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思考 酱缸:千年难醒的噩梦   》 第37节:遵古炮制      柏杨 Bai Yang

  古时候的"人"既然都"好",则古时候的人干出的"事",像法令规章,自然也都好得不象话,碰都不能碰。如果胆大包天,想改它一改,就像一枪扎到酱缸蛆的屁眼里,听他号声震天吧。王安石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兼思想家,那个纸糊的宋王朝,如果不是他阁下大力整顿,恐怕早亡了国啦──早亡给西夏帝国啦,还轮到金帝国动刀动枪乎?王安石先生曾说过一句冲击力很强的话曰:"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这对酱缸蛆真是个致命的一扎,所以酱缸蛆屁眼红肿之余,便把他恨入骨髓(有一点可供读者老爷参考的,凡是抨击王安石先生最烈,或对王安石先生的人格或私生活最污蔑栽赃的,用不着调查,我老人家敢跟你赌一块钱,他准是条酱缸蛆)。他阁下最后仍大败而归,实在是酱缸蛆太多,难以抵挡。
  在历史上,"祖宗家法"成了猪八戒先生的五齿钯,对任何改革,用五齿钯当头一筑,就能把人筑出脑门痈。呜呼,现在学堂里,都是学生坐着听,教习站着讲,盖学生太多,而且一天站上五、六个小时,真能站成香港脚。而古时候私塾,却硬是教习坐着讲,学生站着听的也。这是我们这个自吹为礼义之邦的规矩,可是这规矩到了宫廷那种兽性多人性少的地方,就变了花样。却是皇帝学生孤零零一个人坐着听,大臣教习呆楞楞一个人站着讲。宋王朝时,韩维先生曾建议教习也应该坐,这请求并不过份,可是想不到喝尿份子刘邠先生马上反对。后来程颐先生也建议教习应该坐上一坐(他阁下虽然也是一个酱缸蛆,却为了自私心理,明白了一阵),闹嚷嚷的结果,屁股仍没着落。盖这玩艺是祖传的家法,动不得也。
  这只不过是屁例子,比屁还大的例子多矣多矣,中国专制政体下最后一次变法百日维新,就是毁到这个五齿钯上的,嗟夫。这个五齿钯乱筑中华民族,筑了两千年之久,筑得流血抽筋,不成人形,只有出气的份,没有吸气的份。迄今为止,残余的酱缸蛆和喝尿份子,仍坚决的主张继续乱筑,有人偶尔躲一躲,就立刻大喊大叫曰:"动摇国本。"呜呼,这种国本,如果再不动摇,中华民族生存恐怕就动摇矣。
  不仅人好事好,"书"更是好,韩愈先生,这位"文起八代之衰"、"文以载道"朋友,也是酱缸蛆之一,他阁下对汉王朝以后的书都不读,而只读汉王朝以前的书,也就是孔丘先生、姬旦先生之类圣人的书。
  43.遵古炮制
  因为古书好,所以今书全都不堪入目(然而,等到今书一旦也"古"啦,也就同样值钱)。说仁义讲道德,固然要靠古,就是写个字,也同样的要靠古。宋王朝有位刘禹先生,是当时的诗人,有一次摇头摆尾作诗,想用"饿"字,可是忽然间想起来古书上从没有见过这个"饿"字呀,这一想就好象挨了一下五齿钯,顿时不敢下笔。宋子京先生曾咏之曰:"刘郎不敢题饿字,虚负诗中第一豪。"柏杨先生也曾咏之曰:"酱蛆不敢用饿字,只为酱缸酱得牢。"连一个字都想到古书,古书的权威真是太大啦。古书上也从没有"癌"字的,大概害癌的朋友,全是离经叛道之徒。
  中国传统的学术界,有一种畸形现象,那就是必须"字字有来历"、"句句有所本",才算第一等好手。这就跟中药铺"遵古炮制"的金字招牌一样,是一种不长进不成材的气质,也是一种永远向后看不敢向前看的气质。这种民族要想强大,真得好好折腾一阵。刘禹先生连纯文学的诗都要求它字字有来历,句句有所本,其它学术上的文章和讨论,更不忍卒睹矣。
  吾友苏东坡先生曾在考试时写了一段话曰:"从前有人犯了死罪,皋陶先生说了三次要杀他,姚重华先生说了三次要原谅他。"主考官欧阳修先生一瞧,指名道姓,准有来历有所本,就给他头名高中。事后问之,苏东坡先生只好供曰:"实在是既没来历,又没所本,只是想当然耳。"弄得欧阳修先生张口结舌。苏东坡先生是一个感情丰富,思想澎湃的人物,但他也得利用利用酱脑筋才能出头。至于研究历史的朋友,就更不得不一头栽到"正史"怀里,撒娇撒痴,既喝尿又吃屎,非"正史"就不相信,非"正史"就不算数。任何一件事,如果"正史"上没有,就跟刘禹先生对"饿"的判断一样,咬定钢牙,说它是假的。连最活泼的袁枚先生,有时候也跳不出这个鸟笼,他有一首为吾友杨玉环女士洗冤诗曰:"新旧唐书分明在,那有赐钱洗义儿。"扬扬得意,认为这一棒的劲大啦。呜呼,新旧唐书上没有说她给安禄山先生洗过澡,就可反证没洗过澡乎哉?"正史"也者,是文字诈欺的老巢,它上面也没说过杨玉环女士是李隆基先生的儿媳妇,而被公公收归国有的,难道我们也就相信她是黄花闺女嫁给老头的乎哉?
