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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史 》 歷史的壞脾氣 》
財富,模糊的邊界
張鳴 Zhang Ming
中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大約兩千多年吧,使用的貨幣是一種外圓內方的銅錢(可能從秦五銖就開始了)。將錢做成這副模樣,當然有澆鑄之後方便加工的意思,但也暗含着國人對宇宙的認識——天圓地方,從某種程度上說,一枚小小的銅錢,藴涵了天地宇宙。晉人魯褒《錢神論》言道,“體圓應乾,孔方效地”,即此之謂也。不過,這樣一來雖然氣魄夠大,可也有麻煩,因為宇宙在中國人認識中還有另外一副模樣,那就是混沌,所以連帶着錢這種財富的表徵,也不免混沌起來。也就是說,財富的所有權含糊不清。
就拿傳統的中國人認為最穩定的土地所有權來說,雖說早就有了土地的自由買賣,張傢買李傢的地,請來中人,寫好契約文書,方位標志一清二楚,連一個壟溝都不錯,地契在誰那裏,地就是誰的,哪怕你多年不在,地還是你的。明清之際江南盛行永佃權,田地權(所有權)和田面權(使用權)分得清清楚楚,可以分別典賣,按說物權是清晰的了吧?可是且慢,一旦到了更高的政治層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要是政府因“國傢需要”看上了誰傢的土地,那麽二話沒有,你就得讓出來。仁慈一點的還有點補償,橫的主兒,連象徵性的補償都沒有,好在這樣的事情並不太多。但是至少在理論上,古代中國的土地所有權是含糊的。
連腳下最堅實的土地都如此,其他的財産的邊界就更糊塗。中國人一嚮號稱以農立國,但幾乎人人都愛經商,也會經商,富可敵國的巨賈自不消說,農夫村婦也斷不了推着挑着輓着籃子去趕集。掙來的錢雖然在一般情況下是自己的,但是如果倒黴趕上了貪虐的官兒和暴虐的皇帝,那可就說不定了。一個小小的芝麻官七品縣令,想要讓一個有錢的主兒傾傢蕩産,從來就不是什麽難事,要不然怎麽會有“破傢縣令”這個說法呢?秦漢時候皇帝一有急需,就拿有“市籍”的商人開刀,商人的錢就變成了國傢的錢。
後來“市籍”這種賤民稱號消失了,但商人地位依然不高,掙得的傢産還是不保險。於是講究一點的,賺了銀子就去買地,讓自己變成地主,然後課子讀書,考試進入仕途;性急的幹脆大把銀子買個官當,直接混入捐班的行列。總之是讓自己或者子孫從鐵砧化為鐵錘,重則讓人傢破傢,輕則保自己的傢。但是做了官就可以確保傢産無憂嗎?好像也未必。政壇風雲,宦海沉浮,一不留神,罷官抄傢也是司空見慣尋常事。石崇富甲天下,連皇帝幫着自己的舅傢王愷跟他鬥富都鬥不過。他傢的厠所裏花團錦綉,香氣撲鼻,有美婢24小時值班,高捧手紙伺候,害得客人進去以為誤闖了內室。結果呢?風嚮一變,照樣傢産籍沒,身首異處,最心愛的歌妓緑珠也被連累得跳了樓。當然,如果都像清朝的三朝元老曹振鏞一樣(此公有????商的家庭底子),天天多磕頭少說話,安享富貴的可能性顯然要大一點,但同樣不等於進了保險箱。比如和吧,雖然已經被眼下的媒體炒成了天下第一巨貪,好像十惡不赦的樣子,其實此公八面玲瓏,不光衹討乾隆皇帝的歡心。錢是撈了不少,不過大多出於人傢的主動孝敬。然而,和多年攢下的傢當,在他有生之年並沒有姓他鈕祜祿氏,而是被後來的皇帝嘉慶拿去了。原因呢,當然有十大罪狀,但真正的原由大概就像朱維錚先生說的,連年剿五省白蓮教起義,剿得國庫空虛,害得嘉慶心裏空落落的,衹好來個“和跌倒,嘉慶吃飽”。其實也就是半飽,君不見,從此以後,嘉慶再也沒有像他爹一樣南巡找樂子了。
最要命的是,相當多對私有財産的剝奪,都有着相當正當的理由。因為我們的文化裏有道德意味過於強大的“公”與“私”的概念。那個出過“何不食肉糜”笑話的昏君晉惠帝,聽見蝦蟆叫,問道:“為公乎,為私乎?”看來他並不是真的糊塗,王朝政治的要害就是這麽點事,無非是公乎私乎,公私要平衡了,國傢也就太平了。衹是平衡說說容易,做起來卻難。國傢不言而喻地體現着“公”的一面,由公而剝奪私,即使手段不那麽光明,道理上也是可以說得過去的。有的時候,所有的鬼魅行徑,衹要挂上了公的招牌,就可以堂皇地行來,官吏們假公濟私自然也就難免。可是說到底,哪個時代的“公”其實也摻了百分之八九十的“私”,皇帝以天下為傢,天下也多少有皇傢傢産的意思。君不見,昔日的沛上無賴劉邦做了皇帝,就跟他老子吹牛,說是你從前老說我沒有我傢老二能置傢業,現在看誰掙的傢業大?
古往今來,老百姓都知道這個道理,無論是漢朝還是唐朝,都認為那是劉傢和李傢的天下,也都認可劉傢和李傢對他們土地財産的徵用。衹要這種事情別太頻繁,別太無度。當然,那些當官的更是認可來自皇權的“公”的肆虐,落難倒黴的時候,無論有多大的脾氣,都衹能眼睜睜地看着傢産被抄走。明朝萬歷年間有過不小的作為,也撈了不少錢財的張居正,得意的時候日食萬錢還說沒有下箸處,死後傢産被抄,一傢十幾口人被關在一間屋子裏活活餓死,竟沒有一個人有過衝出來想點辦法的念頭。
其實,就是在私的領域,財産權也不那麽清楚。一個人衹要有點出息,傢族的負擔馬上加重,人人都認為可以沾上點光,手裏有點銀子,需要管的人就多。實際上,幾乎每個做官的,後面都要管一大傢族的人(叫他們怎麽做清官!)。利益均沾的結果,財産權多少也就模糊了。
中國有《易經》,總是變易,按老百姓的話說是“富不出三代”,用賈府裏小紅的話來說就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對於文學藝術可能倒是有點好處,不然《紅樓夢》怎麽出得來?可是這樣下去,社會的資産卻總是難以積纍起來。西方的歷史短,但人傢有幾百年歷史的資本傢族,連日本也有三菱、三井這樣綿延幾百年的老商社。而我們的老字號,充其量也不過是賣賣鞋襪、烤鴨和剪刀的店鋪。漢、唐、宋甚至明代都有過的大規模手工業工場,一個個都灰飛煙滅了。古羅馬多數時候也是帝製,不過《羅馬法》卻把物權界定得清清楚楚。羅馬皇帝可以砍大臣的頭,但想沒收財産可就難了。關鍵是,人傢文藝復興接上古代的茬,由市民社會走嚮現代。而現在的我們偏偏要跟人傢學,學了技術還要坐人傢的板凳(入世),據說還要遵從人傢的遊戲規則。可是,人傢規則的基石就是物權,即私有財産權,我們恰恰在這個問題上學得比較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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