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   》 第三十四回 议礼乐名流访友 备弓旌天子招贤      吴敬梓 Wu Jingzi

  话说杜少卿别了迟衡山出来,问小厮道:“那差人他说甚么?”小厮道:“他说,少爷的文书已经到了。李大老爷吩咐县里邓老爷请少爷到京里去做官。邓老爷现住在承恩寺。差人说,请少爷在家里,邓老爷自己上门来请。”杜少卿道:“既如此说,我不走前门家去了,你快叫一只船,我从河房栏杆上上去。”当下小厮在下浮桥雇了一只凉蓬,杜少卿坐了来家。忙取一件旧衣服、一顶旧帽子,穿戴起来,拿手帕包了头,天二评:好的微黄面皮,不用荷葉水染睡在床上,叫小厮:“你向那差人说,我得了暴病,请邓老爷不用来。黄评:一部书中人听见做官未有不喜者,少卿独如此避之,亦足当第三人之目我病好了,慢慢来谢邓老爷。”小厮打发差人去了。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甚么妆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呆!齐评:少卿平日行为像呆,此等話頭却非呆。天二評:娘子故意问你,並不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黄评:辞官之意对妇人说不明白,只以戏语答之
  小厮进来说:“邓老爷来了,坐在河房里,定要会少爷。”杜少卿叫两个小厮搀扶着,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路也走不全,出来拜谢知县,拜在地下就不得起来。天二评:杜少卿平生不作假,只此一遭却装得象,賢者真不可测知县慌忙扶了起来,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专要借光。不想先生病得狼狈至此。不知几时可以勉强就道?”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难保,这事断不能了!总求老父台代我恳辞。”袖子里取出一张呈子来递与知县。天二评:自己尚能写呈子耶?不知何時预写,此間颇有隙漏知县看这般光景,不好久坐,说道:“弟且别了先生,恐怕劳神。这事,弟也只得备文书详复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杜少卿道:“极蒙台爱,恕治晚不能躬送了。”知县作别上轿而去,随即备了文书说:“杜生委系患病,不能就道。”申详了李大人。恰好李大人也调了福建巡抚,这事就罢了。天二评:早些调任,免得人家装病了杜少卿听见李大人已去,心里欢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天二评:秀才有何不结局?想怕歲考耳。然尚未就征,恐不能免
  杜少卿因托病辞了知县,在家有许多时不曾出来。这日,鼓楼街薛乡绅家请酒,杜少卿辞了不到,迟衡山先到了。那日在座的客是马纯上、蘧駪夫、季苇萧,都在那里坐定,又到了两位客:一个是扬州萧柏泉,名树滋;一个是采石余夔,字和声,是两个少年名士。这两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举止风流,芳兰竟体。天二评:惜慎卿未见此这两个名士独有两个绰号:一个叫“余美人”,一个叫“萧姑娘”。黄评:惜慎卿已去,未见此二人两位会了众人,作揖坐下。薛乡绅道:“今日奉邀诸位先生小坐,淮清桥有一个姓钱的朋友,天二评:竟说朋友我约他来陪诸位顽顽。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季苇萧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钱麻子?”薛乡绅道:“是。”迟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会,那梨园中人也可以许他一席同坐的么?”黄评:借衡山之迂一问,见高老先生之非人薛乡绅道:“此风也久了。齐评:世人藉口每是此语弟今日请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谈吐,所以约他。”天二评:翰林脾气迟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季苇萧道:“是六合的现任翰林院侍读。”
  说着,门上人进来禀道:“高大老爷到了。”薛乡绅迎了出去。高老先生纱帽蟒衣,黄评:正是正生打扮,无怪其喜钱麻子进来与众人作揖,首席坐下。认得季苇萧,说道:“季年兄,前日枉顾,有失迎迓。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读。”便问:“这两位少年先生尊姓?”天二评:獨先问两少年,其意可知。心里只有此一件事余美人、萧姑娘各道了姓名。又问马、蘧二人,马纯上道:“书坊里选《历科程墨持运》的,便是晚生两个。”天二评:鄙哉,马二先生他心里只有此一件事余美人道:“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孙。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学,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天二评:急欲攀附问完了,才问到迟先生。迟衡山道:“贱姓迟,字衡山。”季苇萧道:“迟先生有制礼作乐之才,乃是南邦名宿。”天二评:季萧蕭已微覺之,故作周旋語高老先生听罢,不言语了。天二评:高翰林胸中亦有礼樂,则唱戏是;亦有製礼作樂之才,则钱麻子是。黄评:衡山自是持重不同,故不己问之,季苇萧以“制礼作乐”为言,如何乐闻?吃过了三遍茶,换去大衣服,请在书房里坐。这高老先生虽是一个前辈,却全不做身分,最好顽耍,同众位说说笑笑,并无顾忌。才进书房,就问道:“钱朋友怎么不见?”天二评:求贤若渴薛乡绅道:“他今日回了不得来。”高老先生道:“没趣!没趣!今日满座欠雅矣!”齐评:正不知所謂雅者何在。黄评:反说欠雅,骂杀翰林
