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明史演義   》 第三十六回 議和餞別上皇還都 希旨陳詞東宮易位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太監喜寧,自叛降乜先後,嘗導他入邊寇掠,且阻上皇南還。上皇恨寧切骨,輒與侍臣袁彬密議,謀殺叛閹,但急切不能下手。寧亦最忌袁彬,誘彬出營,把他睏住,虧得上皇聞報,親往解救,方得脫身。彬乃與上皇定一密計,衹說遣喜寧還國,索取金帛,一面令衛士高磐,與寧偕行。寧不知是計,忙去通報乜先,願為一往。臨行時,袁彬暗授錦囊,內藏密書,令係髀間,投遞宣府總兵官。磐唯唯從命,即與喜寧就道。不數日即到宣府,參政楊俊,聞上皇遣使到來,即出城迎接,把酒接風。磐已解下錦囊,暗付楊俊。俊托故離座,私下一閱,統已分曉,便潛令軍士,小心伺候。喜寧恰也機警,見楊俊多時不出,防有他變,即立起身來,意欲逃席。不防高磐在旁,竟將他雙手挾住,大呼楊參將快拿逆閹。俊正引兵出來,令數人齊上,似老鷹拖小雞一般,立刻抓去,打入囚車,押送京師。那時還有何幸,自然問成極刑,磔死市曹。死有餘辜。
  高磐返報上皇,上皇大喜道:“逆閹受誅,我南歸有日了。”當命袁彬轉達乜先,略言喜寧挺撞邊吏,因此被擒,乜先憤憤,便遣兵入寇宣府,與喜寧報仇。偏遇着守將朱謙,縱兵奮擊,殺得他七零八落,大敗而逃。嗣復以奉還上皇為名,轉寇大同。先鋒隊至城下,都仰首叫道:“城內守將,速來迎駕!”定襄伯郭登,料知有詐,佯同鎮將以下,各着朝服出迎,暗中卻令人伏在城上,俟上皇入城,即下閘板,佈置就緒,纔開城高叫道:“來將既送歸上皇,請令上皇先行,護從隨後。”敵兵置諸不理,仍擁着上皇前來。郭登等返入門內,候着乘輿,不意敵兵竟爾停住,遲疑半刻,即奉上皇返奔,疾馳而去。登不便馳擊,衹好閉城自守罷了。乜先見計又不行,越覺氣沮,惘惘然還至部落,默思明廷已有皇帝,徒挾一廢物,毫無用處,且脫脫不花,與阿拉知院,屢有齟齬,不若與明廷議和,送還上皇,既得市惠,尤可結援。計畫已定,便令阿拉知院,遣參政完者脫歡,藉貢馬為名,來入懷來,互商和議。
  邊將轉奏朝廷,廷臣擬遣使往報,太監興安出呼群臣道:“公等欲報使,何人堪為富弼、文天祥?”太監又來出頭,然窺他語意,實是希承風旨。尚書王直道:“據汝所言,莫非使上皇陷虜,再為徽、欽不成?”一語直誅其心,且以宋事答宋事,尤不啻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興安語塞。乃命給事中李實為禮部侍郎,大理寺丞羅綺為少卿,及指揮馬顯等,令賫璽書,往諭瓦特君臣。既而脫脫不花及乜先,先後遣使至京,决計送還上皇。景帝猶豫未决,尚書王直首先上疏,請即遣使恭迎。鬍等又復聯名奏請。景帝乃禦文華殿,召群臣會議,且諭道:“朝廷因通和壞事,欲與寇絶,卿等乃屢言和議,是何理由?”王直跪奏道:“上皇蒙塵,理宜迎復。今瓦剌既有意送歸,何不乘此迎駕,免緻後悔。”景帝面色頓變,徐答道:“朕非貪此位,乃卿等強欲立朕,今復出爾反爾,殊為不解。”貪戀帝位,連阿兄俱可忘卻,富貴之誤人大矣哉!衆聞帝言,瞠目不知所答。於謙從容道:“大位已定,何人敢有他議?惟上皇在外,理應奉迎,萬一敵人懷詐,是彼麯我直,我得聲罪緻討,何必言和。”景帝顔色少霽,乃對於謙道:“從汝從汝。”帝位不移,自可麯從。乃再擬遣使。右都御史楊善,慨然請行,中書捨人趙榮亦請往,乃命二人為正使,更以都指揮同知王恩,錦衣衛千戶湯胤勣為副,賫金銀書幣,出都北行。適禮部侍郎李實等南歸,中途相值,實述乜先語,謂迎使夕來,大駕朝發。善額手道:“既如此,我等迎歸上皇便了。”兩下相別,南北分途,實等還京復命,不消細說。