  古书既然成了九天仙女的丰满乳房,既不能摸,也不能碰。摸一下固然要倒霉,碰一下也会被揍得遍体鳞伤,则古文自然而然的也成了神圣不可侵犯。文言文竟然盛行了两千年之久,一直到胡适之先生出马,才把它革命革掉。天乎,如果不是胡先生,今天我们还在文言文里打滚,想起来真是浑身都抖。
  《轩渠》上有两则故事,和殭尸般的文言文有关,恭抄于后,以献读者老爷。
  第一则曰──
  严州有位陈太太,托她的侄儿陈大琮先生写一封信给她的儿子,口述曰:"孩儿耍劣弥子,又阋阋霍霍的,且买一柄小剪子来,要翦脚上骨出,儿胜胝儿也。"陈大琮先生呆了半天,不能下笔。
  第二则故事差不多──
  京师有位军人的妻子,丈夫出征。花了一块钱请一位教书秀才代她写一封家书曰:"窟赖儿娘,传语窟赖儿爷,窟赖儿自爷去后,直是午憎,每日恨特特地笑,勃腾腾地跳,天色窝囊,不要吃温吞蠖脱底物事。"该秀才老爷听啦,想了半天,把一块钱奉还曰:"亲爱的太太,你请别人写吧。"
  中国自有史以来,从不准女人受教育,这种传统,实在是一个难以宽恕的罪恶,不特此也,酱缸蛆还制成学说曰:"女子无才便是德。"盖害怕女人一旦有了知识,轻则怀疑男人的权威,重则发扬独立的人格,把臭男人从脊梁上一蹶子撂下来也。于是不但臭男人不把女人当人,女人自己也不敢以人自居。班昭女士的《女诫》,不过努力猛劝女人效法潘金莲女士喝西门庆先生的尿。吾友狄仁杰先生在南周王朝皇帝武女士手下当宰相,有一天去拜访一位姓卢的姨妈,他表弟见了他,带理不理,狄仁杰先生曰:"阿姨呀,我现在总算当朝一品,多少有点力量,表弟要想做事,我愿意帮忙。"想不到一番好心肠被当成驴肝肺,立刻就碰了个酱钉子,姨妈曰:"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打算教他去伺候女老板。"呜呼,不当官没啥不对,不走邪门更使人钦佩,但拒绝的理由却只是因为老板是女人,就未免使人膀胱不舒服。这位卢太太降志辱身,自己是女人,反而看不起女人,应该也是第二个喝尿的潘金莲。不过我们并不怪她,酱缸文化把她酱成了畸形人,这个责任她负不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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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酱缸第2节:灵性衰微第3节:酱缸特产第4节:化淫棍为圣明
第5节:尿入骨髓第6节:说不准学第7节:荣华富贵第8节:英雄人物
第9节:千古奇冤第10节:愚恶第11节:难得胡涂第12节:鬼神欢声雷动
第13节:做官与麻人第14节:走老板路线第15节:赏饭学第16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第17节:人生以做官为目的第18节:圣人的定义第19节:建议三项第20节:尽可能少开会
第21节:努力读书第22节:党进先生第23节:三代以下第24节: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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