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寶釵因晚間受薛蟠委麯,又記挂母(兄)[親]所以早起。黛玉起得更早,是專憐寶玉,又不好進院,獨立花陰之下,其千思萬想,一夜無眠,如畫紙上。
  鸚哥念“哭花”二句,可見黛玉無日不哭,無日不念《哭花詩》,又先引《西廂》二句以襯《哭花詩》。文章既前後映照,而黛玉癡情亦描寫透徹。
  自“寶釵來至傢中”句至“薛蟠方出去”句止一段文字,是補寫寶釵早起回傢後情事,以了結昨晚薛蟠胡闹一節。
  蓮葉羹、梅花絡,引出三十七回海棠社、菊花題。
  寶玉想贊黛玉,賈母偏贊寶釵,更見賈母久已屬意寶釵。
  玉釧、金鶯亦是關照金玉良緣。
  夾寫傅秋芳一段,形容寶玉癡呆。
  鶯兒正要說寶釵好處,卻被寶釵走來衝斷。藏蓄大有意昧。
  鶯兒正打梅花絡,寶釵忽叫打玉絡,又用金綫配搭,金與玉已相貼不離。
  黛玉綫穗已經剪斷,寶釵綫絡從此結成。】
  
  
  
  
  【張新之:自此回至三十八回為一大段,乃寶釵文字,結“奇緣”“巧合”之案。凡“設奇謀”,“成大禮”,“斷癡情”、“卸屆緣”,無不一齊結穴。
  本回上下不容分析,玉釧、金鶯、寶釵乃一人。嘗羹、結絡是“巧合”一事。必先結後嘗,故嘆金鶯在先,差玉釧在後;然非嘗無以結,故鶯釧同來,而嘗究先於結。釧之情急,釧之謀亦良苦矣。
  第八回曰“巧合”,乃金玉甫會合而未合,必結之而始真合也。此回曰“巧結”、曰“絡”,而玉入金中,斯真合而為一矣。其實皆文人自布其文。將寫“成大禮”,必先寫“綉鴛鴦”;將寫“綉鴛鴦”,必先寫“梅花絡”。其步驟自應爾也。】
  
  
  
  【姚燮:此回仍是壬子年夏間事。】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他,因記挂着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徑去了。這裏林黛玉還自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嚮怡紅院內望着,衹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並各項人等都嚮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衹不見鳳姐兒來,心裏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鬍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纔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擡頭再看時,衹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嚮怡紅院內來了。定眼看時,衹見賈母搭着鳳姐兒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並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衹見寶釵薛姨媽等也進入去了。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麽樣?衹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麽相幹!”紫鵑笑道:“咳嗽的纔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裏,天氣熱,到底也該還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鵑,回瀟湘館來。
  一進院門,衹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聰明人觸景傷懷(情)。】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並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一面想,一面衹管走,不防廊上的鸚哥見林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籲嗟音韻,接着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東觀閣(姚燮
  )側批:鳥亦有情。】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顔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麽記了。”黛玉便令將架摘下來,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鈎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衹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着紗窗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薛寶釵來至傢中,衹見母親正自梳頭呢。一見他來了,便說道:“你大清早起跑來作什麽?”寶釵道:“我瞧瞧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他一哭,自己撐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面又勸他:“我的兒,你別委麯了,你等我處分他。你要有個好歹,我指望那一個來!”薛蟠在外邊聽見,連忙跑了過來,對着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衹說:“好妹妹,恕我這一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來傢未醒,不知鬍說了什麽,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寶釵原是掩面哭的,聽如此說,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擡頭嚮地下啐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我知道你的心裏多嫌我們娘兒兩個,是要變着法兒叫我們離了你,你就心淨了。”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話從那裏說起來的,這樣我連立足之地都沒了。妹妹從來不是這樣多心說歪話的人。”薛姨媽忙又接着道:“你衹會聽見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話就應該的不成?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同他們一處吃酒閑逛如何?”寶釵笑道:“這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這個橫勁,那竜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衹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衹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裏說着,眼睛裏禁不起也滾下淚來。【東觀閣側批:
  薛蟠口快心直,亦殊可喜。】【姚燮眉批:得亦直捷、亦痛快、亦真切、亦淋漓,何得以呆子目之。】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勾起傷心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招着媽哭起來了。”薛蟠聽說,忙收了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哭來!罷,罷,罷,丟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寶釵道:“我也不吃茶,等媽洗了手,我們就過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衹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他作什麽?”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麽顔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服我還沒穿遍了,又做什麽?”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着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裏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瞧寶玉,到了怡紅院中,衹見抱廈裏外回廊上許多丫鬟老婆站着,便知賈母等都在這裏。母女兩個進來,大傢見過了,衹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裏答應着“好些”,又說:“衹管驚動姨娘,姐姐,我禁不起。”薛姨媽忙扶他睡下,又問他:“想什麽,衹管告訴我。”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問:“你想什麽吃?回來好給你送來的。”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麽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鳳姐一旁笑道:“聽聽,口味不算高貴,衹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這個吃了。”賈母便一疊聲的叫人做去。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急,等我想一想這模子誰收着呢。”因回頭吩咐個婆子去問管廚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來回說:“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交上來了。”鳳姐兒聽說,想了一想,道:“我記得交給誰了,多半在茶房裏。”一面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後還是管金銀器皿的送了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裏面裝着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嚮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絶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若不說出來,我見這個也不認得這是作什麽用的。”鳳姐兒也不等人說話,便笑道:“姑媽那裏曉得,這是舊年備膳,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些什麽面印出來,藉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着好湯,究竟沒意思,誰傢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樣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麽想起來了。”