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广陵潮   》 第三十七回 风定江平登轮惊铳手 霜寒夜永拥被话刀头      Li Hanqiu

  呜呜汽笛一声,那一座山样般的轮船,便骨通骨通展过头来,冲波翻浪向前而去。其时旭日初升,朝烟未净,照得那江水像玛瑙一般。船中众客,都还有一半未醒。猛的那大餐间外面甲板上,立着一个娉娉女子。乱头粗服,身上只着了一件粉红花缎小棉袄。两条小腿,伶伶俐俐,套着玄色湖绉大脚裤儿,拖了一双猩红绣花睡鞋。笑吟吟扶着栏杆,眺望江景。两片粉腮颊儿,被朔风吹了一会,吹得像胭脂一样。接连便有些人都拢近这女子身边来偷眼瞧看。便是那个船上西人二副名字叫做卡德尼的,口衔烟斗,向那女子做手势,似乎问她搭船到那里去的?那女子不懂卡德尼的话,只管低着头笑。这个当儿,左边一个官舱里,走出一个仆妇向那女子说道:“阿呀,这般怪冷的,站在这里则甚?请进来盥洗罢。”那女子抿着嘴一笑说:“你看这山水极像在西洋画里,把我都看得呆了,管他冷不冷呢。”一面说,一面脚步悉悉率率带笑带跑,走入自家官舱里去了。
  众人看见她这样身段,又听见她这样娇滴滴的喉咙,没的都把人魂魄勾去,那里肯舍。转一窝风的又赶到外面,在窗洞里张看。见舱里铺上,还睡着一个官客。知道那女子是人家内眷,并非不三不四的粉头,大家到也不敢唣。那女子又顺手将一幅绣花淡青汗巾,将窗洞子遮得一个完风不透,众人一笑也都散了。约莫申牌时分,船上开过晚饭。众人又见那女子出来散步,却是收拾得非常齐整,在船窗两旁闲望。把一双手插入两边衣叉里,身后跟着一位官客,一裹圆狐皮袍儿,天青银鼠出风马褂,足登粉底乌靴,捧着一支水烟袋,低低对着那女子笑道:“大后天准抵汉口,上了岸陪你先看戏,不要在船上闷坏了,又是想家。”
  那女子笑道:“我跟着你出来也不一定想家。到是你到了汉口,还该先寄一封信回去,怕他们悬望,到是正经。”两人正在喁喁私语,忽的下一层船舱里,人声沸翻,吓得众人都飞也似的向下面打探。停了一歇,众人才知道下面水手,捉了一个贼,吊在柱子上拷打。那女子听见这话,便拖着那官客要下去望一望说:“光听见人说轮船上铳手多,究竟不曾瞧见过,这铳手是个甚么鬼怪样儿?”
  那官客点点头,便一手搀着她。刚下了那一层胡梯,果然有一群人围着,也辨不清那贼模样。只听见那贼满口里知州知县,嚷得一蹋糊涂,甚至将南洋总督部堂的官衔都抬得出来。众中恼了一个水手骂道:“我们吃洋人饭的,不问你们中国官儿,任是再大些,也咬不掉我的鸟。诸位闪一闪,等我来敲他,看他再敢拿官来吓人。”众人哄然一笑,果然让出一条路来,放那水手去打贼。那女子眼快,不禁叫道:“奇怪,那吊在柱子上的,不是林师父吗,为何高兴,跑到这里来做贼?”话未说完,那贼一眼已看见那女子同官客,手足虽然缚着,那嘴是说得话的,猛的叫道:“喏喏,这不是我的东家,那便是湖北候补知县伍大老爷,请你们问一问看,我可是贼不是?”