  薛乡绅摆上两席,奉席坐下。席间,谈到浙江这许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风景,娄氏弟兄两个许多结交宾客的故事。余美人道:“这些事我还不爱。我只爱駪夫家的双红姐,说着还齿颊生香。”天二评:駪夫闻之以为何如季苇萧道:“怪不得,你是个美人,所以就爱美人了。”萧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补纱帽。可惜鲁编修公不曾会着,听见他那言论丰采,到底是个正经人。若会着,我少不得着实请教他。可惜已去世了!”蘧駪夫道:“我娄家表叔那番豪举,而今再不可得了。”天二评:莺脰湖乎?人頭会乎季苇萧道:“駪兄,这是甚么话?我们天长杜氏弟兄,只怕更胜于令表叔的豪举!”迟衡山道:“两位中是少卿更好。”黄评:借闲谈将二娄二杜相较高老先生道:“诸位才说的,可就是赣州太守的乃郎?”迟衡山道:“正是。老先生也相与?”天二评:开口便有不然之意,衡山诚实,不识起例,多此一问高老先生道:“我们天长、六合是接壤之地,我怎么不知道?诸公莫怪学生说,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到了他家殿元公,发达了去,虽做了几十年官,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天二评:既已發达,仍不尋钱,便如不發达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齐评:q真是妙談。天二评:与上文製礼作乐話针锋相对,正是借张骂李。黄评:此等语非翰林不能道,骂杀骂杀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黄评:钱麻子却是正经人,绝倒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天二评:须学淮清桥钱麻子。黄评:却也学不到。学老先生便一学就到迟衡山听罢,红了脸道:“近日朝廷征辟他,他都不就。”天二评:衡山又鈍又迂高老先生冷笑道:“先生,你这话又错了。他果然肚里通,就该中了去!”黄评:骂杀,非玩世也,正是嫉世之深又笑道:“征辟难道算得正途出身么?”齐评:以科第驕人,与魯编修如出一口萧柏泉道:“老先生说的是。”向众人道:“我们后生晚辈,都该以老先生之言为法。”天二评:当云都该以钱麻子为法当下又吃了一会酒,说了些闲话。席散,高老先生坐轿先去了。众位一路走,迟衡山道:“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齐评:正是大惭大好、小惭小好的对面。天二评:亦未必然众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天二评:钝极马二先生道:“方才这些话,也有几句说的是。”黄评:此段非写高侍读,正是写少卿,而马二先生依然是马二先生季苇萧道:“总不必管他!他河房里有趣,我们几个人明日一齐到他家,叫他买酒给我们吃。”天二评:只有这个狗頭乖余和声道:“我们两个人也去拜他。”当下约定了。
  次日,杜少卿才起来,坐在河房里,邻居金东崖拿了自己做的一本《四书讲章》来请教,摆桌子在河房里看。看了十几条,落后金东崖指着一条问道:“先生,你说这‘羊枣’是甚么?羊枣即羊肾也。俗语说:‘只顾羊卵子,不顾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吃。”齐評:真乃絕世奇聞。可惜此书不传。天二評:臧三、张俊民、裁缝、王胡子都是吃羊卵的,今日季苇萧带着許多人来吃羊卵。黄评:书办讲四书,本属可笑,只此一条便足。当日想必实有其人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经也有穿凿的。先生这话就太不伦了。”正说着,迟衡山、马纯上、蘧駪夫、萧柏泉、季苇萧、余和声,一齐走了进来,作揖坐下。杜少卿道:“小弟许久不曾出门,有疏诸位先生的教。今何幸群贤毕至!”便问:“二位先生贵姓?”余、萧二人各道了姓名。杜少卿道:“兰江怎的不见?”蘧駪夫道:“他又在三山街开了个头巾店做生意。”黄评:安顿景本蕙,为大祭用人耳小厮奉出茶来。季苇萧道:“不是吃茶的事,我们今日要酒。”天二评:要羊卵下酒杜少卿道:“这个自然,且闲谈着。”迟衡山道:“前日承见赐《诗说》,极其佩服。但吾兄说《诗》大旨,可好请教一二?”萧柏泉道:“先生说的可单是拟题?”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乐大全》上说下来的。”黄评:写马二先生学问,滴滴归原,总不失为马二先生。