  善以此次出使,决不虛行,檢閱所賫各物,除金幣外無他賜,乃獨捐資俸,添購各種新奇等件,隨身帶往。既至瓦剌,暫寓客館。館伴田氏亦中國人,留飲帳中。善與語甚歡,即以所賫各物,酌送田氏。田氏甚喜,即入語乜先。越宿,善等與乜先相見,亦大有所遺。乜先亦大喜。善因詰問道:“太上皇帝在位時,貴國遣來貢使,多至二三千人,各有賞給,金幣載途,相待不薄,乃反背盟見攻,果屬何意?”乜先道:“何為削我馬價?且所給幣帛,多半翦裂,前後使人,多留京不返,難道非待我太薄麽?”善答道:“太師貢馬,歲有增加,常常如此,恐難為繼;又不忍固拒,所以給價略少。太師試自計算,總給價目,比從前多少何如?至若翦裂幣帛,乃通事所為,朝廷亦時常查考,事發即誅。就是太師貢馬,亦有劣弱,貂裘亦有敝壞,難道是太師本意嗎?且太師貢使,多至三四千人,有為盜的,或犯法的,歸恐得罪,潛自逃去,於我朝無幹,我朝亦不欲留他,留他果有何用呢?”乜先聽着,也覺得語語合理,不由的辭色漸和。善又道:“太師一再出兵,攻我邊陲,戮我兵民數十萬,太師部麯,料亦死傷不少,上天好生,太師好殺,難道不要犯天忌麽?今若送還上皇,和好如故,化幹戈為玉帛。寧不甚善?”善於詞令,不愧善名。乜先聽了天忌二字,不禁失色。原來乜先虜住上皇,嘗欲加害,一夕正思犯駕,忽天大雷雨,把他乘騎擊死,因此中沮。嗣復見上皇寢幄,每夜有赤光罩住,似竜蟠狀,異謀為之益戢。是補筆。至是聞楊善言,適與所見相符,自然氣餒色恭,當下復問楊善道:“上皇歸國,更臨禦否?”善答道:“天位已定,不便再移。”乜先復問道:“中國古時有堯舜,稱為聖主,究竟事實如何?”善答道:“堯把帝位讓舜,今上皇把帝位讓弟,古今固一轍呢。”娓娓動人。乜先益悅服。伯顔帖木兒勸乜先留善,別遣使赴燕京,要求上皇復位。乜先道:“曩令遣大臣來迎,今大臣已至,不應失信。”遂引善見上皇。擇定吉日,送上皇啓行。乜先早在營前,設宴祖餞,奉上皇上坐,自率妻妾等奉觴上壽,並彈琵琶侑酒。楊善旁侍,乜先顧善道:“楊御史何不就座?”善口中雖是答應,身子仍植立不動。上皇亦顧善道:“太師要你坐,你何妨就坐?”善復啓道:“君臣禮節,不敢少違。”上皇笑道:“我命你就座罷。”善乃叩頭稱謝,然後坐在偏席,少頃即起。乜先贊道:“中國大臣,確是有理,非我等所敢仰望呢。”當下開樽暢飲。上皇因指日得還,也飲得酩酊大醉,日暮各散歸原營。到了次日,伯顔帖木兒等,也各輪流餞行。越日又餞飲各使,及隨從諸臣。又越日,上皇纔啓駕南行。乜先預築土臺,請上皇登座,自挈妻妾部長,羅拜臺下。禮畢登程,乜先及部長等,送至數十裏外,各下馬解脫弓箭戰據,作為獻禮,然後灑淚而別。獨伯顔帖木兒,送上皇至野狐嶺,攜榼進酒,並揮淚道:“上皇去了,不知何日再行相見?”上皇感他供奉的私惠,一面稱謝,一面也流淚兩行。飲畢,伯顔帖木兒屏去左右,密語上皇侍臣哈銘道:“我等敬事上皇,已閱一年,但願上皇還國,福壽康強,我主人設有緩急,亦得遣人告訴,請轉達上皇,莫忘前情!”哈銘允諾。上皇勸伯顔帖木兒回馬,伯顔帖木兒尚依依不捨,直送出野狐嶺口,重進牛羊等物。上皇攬轡慰藉,彼此又復垂淚,經楊善等促駕南行,纔與伯顔帖木兒言別。伯顔帖木兒大哭而歸,如此氣誼,實是難得,想與英宗前生,定有夙緣。仍命麾下頭目,率五百騎護送上皇還京。