  那水手正用一条铁棍儿在林雨生腿上打了一下,听见他说这话,便住了手,回头一望。伍晋芳见那被打的人果然是林雨生,便忙招听道:“诸位不要动手,这人果然是我一路的。他穿得蓝缕,怕诸位误当他是贼了。”正说着,他带的家人伍升同小顺子,都因为听见船上有贼,赶拢过来,见主人在那里招呼,也忙跑到那些水手旁边告诉了几句,才把林雨生放得下来。伍晋芳顿脚急道:“林先生,你也太不成个体统了,怎么会弄出这笑话。”又骂伍升道:“你们大家住在铳舱里,便该紧紧在一处,为何林师爷被人家当做贼打,你们会不知道。”
  伍升垂手答道:“回老爷的话,林师爷一上了船,好似得了麻脚瘟似的。东磕西撞,好不高兴。除得吃饭的时辰,他跑来分小的们的路菜,其余也不见他的影儿。这会子闹出笑话,小的们梦也想不到便是林师爷。”
  林雨生此时腿上被打一铁棍,放下来兀自十分疼痛,接着走近伍晋芳身旁,又请了一个安说:“晚生不过水烟瘾发了。刚走到下一层货舱旁边,见有一管水烟袋便顺手捧起来吸了一口,自问也不是为非作歹,猛的便被他们捉住,硬说是贼,若非老爷同姨太太同来得快,包管还要吃他们老大的亏。”说着又一垂手向小翠子请了一个安。引得小翠子掩口吃吃的笑。伍晋芳嚷道:“不谈了不谈了,你们还安分些到舱里去罢,没的在这里现形。”一边说,一边搀着小翠子,依然上楼去了。
  此时众人一哄而散,有的还窃窃私议,说只怕不是一路的铳手,你们看那个叫做老爷,虽说是阔气,难保不是借此骗人,况且身边又带着这么一个花枝般的女子,不知谁晦气,中了他这美人计呢。如今江湖上是越发难走了。于是这几日中,凡伍晋芳同小翠子出来一趟,便无人不暗中指点,窃窃议论。也有些传入晋芳耳朵里。晋芳好生懊丧,谁知林雨生经此惩创之后,果然再不敢乱跑。没事时,便镇日的在伍晋芳官舱门,侧立着照料一切。仆妇们出来要茶要水,他便忙接过壶盏来,穿梭似的跑来跑去。仆妇们落得偷懒,所有一切差使,都喊林师爷去办。
  林雨生身上,还是穿了他一件长衫儿,一条单裤,赤着半条精腿,脚上也没有袜子,遇着舱里灌门的风,他把一个头缩在颈项里,战战兢兢的,那个寒酸样儿,甚不雅观。船上的人看这光景,越发奇怪。经过这里,都要立住脚看一看。林雨生仗着官势,有时发怒,便同人吆喝起来。一日之间,总要淘几场气。伍晋芳好生不悦,又因为他究竟是个师爷身分,不好意思呵叱。小翠子怜他寒冷,便劝晋芳送了他一件棉袍子,一条棉裤,一双袜子,一顶帽儿。林雨生这一打扮起来,非常温暖。后来打听出是姨太太的恩惠,真是感人骨髓。船抵了码头,当夜便先住在汉口机房。次日,伍晋芳便将林雨生请进来,托他先过江寻觅公馆。林雨生接连答应了几声是,飞也似跑出来,一叠连声喊道:“伍升伍升!”
  那伍升正同小顺子坐在机房门口晒日头,忽然听见林雨生这样一声叫人,伍升笑道:“林师爷敢是我们老爷又赏给他脸了。不然怎这般威武起来。”小顺子骂道:“理他呢,再阔些,不过是个贼。”说着,林雨生已走至面前,将脚顿了一顿,朗朗说道:“老爷偏生看得起我,叫我过江去寻觅公馆,你们也该伺候我过去一趟。”
  伍升扬着头,只不理会。林雨生便逼着小顺子同他一路走,小顺子不得已,答应了,两人走至江口,时值隆冬,北风甚大,江中的波浪十分利害。依小顺子便要雇着红船渡江,林雨生沉着脸道:“老爷叫我们出来当差使,这是瞧得起我们。天理良心,如何敢浪费他的钱文。还是叫个小划船过去罢。”小顺子也不便违拗,两人跳上划船。划夫又等了一会,等到十几个人,方才将篷扯起来,先前傍岸,还不觉得。行到江心,那个船好像秋千一般,一上一下,吓得林雨生面如土色,嘴里叽叽咕咕乱念。小顺子气得将嘴撅得像个虾蟆一样,冷笑道:“林师爷,你嘴里念甚么?”林雨生战战的答道:“救苦救难观音经。”
  小顺子呸了一声,说:“林师爷,你只顾卫护东家,那里管苦了我们。观音菩萨恐怕也不见得保佑。”他两人嚷了一会,幸亏不多时已抵对岸。林雨生进城,果然在抚台衙门左右,觅了一处公馆,回来禀明伍晋芳。隔了一天,晋芳又同小翠子坐着轿子亲自去看。见那公馆门口高高的几层白石阶,一进了屏门,便是小小一个天井,右边一座门房过了天井,便是轿厅,一直进去有一重上房轿厅,左侧是一个六角小门,里面的花厅对着书房。晋芳觉得房子虽不甚宽绰,然一房家眷,尽可住得,便问了价银,每月十六千文。晋芳问小翠子可合意?小翠子点点头。晋芳回头问林雨生道:“这条街叫做甚么名字?”