天二评:甚么鸟便只甚么声迟衡山道:“我们且听少卿说。”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齐评:通儒之論小弟遍览诸儒之说,也有一二私见请教。即如《凯风》一篇,说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里不安。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长大了。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那有想嫁之理?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天二评:五十多岁想嫁也未必无。然《孟子》:言親之过小则非,此之謂。范家相《三家诗拾遗》引趙岐《孟子》注云:莫慰母心,謂母心不悦也。范云:不悦盖有心苛虐,少慈恩。此与少卿意合。平步青評:《三家诗拾遗》应作《诗瀋》。nnno按:作者言“读孝子之诗而诬孝子之母,予心有不忍焉”云云。下数条俱见《文木山房诗说》。本书中少卿言行,实为作者自状这话前人不曾说过。”迟衡山点头道:“有理。”杜少卿道:“《女曰鸡鸣》一篇,先生们说他怎么样好?”马二先生道:“这是《郑风》,只是说他‘不淫’。还有甚么别的说?”黄评:马二先生断无异解迟衡山道:“便是,也还不能得其深味。”杜少卿道:“非也。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齐评:曲中世情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黄评:认真论诗非小说矣,妙在不失本旨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天二评:此是少卿現身说法这个,前人也不皆说过。”蘧駪夫道:“这一说果然妙了!”天二评:魯小姐聞之未必谓然杜少卿道:“据小弟看来,《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黄评:以上数条并是竹垞翁之论,作者借作少卿说诗季苇萧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园大乐!这就是你弹琴饮酒、采兰赠芍的风流了。”天二评:何尝不然众人一齐大笑。迟衡山道:“少卿妙论,令我闻之如饮醍醐。”余和声道:“那边醍醐来了。”众人看时,见是小厮捧出酒来。
  当下摆齐酒肴,八位坐下小饮。季苇萧多吃了几杯,醉了,说道:“少卿兄,你真是绝世风流!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天二评:苇萧俗物何能知此据你的才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天二评:又是才子佳人。苇萧为人至此已底里尽露。黄评:季苇萧见解不过如此杜少卿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齐评:即此便见少卿慎卿相去天壤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天二评:此法可行。貧家有女只宜择门户相当者妻之,富家有婢至年長,亦擇人为配。自娶妾者多,而图高攀、图安乐者居为奇貨矣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萧柏泉道:“先生说得好,一篇风流经济!”迟衡山叹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天二评:此人之迂,无药可救当下吃完了酒,众人欢笑,一同辞别去了。
  过了几日,迟衡山独自走来,杜少卿会着。迟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个规模了。将来行的礼乐,我草了一个底稿在此,来和你商议,替我斟酌起来。”杜少卿接过底稿看了,道:“这事还须寻一个人斟酌。”迟衡山道:“你说寻那个?”杜少卿道:“庄绍光先生。”迟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来了。”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当下两人坐了一只凉篷船,到了北门桥。上了岸,见一所朝南的门面房子,迟衡山道:“这便是他家了。”两人走进大门。门上的人进去禀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来。