說着接了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裏立刻拿幾衹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出十來碗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麽?”鳳姐兒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傢常不大作,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藉勢兒弄些大傢吃,托賴連我也上個俊兒。”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的!拿着官中的錢你做人。”說的大傢笑了。鳳姐也忙笑道:“這不相幹。這個小東道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裏,衹管好生添補着做了,在我的帳上來領銀子。”婦人答應着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麽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麽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賈母聽說,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裏還巧什麽。當日我像鳳哥兒這麽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怎麽怨得人疼他。”寶玉笑道:“若這麽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話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的一樣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裏頭也衹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傢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裏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寶玉勾着賈母原為贊林黛玉的,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着,又把丫頭們囑咐了一回,方扶着鳳姐兒,讓着薛姨媽,大傢出房去了。因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麽吃,衹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他的。時常他弄了東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樣說。我們老祖宗衹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東觀閣側批:
  醋語虛所。】【姚燮眉批:你的肉倒不酸,你的心是酸溜溜的。】
  一句話沒說了,引的賈母衆人都哈哈的笑起來。寶玉在房裏也撐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這張嘴怕死人!”寶玉伸手拉着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身旁坐了。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裏,你和他說,煩他鶯兒來打上幾根絡子。”寶玉笑道:“虧你提起來。”說着,便仰頭嚮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絡子,可得閑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怎麽不得閑兒,一會叫他來就是了。”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寶釵說明了,大傢方明白。賈母又說道:“好孩子,叫他來替你兄弟作幾根。你要無人使喚,我那裏閑着的丫頭多呢,你喜歡誰,衹管叫了來使喚。”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衹管叫他來作就是了,有什麽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閑着淘氣。”
  大傢說着,往前邁步正走,忽見史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少頃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賈母也覺腿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令丫頭忙先去鋪設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衹有周姨娘與衆婆娘丫頭們忙着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着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薛寶釵史湘雲坐在下面。王夫人親捧了茶奉與賈母,李宮裁奉與薛姨媽。賈母嚮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伏侍,你在那裏坐了,好說話兒。”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在這裏放,添了東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令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婆娘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令“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衹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林黛玉自不消說,平素十頓飯衹好吃五頓,衆人也不着意了。少頃飯至,衆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嚮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着應了。於是鳳姐放了四雙: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薛寶釵史湘雲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鳳姐先忙着要幹淨傢夥來,替寶玉揀菜。
  少頃,荷葉湯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邊,便令玉釧與寶玉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拿不去。”可巧鶯兒和喜兒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嚮鶯兒道:“寶兄弟正叫你去打絡子,你們兩個一同去罷。”鶯兒答應,同着玉釧兒出來。鶯兒道:“這麽遠,怪熱的,怎麽端了去?”玉釧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說着,便令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物放在一個捧盒裏,令他端了跟着,他兩個卻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內,玉釧兒方接了過來,同鶯兒進入寶玉房中。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頑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兩個怎麽來的這麽碰巧,一齊來了。”一面說,一面接了下來。玉釧便嚮一張杌子上坐了,鶯兒不敢坐下。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忽見了玉釧兒,便想到他姐姐金釧兒身上,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房裏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裏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衹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子好?”玉釧兒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衹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給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這樣哭喪,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磨轉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變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悅,衹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麽喪謗,他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湯拿了來我嘗嘗。”玉釧兒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吃。”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吃了,你好趕早兒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飯的。我衹管耽誤時候,你豈不餓壞了。你要懶待動,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來。”說着便要下床來,紥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忍不住起身說道:“躺下罷!那世裏造了來的業,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衹管在這裏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氣些,若還這樣,你就又捱駡了。”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這樣話!”說着,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不吃了。”玉釧兒道:“阿彌陀佛!這還不好吃,什麽好吃。”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玉釧兒真就賭氣嘗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意來,原是寶玉哄他吃一口,【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有意無意之間,而深情自見。】便說道:“你既說不好吃,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吃了。”寶玉衹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
