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演绎 人間:重述白蛇傳   》 第37節:落梅花(3)      李銳 Li Rui    蔣韻 Jiang Yun

  六十歲以上的人對那個年代發生過的事應該都不陌生,不錯,這算不得一件新鮮事。我經歷了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批判會,這讓我憤懣、屈辱。我把我的屈辱和憤懣講給了這世上我唯一的親人聽。我們相擁着,大難臨頭,徹夜難眠。他用他的臉長久地摩挲我的臉,他一臉的淚水,把我的臉也濡濕了。我用手輕輕為他拭淚,他緊緊緊緊摟住我,哽咽着,說道,
  "這人世好無情啊!讓我們怎麽做才能活下去?"
  連續兩晚他都失眠了。
  兩天後,他們又把我帶到了一個更大的會場,我已經有些習慣這場面了,見怪不怪。可我不知道他們為我準備了什麽。一個一個人走上臺,又一個一個人走下場,最後上來一個人,再熟不過的一個人,儒雅、謙和,十幾年過去仍然稱得上風流俊美的一個舞臺上的小生,在梅樹下吊嗓子,一開口,唱的就是《雷峰塔》中的許仙。這許仙走上臺,對着黑壓壓的人群大聲地、憤慨地說道,
  "我要揭發!我要控訴--"
  他把我們夜深人靜時的私語,一五一十,全說出來了,他把我的憤懣、屈辱和不滿,一條兩條,全講出來了。說到激昂處,他不知不覺使用了小生的陰陽嗓,剎那間我以為他是在作戲。那俊美的扮相,風流的身段,高亢悠揚穿雲裂石的聲腔,那在人與妖之間萬難抉擇的千古悲情,引我到戲中,淚水漣漣,做了一個戲中人。春陽下,我鼓足勇氣舉着一枝梅花,嚮他示好。忽然我聽見他講起了舊事,他說,"怪不得要'引蛇出洞'呢,大傢看一看,眼前真就引出一條真正的化身成美女的毒蛇!"於是,他抑揚頓挫聲情並茂地講起了我出生的故事,講起了"雷鋒倒,白蛇出"的故典和預言,他義正辭嚴地質問我說,
  "你這毒蛇,難道還要繼續禍害人間嗎?"
  人群嘩然,群情激憤無比。他們喊口號,口號聲像浪濤一樣淹沒了我,吞噬了我。前塵未斷,今生再續,我想起這八個字,我又一次被以正義之名驅逐到了人群之外。
  第二年春天,我從我勞動的水庫工地上返回老宅。
  半年前我們辦妥了離婚手續,結婚十幾年,竟然沒有一個孩子,從前一直覺得是個遺憾,而現在,則深為慶幸。
  到老宅時正是黃昏時分,我風塵僕僕,穿着打補丁的破棉衣,懷中揣着母親留給我的老屋的鑰匙,那黃銅鑰匙被我撫愛摩挲的像浸了油一樣溫潤光亮。我心跳着走進院門,忽然止住了腳步。夕照中,我看見了我的樹,多年不曾開花死氣沉沉的樹,此刻,竟是一樹的紅梅!我從沒見過它有過如此熱烈的顔色,滿樹的繁花,滿樹的血花。它拼了怎樣的力氣纔開出這一樹血花來的啊!我望着它,淚水慢慢慢慢涌滿我的眼睛,我輕輕走上前去,走到我的樹下,突然間,奇跡發生了,千百朵怒放的紅梅如雨一樣從枝頭墜落下來,赴死一般,飛奔下來,落在我頭上、臉上、肩上、身上,它們芳香地、纏綿地、生死不渝地抱緊了我,親着我備受傷害寂寞的身體,剎那間我成了一個花人。我仰起臉,在紛飛的花雨中無聲痛哭,我終於知道了一件事,這棵樹,它纔是我前生前世最親的那個親人,我的許宣。
  此生,我和這棵樹同生共死。
  尾聲
  公元2006年,有一天,北方某座大都市裏,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被毒蛇咬傷,送進了醫院。咬傷他的,是一種巨毒無比的毒蛇,很稀有,醫生極其驚詫,不知這少年怎麽會被這種少見的毒蛇所傷。更令人驚詫的是,被這種毒蛇咬傷的人,十分鐘之內就會昏迷,半小時之內,若不及時註射抗蛇毒血清,就會喪命。但這少年被送來時,距離他受傷已近一個小時,神志卻依然清醒。衹是,對醫生的提問,比如,在哪裏、又是怎樣被咬傷的,他緘默不語。
  這少年生活的城市,和所有的大都市一樣,高樓林立,每一寸土地都覆蓋着水泥,汽車將路面塞成實心。一個少年人的世界裏,有麥當勞和可樂,有阿迪達斯和超女,有電腦和網絡,有QQ、MSN和"博客",當然,也有"動物世界",但那都是在電視裏,衹有在電視虛擬的世界裏,一個城市少年纔會和這種稀有的毒蛇遭遇。
  這傢醫院,剛好沒有這種救命的抗蛇毒血清。於是,動用了各種現代化的手段,從遙遠的另外一座城市,火速調來了針劑。可是,這種"火速",與蛇毒對生命的吞噬而言,還是太慢太慢,就像牛車與火箭的懸殊:醫生其實是不抱希望的,衹是一種"不放棄"的姿態。但,奇跡真的發生了,少年在被毒蛇咬傷三十六小時之後,竟被完好地、成功地搶救了過來。
  醫生深感震驚。
  少年在電視鏡頭前就像一個普通的自閉的孩子,不喜歡說話。當記者一再問他如何竟被自己的"朋友"咬傷時,他說,"是我不好。"顯然他不喜歡談這個問題。善於窮追猛打的記者問他聽沒聽說過"農夫與蛇"的寓言,他忽然憤怒了,他說,
  "是我先傷害了它!"
  他變得很激動,甚至口吃。他說它要是真想傷我的話我早就沒命了!哪個醫生能救得了我?他說你們知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它自殺了!它自己把頭伸進了暖氣片的縫隙中喀吧一聲扭斷了自己的脖子!它太傷心了!少年說到這裏流下了眼淚,他默默地哭,不再回答記者的任何問題。
  後來,記者又專此采訪了許多的專傢學者,有生物學家、蛇類專傢、心理學家、教育工作者、社會學家,等等。生物學家和蛇類專傢都稱少年的話沒有"科學根據",他們從生物學、遺傳學的角度分析說蛇是冷血動物,根本沒有感情。而心理學家、教育工作者和社會學家,則是從社會學的角度分析,認為家庭的離異和不幸最終導致了少年嚴重的心理疾患,使他常常陷入一種幻覺和狂想之中而不自知。這是最為"科學"和合理的解釋,於是,他們共同呼籲,在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應該有更多的愛。
  他們都沒有提到另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少年身上,或許攜帶着人類所不能瞭解的靈異與古老的基因密碼,他是造物的意外,是另一個生活在我們中間的"粉孩兒"。
  我把刻錄了這篇電視新聞專題報道的光盤收藏起來,和母親的那張《錢塘晚報》放在一起,保存在書櫃裏,放在衆多神話傳說的中間。夜深人靜,有時,我會和那個孩子相逢,他盤腿坐在草地上,神情十分嚴肅。他嚴肅、憂傷地重複着一句話,他說,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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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如夢令第20節:秋風起(1)第21節:秋風起(2)第22節:秋風起(3)第23節:秋風起(4)第24節:秋風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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