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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 》 思維的樂趣 》
智慧與國學(2)
王小波 Wang Xiaobo
二
物理學家海森堡給上帝帶去的那兩道難題是相對論和湍流。他還以為後一道題太難,連上帝都不會。我也有一個問題,但我不想嚮上帝提出,那就是什麽是智慧。假如這個問題有答案,也必定在我的理解範圍之外。當然,不是上帝的人對此倒有些答案,但我總是不信。相比之下我倒更相信蘇格拉底的話:我衹知道自己一無所知。羅素先生說,雖然有科學上的種種成就,但我們所知甚少,尤其是面對無限廣阔的未知,簡直可以說是無知的。與羅素的註釋相比,我更喜歡蘇格拉底的那句原話,這句話說得更加徹底。他還有些妙論我更加喜歡:衹有那些知道自己智慧一文不值的人,纔是最有智慧的人。這對某種偏嚮是種解毒劑。
如果說我們都一無所知,中國的讀書人對此肯定持激烈的反對態度:孔夫子說自己知天命而且不逾矩,很顯然,他不再需要知道什麽了。後世的人則以為:天已經生了仲尼,萬古不長如夜了。再後來的人則以為,精神原子彈已經炸過,世界上早沒有了未解决的問題。總的來說,中國人總要以為自己有了一種超級的知識,博學得夠夠的、聰明得夠夠的,甚至巴不得要傻一些。直到現在,還有一些人以為,因為我們擁有世界上最博大精深的文化遺産,可以坐待世界上一切尋求智慧者的皈依——換言之,我們不僅足夠聰明,還可以擔任聯合國救濟署的角色,把聰明分給別人一些。我當然不會反對這樣說:我們中國人是全世界、也是全宇宙最聰明的人。一種如此聰明的人,除了教育別人,簡直就無事可幹。
馬剋·吐溫在世時,有一次遇到了一個人,自稱能讓每個死人的靈魂附上自己的體。他决定通過這個人來問候一下死了的表兄,就問道:你在哪裏?死表哥通過活着的人答道:我在天堂裏。當然,馬剋·吐溫很為表哥高興。但問下去就不高興了——你現在喝什麽酒?靈魂答道:在天堂裏不喝酒。又問抽什麽煙?回答是不抽煙。再問幹什麽?答案是什麽都不幹,衹是談論我們在人間的朋友,希望他們到這裏和我們相會。這個處境和我們有點相像,我們這些人現在就無事可幹,衹能靜待外國物質文明破産,來投靠我們的東方智慧。這話梁任公1920年就說過,現在還有人說。洋鬼子在物質堆裏受苦,我們享受天人合一的大快樂,正如在天堂裏的人閑着沒事拿人間的朋友磕磕牙,我們也有了機會表示自己的善良了。說實在的,等人來這點事還是洋鬼子給我們找的。要不是達·伽馬找到好望角繞了過來,我們還真閑着沒事幹。從漢代到近代,全中國那麽多聰明人,可不都在閑着:人文學科弄完了,自然科學沒得弄。馬剋·吐溫的下一個問題,我國的一些人文學者就不一定愛聽了:等你在人間的朋友們都死掉,來到了你那裏,再談點什麽?是啊是啊,全世界的人都背棄了物質文明,投奔了我們,此後再幹點什麽?難道重操舊業,去弄八股文?除此之外,再搞點考據、訓詁什麽的。過去的讀書人有這些就夠了,而現在的年輕人未必受得了。把擁有這種超級智慧比作上天堂,馬剋·吐溫的最後一個問題深得我心:你是知道我的生活方式的,有什麽方法能使我不上天堂而下地獄,我倒很想知道!言下之意是:忍受地獄毒火的煎熬,也比閑了沒事要好。是啊是啊!我寧可做個蘇格拉底那樣的人,自以為一無所知,體會尋求知識的快樂,也不肯做個“智慧滿盈”的儒士,忍受這種無所事事的煎熬!
三
我有位阿姨,生了個傻女兒,比我大幾歲,不知從幾歲開始學會了縫扣子。她大概還學過些別的,但沒有學會。總而言之,這是她唯一的技能。我到她傢去坐時,每隔三到五分鐘,這傻丫頭都要對我狂嚎一聲:“我會縫扣子!”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讓我嚮她學縫扣子。但我就是不肯,理由有二:其一,我自己會縫扣子;其二,我怕她紮着我。她這樣愛我,讓人感動。但她身上的味也很難聞。
我在美國留學時,認得一位青年,叫做戴維。我看他人還不錯,就給他講解中華文化的真諦,什麽忠孝、仁義之類。他聽了居然不感動,還說:“我們也愛國。我們也尊敬老年人。這有什麽?我們都知道!”我聽了不由得動了邪火,真想撲上去咬他。之所以沒有咬,是因為想起了傻大姐,自覺得該和她有點區別,所以悻悻然地走開,心裏想道:媽的!你知道這些,還不是從我們這裏知道的。禮義廉恥,洋人所知沒有我們精深,但也沒有兒姦母、子食父、滿地拉屎。東方文化裏所有的一切,那邊都有,之所以沒有投入全身心來講究,主要是因為人傢還有些別的事情。
假如我那位傻大姐學會了一點西洋學術,比方說,幾何學,一定會跳起來大叫道:人所以異於禽獸者,幾稀!這東西就是幾何學!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確沒有哪種禽獸會幾何學。那時她肯定要逼我跟她學幾何,如果我不肯跟她學,她定要說我是禽獸之類,並且責之以大義。至於我是不是已經會了一些,她就不管了。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說她能學會這東西,而是說她衹要會了任何一點東西,都會當作超級智慧,相比之下那東西是什麽倒無所謂。由這件事我想到超級知識的本質。這種東西羅素和蘇格拉底都學不會,我學起來也難。任何知識本身,即便煩難,也可以學會。難就難在讓它變成超級,從中得到大歡喜、大歡樂,無限的自滿、自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那種品行。這種品行我的那位傻大姐身上最多,我身上較少。至於羅素、蘇格拉底兩位先生,他們身上一點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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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雲南人民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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