  這消息早達京城,景帝不能不迎,命禮部具儀以聞。尚書鬍,議定禮節,即日復奏。景帝偏從減省,衹命以一輿兩馬,迎上皇入居庸關,待入安定門,方易法駕。給事中劉福,上言禮貴從厚,不宜太薄。景帝道:“朕恐墮寇狡計,所以從簡。且昨得上皇書,曾言禮毋過煩,朕豈得違命?”言不由衷,然已如見其肺肝。群臣不敢再言。會千戶龔遂榮,投書大學士高穀,略言:“上皇為兄,今上為弟,奉迎應用厚禮。且今上亦當避位懇辭,俟上皇固讓,纔得受命。唐肅宗故事,可為成法”雲雲。高穀袖書入朝,與王直等商議。尚書鬍,即欲把原書上呈,都御史王文,獨以為未可。兩下裏方在齟齬,給事中葉盛,已入內面奏,有詔索書。烝等即以書進,且言肅宗迎上皇禮,正可仿行。景帝怒道:“遂榮何人,敢議朝廷得失!”隨傳旨逮問遂榮。遂榮倒也硬朗,自縛詣闕,仍執前詞,竟至下獄坐罪,一係數年,始得脫囚。景帝遣太常少卿許彬至宣府,翰林院侍讀商輅至居庸,迎上皇入京。約過數日,上皇已至京城,景帝出東安門迎接,下馬載拜。上皇亦下馬答拜,相持悲泣,各述授受意。遜讓良久,乃送上皇入南宮。百官隨入,行朝見禮,隨即下詔大赦。詔詞中有數語道:“禮惟有隆而無替,義則以卑而奉尊,雖未酬復怨之私,庶稍遂厚倫之願。”輕描淡寫了幾句,分明將監國二字,變成篡國,涕泣推遜,無非掩飾耳目,自欺欺人罷了。直書無隱。
  上皇自居南宮後,名似尊崇,實同禁錮。閑庭草長,別院螢飛,遇着歲時生誕,並沒有廷臣前來朝賀,雖有鬍等上表申請,一概置諸不理。惟脫脫不花及乜先等,頗時時念及上皇,遣人貢獻,上皇每次俱有答禮。景帝心滋不懌,即諭敕乜先道:“前日朝廷遣使,未得其人,飛短流長,遂致失好。朕今不復遣,設太師有使,朕當優禮待遇,但人數毋得過多,賞賚乃可從厚,惟太師鑒原,勿違朕意!”這道諭敕,方纔頒發,適脫脫不花使人又至,且還所掠招撫使高能等,請修舊好。景帝欲將他拒絶,還是王直等痛陳利害,始款待來使,賜他酒宴。但朝使依然不遣,衹令來使賫書還報,算作了事。極寫景帝懊悵情形。
  會岷王楩子廣通王徽煠,及弟陽宗王徽焟,以景帝構奪兄位,心中不服,竟煽誘諸苗,頒發偽敕,封苗酋楊文伯等為侯,令糾衆攻武岡州。是時湖廣總督侯璡,與副總兵田禮正,擊破貴州叛苗,俘獲甚衆。楊文伯聞風畏懼,不敢受徽煠私敕,衹遣部衆二千名,隨去使蒙能等赴武岡。事被徽煠兄徽煣所聞,急上表呈報。徽煣曾封鎮南王,由景帝頒諭嘉奬,一面發兵拿逮徽煠,禁錮京師,徽焟亦被錮鳳陽,皆廢為庶人。及蒙能等至武岡,兩王已就逮,那時顧命要緊,慌忙竄去,潛入粵西,勾結生苗,自號蒙王,騷擾了好幾年,始由官兵蕩平,這且慢表。
  且說景帝迎還上皇,內外無事,苗衆雖有亂耗,亦不日肅清。時已景泰三年,會當盛夏,景帝閑坐宮中,語太監金英道:“東宮誕辰將到了。”英答道:“尚未。”景帝道:“七月初二日,不就是太子生日麽?”英頓首道:“是十一月初二日。”景帝默然不答。看官!你道景帝此言,果是記錯日子麽?他因世子見濟,是七月二日生辰,年已十餘歲,意欲立為太子,可繼帝統,無如兄子見深,已立為青宮,一時不好改換,所以把見濟生辰,充做太子生日,佯作錯誤,試探金英口氣。偏金英據實申陳,好似未明意旨一般。實是以偽應偽。