  林雨生怔了一怔说:“晚生去问一问。”于是拽着袍子,飞也似跑出门来,却好对门便是个成衣铺子,林雨生走过去问道:“呔,裁缝师父,借问你一声,这条街叫甚名字?”内里有个人答道:“三道街。”林雨生又问道:“请问这道字,还是强盗之盗,还是道台之道?”那人再也不懂得林雨生说甚么,只管望着他发。
  身旁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两只眼水汪汪的望着林雨生笑。林雨生又怕晋芳等急了,掉转头就跑。谁知晋芳已携小翠子上了轿走了。林雨生一口气追过了江。晋芳择了吉日,也就搬入新公馆里。前一天便开了一个单子,交给林雨生,置办应用的一切什物。林雨生接了单子,非常欢喜,暗想自此可以表见他的经验。觉得那些桌椅、条凳、字画、屏风都不甚难办,千难万难,惟有姨太太一座马桶,煞是十分棘手。圈口买得小了呢,怕姨太太尊臀容不下去。圈口若是买得大了呢,万一姨太太坐落下去,淹上一屁股的粪,那可是糟极了。第一淌差使,万一弄得不好看相,到后来东家得了阔差,甚么厘金呀,筹饷呀,再也不想派好事给我办。林雨生想到此,搔耳爬腮,急得甚么似的。想了好一会,陡然福至心灵,跑上街,走进一座纸铺里,摸了几十文,买了一本丝说帖,悄悄的袖回来,使在灯下先打了一个稿儿,看一看也还得体,便一行一行誊清在说帖上,所幸他的字还写得端整,赶在第二天清晨,挨近内室门首,好容易等了一会,遇见一个仆妇出来拎开水,他便走上去垂手请了一个安。嬉皮笑脸的说道:“好奶奶,我这里有一本字帖儿,烦你递给老爷望一望,我还在这里等你回信,要紧要紧。”
  那仆妇见他这般乖巧,到也一笑接过来,拎了开水,便进了小翠子卧房。小翠子刚坐在床边上裹脚,伍晋芳披着一件湖色洋绉短袄,弯腰在镜子里瞧看气色。那仆妇便将林雨生那本说帖向梳桌上一搁,说:“这是林师爷叫我拿进来的。”晋芳将眉头皱得一皱。接过来一看,不禁笑得呛咳起来,说:“该死该死,这人越发糊涂了。”小翠子见这光景,忍不住笑问道:“这姓林的说的甚么?”
  晋芳见小翠子问着,越发笑不可仰,又忍着笑说道:“他要问你屁股的尺寸,好去买马桶。”一语未毕,又狂笑起来。那仆妇听着,也不由哈哈大笑。小翠子笑骂道:“他这死砍头的,发了昏了,亏你还不去骂他一顿,还只管尽笑,我到不知道他怎样个写法,你念给我听。”
  晋芳笑道:“他这不通的文法,想你也还懂得,我便念给你听,你可不许笑。”晋芳拿着说帖笑念道:敬禀者:窃司事猥以菲材,荷蒙拔擢,勉图报称,夙夜竞兢。昨承恩宪大人委买各物,理宜照办。惟其中有姨太太大人马桶一件,不敢大意,致贻陨越羞,为此思索再三,不得不叩求恩宪大人查验姨太太大人玉股,长径若干寸,圆径若干寸,开示清单,以便照图价买,据实开支,理合恭具说帖,伏乞恩宪大人训示,俾司事有所祗遵,实为公便。谨禀。小翠子虽不懂得公事的格式,然而听见内中有甚么长的圆的,料想不是好话,又气又笑,望着那个仆妇道:“快替我快将这牢纸本子退给他,叫他没的活见鬼,买买物件罢了,还要写这些嚼蛆的话,得我引气起来,便不要他买,交给伍升办去,也是一样。”
  那仆妇笑着,便将说帖拿起来,跑至外面去。雨生一眼看见那仆妇笑容满面,知道姨太太是很得意他办事了。垂着手迎着上来,笑道:“难为奶奶费心,上头可有甚么话吩咐?”那仆妇笑道:“老爷到没有吩咐,你要问姨太太屁股,我教给你,姨太太的一个屁股,有林师爷两个脸大,你快去照办罢。”林雨生听了好不欢喜,说:“多谢奶奶教训,这话真说得是的。”说毕,又屈膝请了一个安,立起身早看不见那仆妇,想是已进去了。
  林雨生便唤着小顺子帮他去上街照料物件,果然买到马桶,可是操了林雨生的心了。走到铺里先叫人家将马桶从架上取得下来,他自己必恭必敬,将头上那顶帽子摆在一旁,便用头去量那马桶圈口。究竟不敢大意,一连跑了几十家,才算买妥了。他更不肯假手给小顺子,自己捧着,一路上只管将脸对着马桶,比来比去,嘴里还念着一个脸大,两个脸大。小顺子笑得回来,便将那件事当做笑话告诉人。