  这人姓庄名尚志,字绍光,黄评:叙绍光,郑重而出之,不同他人是南京累代的读书人家。这庄绍光十一二岁就会做一篇七千字的赋,天下皆闻。此时已将及四十岁,名满一时,他却闭户著书,不肯妄交一人。天二评:未有妄交而能閉户著书者这日听见是这两个人来,方才出来相会。黄评:至此少卿始会庄绍光只见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三绺髭须,黄白面皮,出来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黄评:恭恭敬敬者,言不以凡众待二人也庄绍光道:“少卿兄,相别数载,却喜卜居秦淮,为三山二水生色。前日又多了皖江这一番缠绕,你却也辞的爽快。”齐评:正所謂異曲同工。黄评:绍光未尝不为少卿感动,故有辞宦之举杜少卿道:“前番正要来相会,恰遇故友之丧,只得去了几时。回来时,先生已浙江去了。”庄绍光道:“衡山兄常在家里,怎么也不常会?”迟衡山道:“小弟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许多日子,今已略有规模,把所订要行的礼乐送来请教。”袖里拿出一个本子来递了过去。庄绍光接过,从头细细看了,说道:“这千秋大事,小弟自当赞助效劳。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门几时,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便回。那时我们细细考订。”迟衡山道:“又要到那里去?”庄绍光道:“就是浙抚徐穆轩先生,今升少宗伯。他把贱名荐了,奉旨要见,只得去走一遭。”迟衡山道:“这是不得就回来的。”庄绍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来的,不得误了泰伯祠的大祭。”杜少卿道:“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专候早回。”迟衡山叫将邸抄借出来看。小厮取了出来,两人同看。上写道:“礼部侍郎徐,为荐举贤才事:奉圣旨,庄尚志着来京引见。钦此。”两人看了,说道:“我们且别,候入都之日,再来奉送。”庄绍光道:“相晤不远,不劳相送。”说罢出来,两人去了。
  庄绍光晚间置酒,与娘子作别。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闻命就行?”庄绍光道:“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齐评:真正隐者,子路尚且责备丈人,何况学校中人?然少卿不去又有少卿的道理你但放心,我就回来,断不为老莱子之妻所笑。”黄评:见识便不错,不愧第二人。又与少卿答娘子语不同次日,应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门来催迫。庄绍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轿,带了一个小厮,脚子挑了一担行李,从后门老早就出汉西门去了。
  庄绍光从水路过了黄河,雇了一辆车,晓行夜宿,一路来到山东地方。过兖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驿,住了车子吃茶。这日天色未晚,催着车夫还要赶几十里地。店家说道:“不瞒老爷说,近来咱们地方上响马甚多,凡过往的客人须要迟行早住。老爷虽然不比有本钱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庄绍光听了这话,便叫车夫:“竟住下罢。”小厮拣了一间房,把行李打开,辅在炕上,拿茶来吃着。只听得门外骡铃乱响,来了一起银鞘,有百十个牲口。内中一个解官,武员打扮。又有同伴的一个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岁年纪,花白胡须,头戴一顶毡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弹弓一张,脚下黄牛皮靴。两人下了牲口,拿着鞭子一齐走进店来,吩咐店家道:“我们是四川解饷进京的。今日天色将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们须要小心伺候。”店家连忙答应。那解官督率着脚夫将银鞘搬入店内,牲口赶到槽上,挂了鞭子,同那人进来,向庄绍光施礼坐下。庄绍光道:“尊驾是四川解饷来的?此位想是贵友。不敢拜问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孙,叨任守备之职。敝友姓萧,字昊轩,成都府人。”因问庄绍光进京贵干,庄绍光道了姓名并赴召进京的缘故。萧昊轩道:“久闻南京有位庄绍光先生是当今大名士。不想今日无意中相遇。”极道其倾倒之意。庄绍光见萧昊轩气宇轩昂,不同流俗,也就着实亲近。天二评:于此见萧昊轩亦非常流,又伏后萧云仙事因说道:“国家承平日久,近来的地方官办事,件件都是虚应故事。像这盗贼横行,全不肯讲究一个弭盗安民的良法。天二评:有治人无治法。今无治人虽有治法,亦无如之何也已!「弭盗安民」亦「文章里词藻」听见前路响马甚多,我们须要小心防备。”萧昊轩笑道:“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内,用弹子击物,百发百中。响马来时,只消小弟一张弹弓,叫他来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个不留!”天二评:未免淺露孙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当面请教一二。”齐評:凡人有才不可自露。观此一段事真是益人不少。天一評:解官更是冒失人庄绍光道:“急要请教,不知可好惊动?”萧昊轩道:“这有何妨!正要献丑。”遂将弹弓拿了,走出天井来,向腰间铜袋中取出两个弹丸拿在手里。庄绍光同孙解官一齐步出天井来看,只见他把弹弓举起,向着空阔处先打一丸弹子,抛在空中,续将一丸弹子打去,恰好与那一丸弹子相遇,在半空里打得粉碎。