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仅容得下一张床的传达室里间,四口之家是显然的,绝对的没法儿同住的。但这世上在一些人看来是显然的,绝对的事,在另外一些被逼到被推到那事前的人们,往往也就不那么显然不那么绝对了。正所谓事是死的,人是活的;生存空间是小的,人生活的心气儿却可以大一些。朱师傅捡了一张破木床,修修,将两张木床摞起来了,成了双层的床。又捡了一块板,晚上临睡前将下床接出一条。就这样,显然而又绝对解决不了的困难,似乎也就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决。朱霞和母亲每晚睡下床,睡得多么挤是可想而知的。朱凡睡上床。而朱师傅自己,则每晚在厂里到处找地方借宿。好在厂里有些供值班人员睡的床,一般情况下他借宿不会遭到拒绝。
现在,这一家四口的生活,主要靠朱师傅一人的微薄收入维持着。
但我从未见朱师傅愁眉苦脸过。
朱师傅另外还有没有收入呢?
有是有的——四处捡些废物卖。
他清除七个垃圾通道时,常将易拉罐儿,塑料瓶眼细地挑出来攒着。我也常见他推了满满一车废物送往什么地方的废品站。
我曾听有人说:“嘿,又发了,也许卖不少钱呢!”
我不相信现而今谁靠捡废物卖会“发”。
倘真能,为什么我们城里人不也“发”一把呢?
一个易拉罐儿几分钱,一斤废报几角钱,这我也是知道的。一车废物卖不了多少钱的。明摆着的事儿。
朱师傅挣的是城里人,尤其是北京人显然的,绝对的不愿挣的钱。也是显然地绝对地在靠诚实的劳动挣钱。
故我常将能卖钱的废物替朱师傅积攒了,亲自送给他。
有次我问:“怎么最近没见朱凡啊?”
他笑了,欣慰地说:“去学电脑了!”
这一位中年的,安徽农村来的农民父亲,就用自己卖废品所得的钱,供他的儿子去学最现代的谋职技能。
现在朱凡已经在某邮局谋到了一份临时的工作。尽管收入和他父亲的收入一样很低微,但毕竟的,全家多了一份收入啊!
某日,朱师傅见了我,吞吞吐吐地问:“你看,如果我想在车棚这一角用些胶板围一处我睡觉的地方,厂里会同意吗?”
我说:“我不是早就建议你这样做了吗?只管照你的想法做吧,厂里我替你说。”
厂里的领导也很体恤他一家。
现在,朱师傅有了自己的栖身之处——就在门房的边上,一米多宽,两米多长,用胶板围的一个箱子似的“房间”。睡在里边,夏天的闷热,冬天的森冷,大约非一般城里人所能忍受。
现在,这一家人已在北京——确切地说,在我们童影的门房生活了七八年了。除了朱霞,朱师傅、“嫂子”和朱凡,都在为生活而挣钱。不管一份工作多么脏,多么累,收入多么低微,在北京人看来是多么不值得干,不屑于干,在他们看来,却都是难得的机遇……
在风天,在雨天,在寒冬里,在赤日下,我常见“嫂子”替朱师傅清理七个垃圾通道,替朱师傅打扫宿舍区和厂区的卫生。也像朱师傅一样,从垃圾里挑拣出可卖点儿钱的东西。她替朱师傅时,朱师傅则也许往废品站送废品去了,也许另有一份儿活,去挣另一份儿钱了。
“嫂子”推垃圾车的步态,腾腾有力,显示出一种“小车不倒只管推”的样子。
这一家的每一个成员,似乎总是那么乐观,似乎总是生活得那么亲情融融。
有时我不免奇怪地想——他们的乐观源于什么呢?
当然的,我知道,他们一家人要通过共同的努力,早日积攒下一笔钱,然后回安徽农村去盖房子。
那须是多大数目的一笔钱呢?
三万?还是五万?
他们离这个目标还有多远呢?
似乎,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们再豁上七八年的时间也不足惜。而且,一定要达到,一定能达到。
难道,这便是他们乐观的生活态度的因由吗?
哪一个人没有生活的目标呢?
哪一个家庭没有生活的目标呢?
但是,有多少人,有多少个家庭,身在到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不谤世妒人,不自卑自贱,不自暴自弃,一心确定一个不超出实际的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生活目标,全家人同舟共济,付出了一个七八年,并准备再付出一个七八年去辛辛苦苦地实现呢?
我清楚,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家,在北京也是不少的。
这一种生活态度不是很可敬吗?
自尊,自强,自立——于老百姓而言,不就是得像朱师傅一家一样吗?
十分难得的是,他们还有那么一种仿佛任什么都腐蚀不了的乐观!
这乐观可贵呀!
我常对自己说——朱师傅是我的一面镜子。他这一面镜子,每每照出我这个小说家生活的矫情。
我也常对妻子和儿子说——朱师傅一家是我们一家的镜子。
相比于朱师傅和他的一家,我和我的一家,还有什么理由不乐观地生活?我们对生活所常感到的不满足不如意,不是矫情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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