  自此以后,果然伍晋芳很爱着林雨生,说他肯实意心办事,心中便有重用他的意思。林雨生又十分狡猾,每逢伍晋芳出来,他便露着脸赶在晋芳面前,绕来绕去。一会儿吆喝轿夫,说他们轿子抬得不稳,没的把老爷腰闪了。一会儿又嗔责小顺子,说他不会伺候人来客去,眨眨眼就不看见他的影子。自己转赶着端菜碗,绞手巾。伍晋芳有时拦着他,他沉着脸说道:“谁不是承老爷的恩典,吃老爷的茶饭。老爷养着我们一班人,到反叫老爷生气,可不遭天诛地灭。师爷也是一样,爷们也是一样,只要老爷心里舒服,这也没有甚么要紧。”
  伍晋芳听他这几句说话,只管点头说:“我不料你这人,到还很实心的。我自愧先前还薄待了你,你以后千万不要同我这样称呼,见面也不用请安。我便叫你雨生,你若是恭敬些呢,就唤我一声晋翁。我孤身作客,外面也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我就将你当着自家骨肉看待,以后仰仗你的地方很多。你若不依着我,就是同我见外,我也不敢亲近你了。”
  林雨生见晋芳说得甚是慷慨,便肃然起敬答应了一声是,说:“晚生斗胆,便呜着晋翁了。晚生久已有件事要同晋翁讲。”
  晋芳道:“喏喏,你还是这样客气,我们将这晚生两个字,也可以蠲免了罢。”林雨生又连连答应了几个是,忙改口道:“我久已有件要事同晋翁讲。晋翁的管家伍升,人是很好的,只苦于太好很了。凡事总没有个主张,晋翁倘在这里闲住,公馆里到也没有甚么乱子出,假如上头委了札子,或是晋翁荣任地方,在我愚见,怕伍管家。……”说到此,故意不望下说。口里只支支吾吾哼了两声,像个疏不间亲的光景。伍晋芳早已明白,便接着说道:“不错不错,这是我很知道的。不瞒雨翁说,这个人在舍下已有二十多年了,兄弟不过看先父面上,以为他老人家跟前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不料他转倚老卖老的一味恃强偷懒,连兄弟都不放在他眼里。……”此时林雨生听见晋芳口里提出先父两字,赶忙立起身来,放一副诚敬颜色说道:“老太爷盛德,是口碑载道的,谁人不知道。总怪他们不知道好歹罢了。”
  晋芳道:“请坐请坐。雨翁此时可是还住在门房里,今晚便请雨翁老实将行李搬入书房里住着。平时有些零碎帐目,便费雨翁的心,先替兄弟照料,总算兄弟知道感激就是了。我们改一天再谈。”说着,又将小顺子喊至面前,说:“就派你伺候林师爷,若有一差二错,不用林师爷告诉我,我自会知道,看我揭你的皮。”
  小顺子撅着一张嘴,答应了一声。晋芳又跑到后面,取了五十块洋钱,交给林雨生说:“雨翁先收着用,隔十天记笔总帐就是了。天气渐冷,雨翁若是要添补衣裳帽履,便在这里面开支,恕兄弟不另送束修了。”
  林雨生忙接过来,便退至门房。刚欲进门,早听见伍升在里面乱嚷说:“那姓林的再刁不过,逢着老爷出来,他便一溜烟赶去做这件,忙那件,一经不在老爷面前,他屁也懒得放一个,早蒙着头躲向旁边睡觉去了。我们是呆子,干了事,老爷一总不知道。……”林雨生听到这里,怕他下面还说出不好听的话来,故意咳嗽了一声。伍升果然不嚷了。雨生便指挥着小顺子搬移他自己行李,安放在书房里。他其实也没有多少物件,搁了块铺板,放上一床被褥,就算是他的卧房。他得了这些洋钱,心里暗想:“虽说晋芳叫我添置衣服,到也不可过于急急的,恐怕晋芳疑惑我拿着他不肉疼的洋钱挥霍,落后便不能叫他信用。”计算已定,他只买了一个小帐箱,一古拢儿将钱放入里面,没事时辰,便背着手踱到对门那座裁缝铺里闲话。铺里老板姓杨,约有四十多岁。初时见林雨生衣服不甚华丽,便随意招呼了一声,笑道:“林师爷初到我们这地方上来,一切可还处得惯?”