  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傅二爺傢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傢的嬤嬤來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歷年來都賴賈傢的名勢得意,賈政也着實看待,故與別個門生不同,他那裏常遣人來走動。寶玉素習最厭愚男蠢女的,今日卻如何又令兩個婆子過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衹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聞人傳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東觀閣側批:
  煞是多情。】【姚燮側批:雖曰多情,卻也呆氣。】因此連忙命讓進來。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着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爭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傢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生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衹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裏端着湯衹顧聽話。寶玉又衹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一面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碰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着,唬了一跳,忙笑了,“這是怎麽說!”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卻衹管問玉釧兒:“燙了那裏了?疼不疼?”【東觀閣側批:
  至誠種。】【姚燮眉批:自己燙了手問別人疼不疼,多情人別有痛癢非門外漢所知。】玉釧兒和衆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衹管問我。”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衆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傢寶玉是外像好裏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傢裏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裏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綫頭兒都是好的;【東觀閣(姚燮
  )側批:此語卻是知己。】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辭別諸人回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麽絡子。寶玉笑嚮鶯兒道:“纔衹顧說話,就忘了你。煩你來不為別的,卻為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裝什麽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麽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閑着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那裏一時都打得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兩個罷。”鶯兒道:“什麽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麽顔色的?”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纔好看的,或是石青的纔壓的住顔色。”寶玉道:“鬆花色配什麽?”鶯兒道:“鬆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纔嬌豔。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豔。”鶯兒道:“蔥緑柳黃是我最愛的。”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緑。”鶯兒道:“什麽花樣呢?”寶玉道:“共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像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麽?”鶯兒道:“那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一面說,一面叫襲人剛拿了綫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寶玉道:“你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襲人笑道:“有客在這裏,我們怎好去的!”鶯兒一面理綫,一面笑道:“這話又打那裏說起,正經快吃了來罷。”襲人等聽說方去了,衹留下兩個小丫頭聽呼喚。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閑話,因問他“十幾歲了?”鶯兒手裏打着,一面答話說:“十六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麽?”鶯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名姓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作金鶯。姑娘嫌拗口,就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
  兒兩個呢。”【東觀閣側批:觀此話,知寶玉之無意於寶釵,而訁巨知有福之主兒,即是自己乎?】【姚燮眉批:
  嚮鶯兒盹盹不休,愛中帶惜,似與姑娘無意,訁巨知有福之主兒即是區區。】鶯兒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寶玉見鶯兒嬌憨婉轉,語笑如癡,早不勝其情了,那更提起寶釵來!便問他道:“好處在那裏?好姐姐,細細告訴我聽。”鶯兒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他去。”寶玉笑道:“這個自然的。”正說着,衹聽外頭說道:“怎麽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了,因問鶯兒“打什麽呢?”一面問,一面嚮他手裏去瞧,纔打了半截。寶釵笑道:“這有什麽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得是,我就忘了。衹是配個什麽顔色纔好?”寶釵道:“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綫拿來,配着黑珠兒綫,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纔好看。”
  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聲便叫襲人來取金綫。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纔剛太太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寶玉笑道:“必定是今兒菜多,送來給你們大傢吃的。”襲人道:“不是,指名給我送來的,還不叫我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襲人洋洋得意,喜其讒言得入也。】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了,這有什麽可猜疑的。”襲人笑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還有呢。”襲人聽了話內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將菜與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綫。”說畢,便一直的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綫與鶯兒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裏寶玉正看着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鬟送了兩樣果子來與他吃,問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動,叫哥兒明兒過來散散心,太太着實記挂着呢。”寶玉忙道:“若走得了,必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面叫他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纔拿來的那果子拿一半送與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衹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黛玉起,黛玉結,章法不亂。
  王夫人早已看中寶釵,再得老太太稱譽,更無待再計矣。用金綫配通靈寶玉絡子,見金玉姻緣已經聯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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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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