。你奇怪?你说那正是狂飙般的政治运动中,我们怎么还会有那样的闲情逸 致?越是狂飙,越会有“风暴眼”,你只要能置身在那个“风暴眼”里,就有可 能获得起码是短暂的逍遥。我们也不是闲情逸致,我们是内心里都有那么一种难 以抑制的相互欣赏,像熊熊燃烧的篝火。
沐霞大概是1963 年调到出版社来的。头几年我们不在一个编辑室,只偶尔 在食堂里照面,她总让我眼睛一亮,要么让我食欲猛增,要么令我废寝忘食,我 总是“凑巧”跟她在一张餐桌吃午餐,她如果主动跟我说上一两句话,或者为别 人的什么议论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都会让我餐后回味许久。 后来就到了1966 年,那一年我们都是整三十岁。灾难?你为什么总是笼而 统之地去认知人生?当然,更有浩劫的概括。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具体情况,人的 命运有雷同,也有差异,你应该更多地进行个案研究,用显微镜去观察那些差异。 我当然早知道沐霞的爱人楚期聚是个级别不低的干部,开头也很担心老楚被 打倒在地再被踏上一万只脚,后来知道对他的冲击属于最一般的,开完他的批判 会,还是得让他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去完成一些涉外的经济工作,因此沐霞的生活 也就不像她表姐家那样,被扭曲,甚至是被碾碎。 在整个你所谓的狂飙期里,出版社也闹得天翻地覆。谁也不能不卷入,但我 和沐霞都属于卷入程度最浅的。我参加了“造反兵团”,但属于温和的“造反派”, 沐霞参加了“丛中笑”,那是个“保皇”组织,其中有的人对“造反派”恨之入骨, 打起“派仗”来很凶的,沐霞却又属于温和的“保皇派”,就因为都温和,我们 这本属于对立的群众组织的两个人,一来二去的,在接触中就觉得有共识,相互 本来就有的朦胧好感,渐渐地那好感就明晰起来了——敢情我们都是反极端言行 的,富于人情味儿的生命存在。 狂飙期现在一般都算为十年,其实就我的个人生命体验,到1972 年以后, 出版社恢复了业务,也就大体平息了。1973年我和沐霞分到了一个编辑室,抓 长篇小说。那时候也有长篇小说?就一部《金光大道》吧?现在有的年轻人一听 我说那时候的情况,就很诧异,因为许多书,文章,对那些年的文学艺术的概括, 就是“八戏一书”,这概括也有道理,叫做抓住了要害?但实际上的情况并不那 么简单。拿出版来说,从1973 年到1976 年年底,印行了一大堆文学作品,长篇 小说数量很可观,我还留下印象的,随便举例吧,就有《黄海红哨》、《沸腾的群 山》、《激战无名川》、《万年青》、《千重浪》、《阿力玛斯之歌》、《分界线》、《征程》、 《红石口》、《响水湾》、《前躯》……儿童文学类的也不少,如《闪闪的红星》、《红 雨》、《向阳院的故事》、《小兵闯大山》、《睁大你的眼睛》……这些存在究竟应该 怎么对待?我想第一,要有所记录,至少要选录,说那时候是完全的空白,什么 都不存在,不符合客观状态;第二,要分析研究,它们究竟算不算文学?算不算 长篇小说?如果不能算,为什么?如果也能算,怎么评价?是不是至少有认知一 个历史阶段文化状态的资料价值?你觉得我好笑?不好笑。1973年到1976 年,三四年的时扎根林场的知识青年,他真的非常有才能,悟性一流,而且写作的速度快得惊人,我和沐 霞对稿子提出意见后,他略作思考,提笔便重写,他写好一页我们传看一页,结果是我们还没看完这一页,他那一页就出来了,你说惊人不惊人?那几年正是 我和沐霞人生中青春花朵胀得滚圆,最最宝贵的岁月,对那位比我们小十岁的作 者而言,更是蓓蕾初绽的芳菲年华,你说我们为了这么一部“破小说”耗费了那 我不管大历史怎么书写,我只知道,对于我而言,在林场抓小说的那几年是 我个人生命史上最瑰丽的篇章。在那里我得到了沐霞。林场里最高的那个山峦的 顶端,有棵又壮又高的老栗树。