  林雨生叹了一口气,说:“杨老板你有所不知,若不是舍亲苦苦的逼着我出来帮他办事,我放着家里的福不享,转跑到你们这穷地方受罪,可不是糊涂透项。”老板惊问道:“林师爷敢是同伍大老爷有亲。”林雨生道:“亲戚难道还可以假得的。我们舍亲伍大老爷家里有两位太太,第二位太太便是家姊。”杨老板瞿然失惊。忙立起身来,回头见他女人坐在一边,忙招呼道:“你还不快倒一盅茶来,奉敬林师爷。”那女人回眸一笑,便拿过一个茶盅,用手抹了一抹,将茶斟满了,送在林雨生面前。林雨生慌忙接了,那女子低头看见林雨生袍子上破了一块,笑道:“林师爷袍子破了,怕人家笑话你,我来替你缝一缝。”
  杨老板笑道:“这话有理。你快替林师爷缝起来,将来公馆里的衣服,我们很望林师爷照应呢。”林雨生刚待说话,那女子早在桌子上拈过针线,挨着林雨生坐在一张板凳上,将林雨生袍子揭过来,向自家膝上一搁,一针一针望上刺。嘴里笑说道:“亏你还是师爷呢,袍子破得这个样儿,针都放不进去。”
  林雨生冷笑道:“老板奶奶,你不要小觑了我,各人有各人脾气。譬如我的脾气,是最不喜欢穿新衣服。你不曾到我家里去看看,我的内人浑身通是绫罗绸缎裹着,可惜这绫罗绸缎,不能当饭吃,若是当饭吃,怕他心肝五脏不是也穿得簇崭新的起来。若是我,就不愿意讲究这个。”
  林雨生正说得热闹,猛的腿际有只手伸进来,使劲一捏,刚刚掉转头,便同那女人四个眼珠儿打了一个闪电。雨生心里想:这女人到还风骚得利害呢。猛的想起的件事来,再一望那杨老板,已到后面去添熨斗的火去了,遂也用手向那女子肩上一搭,那女子眯着一双色眼笑了一笑。林雨生笑道:“承爷厚爱我,我却是不喜干这把戏,我教给你一个人,你去勾搭他,包还有点油水,就是我们公馆的伍大爷伍升。”
  那女人笑骂道:“我偏不喜欢他,他是条狗。”林雨生见他低低说着话,那嘴里的香味,一阵一阵送过来,令人心荡,便不由的笑道:“我叫你勾搭伍升,并不是叫你喜欢他,只要他同你上了手,我就可以摆布着他,好出我一口气。”他女人低头只是笑。……这时候杨老板已从后面出来,见林雨生袍子已整顿好了,林雨生便起身作别。杨老板道:“没事常过来谈谈不妨。”
  林雨生点点头,自此林雨生便同这杨老板的女人很是亲热。有几夜林雨生都不曾回来睡觉。小顺子已闻得些风声,便悄悄的告诉伍升。伍升大喜道:“我说这厮都跳不过我手掌里。好兄弟,你替我打探着,你老子是同我弟兄一般,你就是我的嫡亲侄儿。你帮着我,若是夜里他不曾回来,你便送个信给我,等我去封门扑捉,将这奸夫淫妇捆扎起来,交给我们老爷看,叫他知道这厮,那时候看我们老爷羞也不羞。”小顺子拍手大笑说:“好极好极,你只管去办。我们好瞧看把戏。”
  事有凑巧,这一晚林雨生又被杨老板的女人约过去,他每次不回来,都交代小顺子一声,说是朋友约去议事。今番依然将这话望小顺子说了,小顺子究竟有些孩子气,知道今晚儿上要着他们的道儿,听了这句话,不禁眉飞色舞,未及答应,到笑得吃吃的。又怕林雨生瞧出来,越是忍着,越是显露。林雨生也是个极伶俐不过的,见这光景,已猜着一半。也不肯说破,依然跑出去。绕了两条街,重新走到门首,见公馆外没有人,他便一隐身子藏入杨老板铺子里去了。一眼看见杨老板蹬在一个风炉子旁边,热烘烘在那里用扇子煽火。见了林雨生,扑地将扇子掼在地上,将头上一顶毡帽拿下来,扑一扑灰,笑着说道:“好呀,巴巴的为你烧的好红烧牛肉,你挨到这一会才来。”
  林雨生摇摇手,叫他不要声张,低低说了一句道:“那人儿来了,你们依着我的锦囊妙计,断断不会错的。她呢?”杨老板笑道:“她在房里酒。”一语未完,见那女人笑盈盈的走出来,指着林雨生道:“天杀的,你的话我已听见了,只是偷牛的跑掉了,抓住拔桩的,良心上怕也讲不过去。”
