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她值夜班。趁着她冲药的工夫,他们长谈了一下。他述说方忠亮和他交情的深厚,两个人在学校里如何要好。方忠亮在校时就是体育名将,每次运动会他必得一串金银奖牌。王志翔夸耀他自己不用赛跑,每次必有奖牌到手,因为考试时候他们全得向他借数学的
算草。然后他吹起自己多么用功,多么能干;如今,教会看他有造就,特意派他出洋留学去。话又转到美国怎样阔上去了。当她听说美国"每 个人都有一辆汽车"时,她羡慕得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不稳重然而也不世故的女人,尚不深知一个自私的男人怀里可以揣着怎样一具卑污的算盘的。"无心"在这样单纯乐天的女人不是罪过,是可悲。看到方忠亮娴熟的球术,她无心地抽了一口凉气,随着她无心地吸进一纸婚约。如今,她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可还是无心的。然后,她转身按照电铃明暗器上燃亮的房码,到另外病房里照顾去了。
床上有心的王志翔却没法睡下了。他辗转反侧,心神总也宁静不下去。恍惚之间,他似乎又看到一股"圣灵"了。他判定这是一个容易下手的女人。然而矛盾还是有的。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方忠亮的确没志气,成天打球,在学校里就泄气,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靠准不是他的敌手。然而究竟是老同学,他觉得这似乎不大应该。
--这种女人还不是同谁接近就属于谁!
另一个低微的但并非无力的声音这么说。同时,一涡柔媚的笑出现在他跃跃欲试的心坎上了。他转念将来如果真地成为哥伦比亚博士,家里那位怎么抬得出来!尊荣与美丽向来是并肩而立的。《圣经》里讲的是"真理",但有时还不妨用"天理"压倒那个。
在医院里十天左右,他不再管 17 号叫"密斯潘"了。他竟然大胆地(可也试着步地 ) 问:"紫霞,等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你就当博士夫人了,你愿意不?咱们真是有缘,准是上帝安排的。你知道,我对于女色向来是无动于衷的。凭我,要找个女人总不成问题吧,然 而到如今,我仍是个光棍,或者说是'童男子'。你不答应我,我就光着棍出洋。那时一高兴,我也许娶一个美国老婆!不过,唉,种族不同,将来生出孩子总不好办。还是咱们俩吧。紫霞,你怎么说呢?你放心,没有人敢反对咱们,只要咱们自己可靠--"
女人为他这一番话说愣了。她没的可说。她尽自呜咽着:"怎么好,你们两个我谁也舍不得。" 不用她挑,有人替她解决了。
那个她"也舍不得"的方忠亮不知道从哪里听见风传,一个下午,放下球拍,一口气冲到医院来。他气势汹汹地一直闯进了看护楼,一把攫住潘紫霞的白布衫,咬牙骂着:"你--你--不要脸的女人!
骗人,你丢我就丢吧,干么还鬼鬼祟祟!弄得家里爸爸都知道了。他们谁都讥笑我,说我--都是你。不等你丢,我先休了你。给我滚……"说着,他的气更压不下去了。他一手扯住女人的头发,劈手打来。
潘紫霞往楼口扑奔,尖声嚷着。
医院里许多工作人员都走出来了:骨科医生、拔牙的助手和六七个戴小白盔的护士,大家上前齐手把这个莽汉拉开了。
女人嘤嘤地哭着,梳理着额角上的乱发,然而却像是自知理亏似地躲到一旁,垂头抽噎着,摸不清是委屈还是羞愧。
方忠亮双手 在腰际,苍白着脸,嘴里急促地喘着气。突然,他不屑地拔下手指上那只戒指,狠狠地朝女人身上丢去。
这是老北京的高跷会图。在喜庆的节日,往往有男子扮成女子模样,或者二三人扮成一出戏,用两根木头绑在腿上,往来逗舞。
四
王志翔出院了,还是院长亲自到病房里请他走的。
他睁大了眼睛想解释,争辩,申明他如何"规矩",然而他怕洋人那副铁青的脸色。包围他的,还有那么些双鄙夷愤慨的眼睛,闪烁在一只只小白盔下面。他有些莫名其妙:干么她们还嘀嘀咕咕地议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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