我和沐霞坐在树下,倚着那粗大的树干。那是深 秋时节,但是下午的阳光仍很饱满,从叶隙泄下,微风吹动树叶,阳光的圆斑就 跳动在我们身上。会不时地有树上的刺包儿炸开,里头的栗子就掉下来,掉在草 丛中,腆着褐色的肚皮,仿佛在吆喝松鼠与刺猬:你们怎么还不来拥抱我?我们 都希望有栗子掉到我们身上,最好干脆掉到我们脑袋瓜上。可是,那样的情况始 终并没有出现。 我们就那么在高山顶上的老栗子树下坐着,我们忘记了一切,什么运动、走 资派、三突出、书稿、出版社……以及各自城里的那个家,宇宙中那一段时间里, 只有我们两个鲜活的生命…… 我们相互敞开了胸怀…… 记得有一次从山顶下来,半路上沐霞忽然轻叫了一声,她发现了什么?开始 我以为她看到了一条蛇,她跟我说过她最怕蛇,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看到了一种 草,那野草在我眼里平常至极,紫红色,顶端是穗状小花。她掐下一枝,凑拢鼻 子闻,摇头,我接过来也闻,只有草的气息,绝无芳香。她的表情显示出,她搞 错了。那么,如果不错,该是一种什么草?她为什么对那样一种草产生出那样的 关注?我始终没有问过她。 你见过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吗? 那种草就是薰衣草。 法国的普罗旺斯地区,盛产薰衣草。 没去过普罗旺斯,可以看照片。也不光是法国的摄影家,世界各地的摄影家, 都去拍薰衣草田的照片。大片的薰衣草,一垅垅的,望过去,直到地平线,每垅 呈现着球形弧线,给视觉很大的冲击。那颜色更绝,一派紫红色,不是发亮的那 种,竟然发暗,可是很魅惑,不像是人间所有,也说不清该是天堂,还是地狱里 才有那景象,哇噻,一望无际,冷艳的紫色! 沐姨,就是沐霞女士,我是她表姐的女儿,我的姥姥跟她的妈妈是堂姐妹, 算不上有多亲,可是这些年沐姨跟我来往密切,忘年交也谈不到,开始,是我有 求于她,后来,是她有求于我。 沐姨打天性里就喜欢薰衣草,这是我妈很早就告诉给我的,也是偶然提起。 我妈说,那时侯沐姨大概才十岁出头,姨姥爷带她去一家专卖法国货的商店,那 墙上挂了幅艺术摄影,画面就是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她还是个小姑娘嘛,按说 审美上能有什么深度?可她站在那大幅的照片底下,完全是痴迷的状态。店员就 跟她说:“小妹妹,这是薰衣草,不光好看,还香得不行呢!”就拿用那薰衣草 作芳香剂的化妆品,凑拢她鼻子,她就跳着脚说:“香!香!”姨姥爷就给她买 了一大堆那样的化妆品,可是她还不满足,在回家的路上,那辆豪华的小轿车里, 她就撒开了娇,“我要薰衣草!要薰衣草嘛!”这些情况,还有下面一些情况, 当然是我妈事后听姨姥姥说的,总之,骇然听闻,那天回了家,姨姥爷就让手下 打听,城外究竟有没有种薰衣草的?居然有!正赶上开花季节!姨姥爷就让有多 少全给买下来,尽快给送他家去!沐姨一觉醒来,就发现她床边全是薰衣草,跑 出房间,小洋楼的过道里,楼梯边,大堂,楼外廊子里,甚至通向院门的甬道边, 统统是薰衣草,一派紫缎般的色彩,那股香气哇,像波浪一样在她家翻滚。据说 整整一条街都足足香了一个月!妈妈那时候去她家找她玩,赶上了,两个人就在 那草丛里捉迷藏、打滚儿。 当然啦,妈妈讲完这件往事,免不了就教训起我来,什么你看资本家为溺爱 女儿多摆谱呀,买那些薰衣草的钱,足够多少家穷人吃一年饱饭呀,为消除这样 恶劣的阶级烙印,你沐姨和我付出了多么大努力呀,这样荒唐的事情,总算被历 史扫荡了呀,等等。我哪里耐烦听她那些个絮叨,只是闭眼凝神吸鼻扣齿,体味 那童话般的薰衣草世界的曼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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