  林雨生笑道:“累你们只干这一遭儿。我自然有得谢你。”那女人道:“呸,谁希罕你的酬谢。”杨老板道:“这到不然,林师爷盛意也不可拂了他。只是到那时候,我有些害怕。”林雨生道:“这有甚么害怕,你们是明公正道的,还怕他咬掉了你的东西。若是我。……”那女人一把将林雨生的嘴掩住笑道:“你敢嚼蛆,看我拧你。”杨老板道:“不要闹,不要闹,料想他此刻还不敢来。”
  林师爷一发将酒吃完了去,于是三个人都躲在房里嘻嘻哈哈将饭吃完了。林雨生吩付他们一到夜深时分,你们只管吹灭了灯,夫妇睡在床上,便是他进了门,也不要声张。等他走至床边,你们一人揪住他头发,一人便用裁剪掉他辫子,然后再大声喊起来。那时候我自然出来帮着你们说话,我此时不能久留,你悄悄将我放出门,便是他们看见这黑影子,还要疑惑是你。”说着,果然开了门,一闪的跑了。此时且不便回家,遂躲在左近一个烟馆里躺着。
  且说这时候,伍升也在那里遣兵调将。挨到三更时分,自己准备先去夺门,分付几个抬轿的,远远拿着绳索,站在街心里,一边得了手,一边前去捉人。又命小顺子只要听见外面发一声喊,你便不管别的,直去敲老爷上房的门,将老爷唤得起来,把奸夫淫妇献给他看,到那时候一听老爷发落。小顺子同几个轿夫都答应了。伍升又拿出些钱来,买了一瓶酒,一包熟菜,躲在门房里大家吃喝。不多时候,早听见抚台衙门更鼓楼上,冬冬冬敲着三更。内中有个轿夫先跳起来说:“事不宜迟,伍大爷快快动手罢。”
  伍升更不怠慢,将大衣服随手脱去,只穿一件紧身袄儿,重又命小顺子向林雨生床上瞧一瞧,果是不曾回来。伍升悄悄开了大门,先踅进对面檐下,星光影里早见那几个轿夫一个一个的拿着绳子,鱼贯而进。伍升伸手,先将杨老板铺门推得一推,虽是闭着,却不曾上闩。用力向上一撮,那一扇铺门便应手而倒。伍升大喝一声直踏进门,骂道:“姓林的王八羔子,做得好事。……”刚说到此,一总不听见有人答应。心里一想,这厮敢是辛苦了,料想睡得正好。便转身出门,向四个轿夫用手一招,大家齐齐吆喝了一声,蜂拥而进。房门是不消说得,更不曾掩好。喧嚷之中,才将床上的人惊醒,问着何事。伍升更不容分辩,先从黑影里将那个男子一拳打倒,那女人正待叫喊,禁不住他们七手八脚,来得飞快,早把杨老板夫妇并头捆得像个馄饨模样。只听见那女人叫骂,伍升一群人也不理会,飞也似的扛着望公馆奔进。此时一阵热闹,早惊动左邻右舍,先前还疑惑是有火,后来知道是伍公馆的仆人,向杨裁缝铺里捉奸。大家都不及穿衣服,围着出来瞧看。可喜那小顺子非常灵活,听见外面已经得手,他早向上房里一腰门上擂鼓也似的闹起来。伍晋芳正同小翠子坐着闲话,刚待上床,忽然听见外面敲门,不知何事。便有一个仆妇开了腰门去问。小顺子夹七夹八说了几句。仆妇笑着去告诉老爷说:“林师爷在裁缝铺子里偷女人被伍升捉住了,如今将并头人同捆得来,请老爷去看。”
  晋芳听得这一句,猛的将双脚一顿,说:“这是怎么了,快将伍升唤进来,他也不该多管这事。”小翠子又是害怕,又是发笑。便也跟着晋芳走出来,其时灯笼火把,已经照耀得如同白昼。看热闹的人已挤拥满了一屋。伍升好不高兴,押着抬的人,将杨老板夫妇向阶下扑通一掼,高声喊道:“请老爷问着罢,林师爷干得好事。”晋芳未及站定,忽然那个奸夫将被头揭起来,喊道:“伍大老爷高升,小的们夫妇睡觉,不知什么事得罪了老爷,生生的命家人将小的夫妇捆得来。”这话才毕,猛然两旁的人哈哈一个大笑说:“真是奇闻,不曾见捉奸的,将人家夫妇捉得来了。”