庄绍光看了,赞叹不已,连那店主人看了,都吓一跳。天二评:吓么?逗下。黄评:伏笔。然萧昊轩年已六十,惯走江湖,不应好事自炫其技,致有后文之失萧昊轩收了弹弓,进来坐下,谈了一会,各自吃了夜饭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天二评:四字见下,此可删孙解官便起来催促骡夫、脚子搬运银鞘,打发房钱上路。庄绍光也起来洗了脸,叫小厮拴束行李,会了账,一同前行。一群人众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时天色未明,晓星犹在,只见前面林子里黑影中有人走动,那些赶鞘的骡夫一齐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贼!”把那百十个骡子都赶到道旁坡子下去。萧昊轩听得,疾忙把弹弓拿在手里,孙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马上。只听得一支响箭飞了出来,响箭过处,就有无数骑马的从林子里奔出来。萧昊轩大喝一声,扯满弓,一弹子打去,不想刮喇一声,那条弓弦迸为两段。齐评:叙事有风發泉涌之致那响马贼数十人,齐声打了一个忽哨,飞奔前来。解官吓得拨回马头便跑。黄评:好解官那些骡夫、脚子,一个个爬伏在地,尽着响马贼赶着百十个牲口,驮了银鞘,往小路上去了。庄绍光坐在车里,半日也说不出话来,也不晓得车外边这半会做的是些甚么勾当。天二评:征君嚇坏了
  萧昊轩因弓弦断了,使不得力量,拨马往原路上跑。跑到一个小店门口,敲开了门。店家看见,知道是遇了贼,因问:“老爷昨晚住在那个店里?”萧昊轩说了。店家道:“他原是贼头赵大一路做线的。黄评:后文伏笔老爷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坏了。”萧昊轩省悟,悔之无及。一时人急智生,把自己头发拔下一绺,天二评:拔疑当作割。此公头发頗长登时把弓弦续好。天二评:会家不忙飞马回来,遇着孙解官,说贼人已投向东小路而去了。那时天色已明,萧昊轩策马飞奔,赶了不多路,望见贼众拥护着银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赶上,手执弹弓,好像暴雨打荷叶的一般,打的那些贼人一个个抱头鼠窜,丢了银鞘,如飞的逃命去了。齐评:尤覺爽利之至他依旧把银鞘同解官慢慢的赶回大路,会着庄绍光,述其备细。庄绍光又赞叹了一会。
  同走了半天,庄绍光行李轻便,遂辞了萧、孙二人,独自一辆车子先走。走了几天,将到卢沟桥,只见对面一个人骑了骡子来,遇着车子,问:“车里边这位客官尊姓?”车夫道:“姓庄。”那人跳下骡子,说道:“莫不是南京来的庄征君么?”庄绍光正要下车,那人拜倒在地。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礼以尊贤;儒者爱身,遇高官而不受。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高侍读是鲁编修一流人物,故有鲁编修之怪娄氏弟兄,即有高侍读之怪杜少卿。何者?物之不同类者,每不能相容也。然编修之怪娄氏,语尚和平;侍读之怪少卿,语太激烈矣。以少卿较之二娄,似少卿之锋芒太露,故其受怪又加于二娄一等。昌黎谓:“小得意则小怪之,大得意则大怪之”,盖不独文章为然矣。黄评:不切
  说经一段是真学问,不可作稗官草草读之。
  写庄绍光风流儒雅,高出诸人一等,笔墨之高洁,难从不知者索解。
  遇响马一段,纵横出没,极文字之奇观。昔人谓《左传》最善叙战功,此书应是不愧。最妙在绍光才说“有司无弭盗安民之法”,及乎亲身遇盗,几乎魄散魂飞,藏身无地,可见书生纸上空说,未可认为经济。此作者皮里阳秋,真难从不知者索解也。天二评:真種子,为儒林痛下一针。弭盗安民非匹夫之勇所能,况无縛鸡力者乎?此不足以为莊紹光病
  
  【齐评】
  「敦孝弟,勸農桑,乃教養題目中詞藻」,此等说話,竟可大庭廣众言之,時文取士之流弊,乃至于此!作者殆慨乎言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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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会校
关于会评
序跋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黄评:“莺脰”对“人头”,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黄评:“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黄评:真以孝子许,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黄评:潘三不良,然于匡二则良朋也 潘自业横遭祸事黄评: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第   I   [II]   [III]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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