弄得景帝無詞可說,又躊躇了數日,畢竟忍耐不住,再與中官興安等熟商。安初亦頗以為難,經景帝再三諄囑,不得不勉從上命,代為設法,暗中與陳循、高穀、江淵、王一寧、蕭鎡、商輅等,旦夕密議。各人依違兩可,不敢遽决。事有湊巧,來了一道邊疆的奏章,署名叫作黃,係廣西土目,因平匪有功,得擢為都指揮使。他有庶兄黃,曾為思明土知府。年老,子鈞襲官,謀奪世職,率領己子,及驍悍數千人,夜襲傢,殺死父子,支解屍首,納入甕中,埋諸後圃。總道是無人發泄,誰知僕福童,竟走告憲司。巡撫李棠,及總兵武毅,聯銜奏聞,有旨嚴捕黃父子。急得沒法,忙遣千戶袁洪,到京行賄,意圖保全性命。當有內監被他賄通,令他奏請易儲。當即倩了名手,繕就奏牘,呈入宮中,由景帝瞧着,其詞道:
  太祖百戰以取天下,期傳之萬世。往年上皇輕身禦寇,駕陷北廷,寇至都門,幾喪社稷。不有皇上,臣民誰歸?今且逾二年,皇儲未建,臣恐人心易搖,多言難定,爭奪一萌,禍亂不息。皇上即循遜讓之美,復全天敘之倫,恐事機叵測,反復靡常,萬一羽翼長養,權勢轉移,委愛子於他人,寄空名於大寶,階除之下,變為寇仇,肘腋之間,自相殘蹙,此時悔之晚矣。語語打入景帝心坎。乞與親信大臣,密定大計,以一中外之心,絶覬覦之望,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景帝閱畢,不禁喜慰道:“萬裏以外,不料有此忠臣。”兄且可殺,寧知有君。遂下旨令釋罪,並將原書發交禮部,傳示群臣集議:且命興安賫着金銀,分賜內閣諸學士,每人黃金五十兩,白銀百兩。越日,禮部尚書鬍,即召集百官,與議易儲事。王直、於謙以下,各相顧眙愕。都給事中李侃、林聰,及御史朱英,抗言不可,議久未决。太監興安厲聲道:“此事不能不行。如以為未可,請勿署名,何必首鼠兩端?”王振已死,即有興安繼起,何明代之好用閹人耶?衆官不敢再抗,衹好唯唯署議。於少保未免模稜。乃由鬍復奏,但稱:“陛下膺天明命,中興邦傢,緒統相傳,宜歸聖子,黃奏是。”這奏呈入,不到半日,即下旨報可,着禮部具儀,擇吉易儲,一面簡置東宮官。官屬既定,遂立皇子見濟為皇太子,改封故太子見深為沂王,有詔特赦,宮廷宴賀。不料皇后汪氏,偏據着正理,力為諫阻,竟與景帝反目,又鬧出一場廢立的事情。小子有詩詠道:
  監國翻成篡國謀,雄心未饜又忮求。
  如何巽語猶難入,甘把中宮一旦休。
  欲知廢後底細,待至下回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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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述瓦剌餞別情狀,見得乜先、伯顔輩,尚有深情,而景帝之不欲迎駕,勉強舉行,負愧多矣。繼述景帝易儲情形,見得金英、興安輩,實為謀主,而廷臣之相率受賂,媕阿卑鄙,寡恥甚矣。若夫錄楊善之才辯,益所以表其忠,載黃之疏詞,益所以著其譎。外此或抑或揚,從詳從簡,具有微意,有心人吐屬,固非尋常筆述傢,所得與同日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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