  伍升同几个轿夫,再仔细一看可不是杨老板是谁,再也没有林雨生的影子。吓了一跳,这个当儿,人丛里早挤出一个林雨生走过来指着伍升冷笑道:“伍大爷,你容不得我姓林的在这公馆里,有甚么法子想不出来,为何闹出这样笑话,连累老爷名声也不好。怕杨老板也不得干休。”一句话提醒了杨老板夫妇,果然大闹大嚷起来。晋芳气得怒发上指,一叠连声,叫林雨生将伍升捆起来送到江夏县,一面亲自替杨老板夫妇将绳索解了,请他们坐下。幸亏杨老板夫妇是预备人捆的,一总不曾脱得袄裤。起先还不肯答应,禁不住林雨生带笑带劝才将他们夫妇劝回去了,转头又劝晋芳不必惩办伍升,这都是晚生不是,今晚不曾出去会着朋友,到反累伍大爷吃这一番心力。此时直把个伍升羞得无地可钻。四个轿夫又互相埋怨,一个说我本不愿意,是你逼着我去的。一个又说,你若不是骗吃伍大爷的酒菜,你也不肯答应。伍升在旁低着喉咙,又骂小顺子过于冒失,也不等我们看明白了,你便先将老爷请出来,可不是有意出我的丑。小顺子也急起来说:“先前不是你嚼的舌头,叫我一听见门外呐喊,就去唤醒老爷,我坐在屋里,只有用耳朵的本领,没有千里眼,会看见门外捉的奸夫是林师爷不是林师爷。”
  伍晋芳越发焦怒,说:“好好,你们都容不得林师爷,我偏生要抬举他,你们明天一齐替我滚蛋。”小翠子扯着晋芳袖子说:“老爷也不必为他们狗一般的人生气。夜间气候凉,好好进房去罢。”
  林雨生接着说道:“姨太太说的话真是万圈,老爷玉体要紧,将来国家多少大事业,全靠着老爷一身去抵当,冻着到反不好了。”此时外边闲人已都散尽,小翠子苦苦将晋芳劝得进房,晋芳气鼓鼓的向床边上一坐说:“死不尽的奴才,把人肚肠要呕断呢。明日将这件事传说出去,岂不是件天大笑话。”
  小翠子笑道:“下人们谁也没有些争吵,你一次生气,两次生气,也生不了许多。甚至你今天的气还不曾息,他们到又鬼鬼祟祟好起来了。这时候多管将近天亮,你看手巾冻得硬帮帮的。”说着又唤仆妇将火烬的火拨旺了,煨一壶开水,再将冰糖莲子放上去炖一炖,端上来给老爷吃。仆妇答应,走出房外。小翠子又含笑坐在晋芳身边,捏着两个粉团小拳儿上上下下的替晋芳敲背。笑道:“苍蝇不抱没缝的蛋,我怕林师爷总有些形迹,看在他们眼里,以至今夜才弄出这事。”
  晋芳道:“咳,你又来了,伍升这奴才,久已气不过我抬举了姓林的。他有得没得会寻出事来做,我此时主意已定,明天决意打发伍升回扬州,依旧叫他在家里服役,换伍贵出来。横竖我也有家信要寄。今天无巧不巧,一起接到扬州三封信。一封是卜太太的,说他儿子削了发,在天宁寺去当和尚,仪儿的喜事,权且搁着,信中又含含糊糊的,不知为的甚么事。一封便是仪儿替她母亲写的。一封是二太太亲笔,连篇累牍,都说是家中意见不和,叫我设法将他们接出来。你想湖北那一件不贵,我到此处也有两个多月,各处衙门早跑晚跑,白白的苦了我这两条驴腿,一总也不曾有点眉目。仅仅你一个人,像这公馆,也可以勉强支持了。若是将一家子都接出来,那时候人口愈多,费用愈大,万一没有个差委,哼哼,扯帆容易,要想收帆就难了。这是打着官话说。还有一句私语,二太太的脾气,你是尝过味道儿的。万一到此,再百般凌折着你,叫我心里如何熬得。我也不是一定怕她,不过大家伙儿住在一处,和和气气,何等不好,便闹出来,也没有甚么颜面。”
  小翠子听到此处,那泪珠儿早冻在粉脸上,晶莹光洁。却好仆妇将莲子端得来。晋芳接在手里,向那仆妇说道:“时候已经不早,你们去睡罢。”那仆妇答应径自出房,顺手将房门带好。晋芳一手将小翠子搂在怀里笑道:“你也不用伤心,我是决意不接他们的。”说着用挑子挑了几颗莲子,向小翠子嘴里喂,说趁热也吃一口,夜深气候好冷。小翠子摇摇头,更将一个脸向晋芳衣襟上擦了擦,泪珠子纷纷湿透,哽咽说道:“你的话怕不是好意,我听得心都碎了。我知道感激你,只是二太太那一边,也不能怪她,她同你刚是过得火热,猛然见我进了门,一个女人家呆心肠,焉有不怨恨的道理。此时你要老远的将我一人带出来,她当这寒冷天气,听着风飕飕的,看着月团团的,再瞧一瞧床上,一床被窝儿到寒了半床,你叫她可不孤零零的想起你来。”说到此又卟哧一笑说:“不瞒你说,你那一天出去吃酒,夜间不曾回来,把我这两条小腿儿一夜总不曾还暖,我还是只挂得这一夜呢,何况太太同二太太。如今你说这湖北住家不容易,原也是正经话。但是知道的呢,是知道了。不知道的还要疑惑我不贤惠,霸占着丈夫。人是一条心,依我的主意,伍升回去,还是将老太太同太太二太太接出来为是。况且老太太年纪也大了,侍奉得一天是一天。你既是在这里候补,一时不见得告老还家,终不成将老太太放在家里一世。至于怕我受二太太的气,我总拚命忍着她,断不叫你生气。”
