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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節:小說的智慧9
周國平 Zhou Guoping
東歐解體後,昆德拉的作品在自己的祖國大受歡迎,他本人對此的感想是:"我看見自己騎在一頭誤解的毛驢上回到故鄉。"在此前十多年,住在柏林的貢布羅維茨拒絶回到自由化氣氛熱烈的波蘭,昆德拉表示理解,認為其真正的理由與政治無關,而是關於存在的。無論在祖國,還是在僑居地,優秀的流亡作傢都容易被誤解成政治人物,而他們的存在性質的苦惱卻無人置理,無法與人交流。
關於這種存在性質的苦惱,昆德拉有一段詩意的表達:"令人震驚的陌生性並非表現在我們所追嬉的不相識的女人身上,而是在一個過去曾經屬於我們的女人身上。衹有在長時間遠走後重返故鄉,才能揭示世界與存在的根本的陌生性。"
非常深刻。和陌生女人調情,在陌生國度觀光,我們所感受到的衹是一種新奇的刺激,這種感覺無關乎存在的本質。相反,當我們面對一個朝夕相處的女人,一片熟門熟路的鄉土,日常生活中一些自以為熟稔的人與事,突然産生一種陌生感和疏遠感的時候,我們便瞥見了存在的令人震驚的本質了。此時此刻,我們一嚮藉之生存的根據突然瓦解了,存在嚮我們展現了它的可怕的虛無本相。不過,這種感覺的産生無須藉助於遠走和重返,儘管距離的間隔往往會促成疏遠化眼光的形成。
對於移民作傢來說,最深層的痛苦不是鄉愁,而是一旦回到故鄉時會産生的這種陌生感,並且這種陌生感一旦産生就不衹是針對故鄉的,也是針對世界和存在的。我們可以想像,倘若貢布羅維茨回到了波蘭,當人們把他當做一位政治上的文化英雄而熱烈歡迎的時候,他會感到多麽孤獨。
八文學的安靜
波蘭女詩人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獲得1996年諾貝爾文學奬之後,該奬的前一位得主愛爾蘭詩人希尼寫信給她,同情地嘆道:"可憐的、可憐的維斯瓦娃。"而維斯瓦娃也真的覺得自己可憐,因為她從此不得安寧了,必須應付大量來信、采訪和演講。她甚至希望有個替身代她拋頭露面,使她可以回到隱姓埋名的正常生活中去。
維斯瓦娃的煩惱屬於一切真正熱愛文學的成名作傢。作傢對於名聲當然不是無動於衷的,他既然寫作,就不能不關心自己的作品是否被讀者接受。但是,對於一個真正的作傢來說,成為新聞人物卻是一種災難。文學需要安靜,新聞則追求熱鬧,兩者在本性上是互相敵對的。福剋納稱文學是"世界上最孤寂的職業",寫作如同一個遇難者在大海上掙紮,永遠是孤軍奮戰,誰也無法幫助一個人寫他要寫的東西。這是一個真正有自己的東西要寫的人的心境,這時候他渴望避開一切人,全神貫註於他的寫作。他遇難的海域僅僅屬於他自己,他必須自己救自己,任何外界的喧嘩衹會導致他的沉沒。當然,如果一個人並沒有自己真正要寫的東西,他就會喜歡成為新聞人物。對於這樣的人來說,文學不是生命的事業,而衹是一種表演和姿態。
我不相信一個好作傢會是熱衷於交際和談話的人。據我所知,最好的作傢都是一些交際和談話的節儉者,他們為了寫作而吝於交際,為了文字而節省談話。他們懂得孕育的神聖,在作品寫出之前,忌諱嚮人談論醖釀中的作品。凡是可以寫進作品的東西,他們不願把它們變成言談而白白流失。維斯瓦娃說她一生衹做過三次演講,每次都倍受折磨。海明威在諾貝爾授奬儀式上的書面發言僅一千字,其結尾是:"作為一個作傢,我已經講得太多了。作傢應當把自己要說的話寫下來,而不是講出來。"福剋納拒絶與人討論自己的作品,因為:"毫無必要。我寫出來的東西要自己中意纔行,既然自己中意了,就無須再討論,自己不中意,討論也無濟於事。"相反,那些喜歡滔滔不絶地談論文學、談論自己的寫作打算的人,多半是文學上的低能兒和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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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序 | 第2節:苦難的精神價值 | 第3節:與世界建立精神關係 | 第4節:在黑暗中並肩行走1 | 第5節:在黑暗中並肩行走2 | 第6節:在黑暗中並肩行走3 | 第7節:在黑暗中並肩行走4 | 第8節:孤獨的價值1 | 第9節:孤獨的價值2 | 第10節:孤獨的價值3 | 第11節:勇氣證明信仰1 | 第12節:勇氣證明信仰2 | 第13節:守望的角度 | 第14節:被廢黜的國王 | 第15節:在沉默中面對 | 第16節:哲學與孩子與通俗化 | 第17節:名人和明星 | 第18節:讀書的癖好1 | 第19節:讀書的癖好2 | 第20節:讀書的癖好3 | 第21節:讀書的癖好4 | 第22節:讀書的癖好5 | 第23節:都市裏的外鄉人 | 第24節:記住回傢的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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