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37節:東語係女教員      季羨林 Ji Xianlin

  在牛棚裏,我輩"罪犯"每天都要寫思想匯報。有一天,在著名的晚間訓話時,完全出我意料,這位老教授被叫出隊外,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他臉上響起,接着就是拳打腳踢,一直把他打倒在地,跪在那裏。原來是他竟用粗糙的手紙來寫思想匯報,遞到牢頭禁子手中。在當時那種陰森森的環境中,我一點開心的事情都沒有,這樣一件事卻真大大地讓我開心了一通。我不知道,這位教授是出於一時糊塗,手邊沒有別的紙,衹有使用手紙呢?還是他吃了豹子心老虎膽,有意嘲弄這一幫趾高氣揚,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牢頭禁子?如果是後者的話,他簡直是視這一班手操生殺大權的醜類如草芥,可以載入在舊社會流行的筆記中去了。我替他捏一把汗,又暗暗地佩服。他是牛棚中的英雄,為我們這一批階下囚出了一口氣。
  2?搖、法律係一教授
  這位教授是一個老革命幹部,在抗日戰爭以前就參加了革命。他的生平我不清楚。他初調到北大來時,曾專門找我,請我翻譯印度古代著名的法典《摩奴法論》。從那時起,我們就算是認識了。以後在校內外開會,經常會面。他為人隨和、善良,具有一個老幹部應有的優秀品質。我們很談得來。誰又能料得到,在十年浩劫中,我們竟有了"同棚之誼"。
  在黑幫大院裏,除非非常必要時,黑幫們之間是從來不互相說話的。在院子裏遇到熟人,也是各走各的路,各低各的頭,連眼皮都不擡一擡。我同這位教授之間的情況,也並不例外。
  有一天,是一個禮拜天,下午被牢頭禁子批準回傢的"罪犯",各個按照批準回棚的時間先後回來了。我正在牢房裏坐着,忽然看到這一位老教授,在一個牢頭禁子的押解下,手中舉着一個寫着他自己名字的牌子,走遍所有的一間間的牢房,一進門就高聲說:"我叫某某某,今天回來超過了批準的時間,奉命檢討,請罪!"別的人怎麽樣,我不知道。我卻是毛骨悚然,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3?搖、東語係一個女教員
  她是東語係教蒙古語的教員。為人耿直,裏表如一,不會虛偽。"文化大革命"一起,不知道是什麽人告密,說她是國民黨三青團的骨幹分子。這完全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根本缺乏可靠的材料,也根本沒有旁證。大概是因為她對北大那一位女野心傢不夠尊敬,莫須有的"罪名"浸浸乎大有變成"罪行"之勢。當我同東語係那一位老教授被勒令勞動的時候,最初衹有我們兩個人,在學校東門外的一個頗為偏僻的地方,揀地上的磚頭石塊,有一個工人看管着我們。有一天,忽然這一位女教員也去了。我有點睏惑不解。我問她,是不是係革委會命令她去的?她回答說:不是。"既然不是,你為什麽自己來呢?""人傢說我有罪,我就有了有罪的感覺。因此自動自願地來參加勞動改造了。"她這種邏輯真是匪夷所思。"其愚不可及也。"這是我心中的一閃念。我對於這種類似耶穌教所謂"原罪"的想法,覺得十分奇怪,十分不理解。由此完全可以看出她這個人的為人。但是,在我當時的處境中,自己是專政的對象,"衹準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我敢說什麽呢?
  如此過了一些時候。等我們被押解到太平莊去勞動的時候,"罪犯"隊伍裏沒有她。這是理所當然的。焉知禍不單行,古有明訓。等我們從太平莊回來自建牛棚自己進駐以後,最初也沒有看到她。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自己心裏想。但是,忽然有一天,已經是傍晚時分,從黑幫大院門外連推帶搡地推進一個新的"棚友"來,我低頭斜眼一看:正是那一位女教員。我這一驚可真不小。我原以為她已經平安過了關,用不着再自投羅網,"魚目混珠"了。現在,"鬍為乎來哉!"她怎麽到這閻王殿來了呢?這次看樣子决不是自動自願的,而是被押解了來的。儘管我心裏鬍思亂想,然而卻一言不發,視而不見。
  有一個牢頭禁子問她:
  "你叫什麽名字?"
  "××華。"
  "哪一個'華'呀?"
  "中華民國的'華'。"
  這一下子可了不得了!一個"反革命罪犯"竟敢在威嚴神聖的、代表"聶"記北大革委會權威的勞改大院中,在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下為"中華民國"張目,是可忍,孰不可忍!簡直是膽大包天,狂妄至極!非嚴懲不可!立即給戴上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拳足交加,打倒在地。不知道是哪一個有天才的牢頭禁子,忽然異想天開,把她帶到一棵樹下。這棵樹長得有點奇特:有一枝從主幹上長出來的支幹,是歪着長的。她被命令站在這個支幹下面,最初頭頂碰到樹幹。牢頭禁子下令:
  "嚮前一步走!"
  她遵令嚮前走了一步。此時她的頭必須嚮後仰。又下了一個口令:
  "嚮前一步走!"
  此時樹幹越來越低,不但頭必須嚮後仰,連身子也必須仰了。但是,又來了一個口令:
  "嚮前一步走!"
  此時樹幹已極低。她沒有練過馬戲,腰仰着彎不下去。這時口令停了。她就仰着身子,嚮後彎着站在那裏。這個姿勢她連一分鐘也保持不了。在渾身大汗淋漓之餘,軟癱在地上。結果如何,用不着我講了。我覺得,牢頭禁子把折磨人的手段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然而,這一位女教員卻是苦矣。
  一夜折磨的情況,我不清楚。第二天早晨起來,我看到她面部浮腫,兩衹眼睛下面全是青的。
  4?搖、生物係黨總支書記
  我在北大搞了幾十年的行政工作,校內會很多。因此,我早就認識這一位總支書記。我們可以算是老朋友了。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在劫難逃,是天然的"走派"。所以在第一陣批"走派"的大風暴中,他就被揪了出來。第一個"六·一八"鬥鬼,他必然是參加者之一。在這一方面,他算是老前輩了。
  不知道是什麽緣故,擁護那位"老佛爺"的"造反派",生物係特別多。在黑幫大院的牢頭禁子中,生物係學生也因而占絶對優勢。我可是萬沒有想到,勞改大院建成後,許多"走派"在被激烈地衝擊過一陣之後,沒有再同我們這一批多數是"産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牛鬼蛇神"一起被關進來。這一位生物係總支書記卻出現在我們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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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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