  晋芳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句句话都打入我心坎儿上,我爱你就在这些上面。只是一层,他们来了,我便不能夜夜陪你,你这双小腿儿若再不还暖,可也不用怪我。”说着真个将小翠子一双腿搁在膝上,小翠子回眸一笑说:“那时候凭着你的心罢咧,我没有法儿。”晋芳笑道:“便是要接他们,都要等到来春再议,年终岁底,一时总来不及了。老实说,今冬总不叫你受冷。阿呀,你听见树上老鸦都叫了,趁此刻还不曾天亮,好睡一睡。”于是双双解衣入寝。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Previous Chapter   Next Chapter >>   
第一回 避灾荒村奴择主 演迷信少妇求儿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场 异想天开女儿剖腹
第三回 鹤唳风声避兵亡爱妾 疑神见鬼赏月病高年第四回 失儿得儿酿成惨剧 死女生女演出新闻
第五回 误参芩庸医蝎毒 歌莒恶妇蛇心第六回 痴公子肠断达生编 新嫁娘祸胎马桶盖
第七回 白虎当头县官笞秃婿 红鸾错配娇女嫁书呆第八回 睡柴堆鸳鸯惊赤焰 编花榜狐兔聚青年
第九回 师道失尊严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贺公子春嬉第十回 嫠妇宵行蓬门窥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话酸辛
第十一回 栋折榱崩贫儿发迹 女婚男读孀母关心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泪断莲钩 悔昔日风流魂飞棘院
第十三回 礼成释菜童子谒蒙师 会启盂兰佳人惊恶鬼第十四回 里巷相惊老妇侈谈天主教 书斋苦寂先生羞听女儿经
第十五回 吊荒坟风前增怅惘 堕粪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克除夕渡慈航 恶顾三中秋劫喜轿
第十七回 劣弟恃蛮奸嫂嫂 顽儿装势做哥哥第十八回 锦袜留痕居丧权折齿 絮袍肇祸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赌局翻新快谈麻雀 仙机入妙误掷番蚨第二十回 强盗分金对句倡言革命党 儿童躲学书包偷掷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惩爱子小妹谑娇音 鬼责贪夫贤姬成大礼第二十二回 侮乡愚小嬉仙女镇 应科试大闹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赌嘴功竹叶杯倾玫瑰酒 试怀挟桃花纸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压制泼妇扇雌威 淫窟深沉娈童传妄语
No.   I   [II]   [III]   [IV]   [V]   Page

Comments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