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 紅閨春夢   》 第三十六回 附蔦蘿韓娃得所拘禮法祝老卻婚      西泠野樵 Xi Lingyeqiao

  卻說陳仁壽自入了泮,即至小儒任所奮志讀書,又有甘誓課藝甚嚴,文學大進。今秋適逢賓興之年,小儒早早打發他赴杭鄉試。到了場期,陳仁壽平日揣摩純熟,不假思索一揮而就。三場文字,主司大為賞識,榜發高中了第五名經魁。報到南京,小儒歡喜非常。
  陳仁壽謁見房師,回傢祭祖,諸事已畢,又到藩司衙門見了王蘭,即起身回轉南京。先與小儒、方夫人請安,隨後又叩謝甘誓教誨之恩。小儒道: "吾弟今秋高捷,令人欣羨,始遂了愚兄註念一場;但願指日春闈,連翩直上,方不愧我陳氏書香繼起有人。吾弟正年富力強之時,從茲當勉益加勉,切勿自恃一第墮廢半途,即幸甚矣。"陳仁壽唯唯受訓退出,命人發了行李上岸,在衙內住下。暇時仍呈藝就甘誓訓誨,專候交了鼕令,起程入京。
  這日,小儒正在內書房與甘誓、陳仁壽閑話,見門上送進一封信來,拆開細看,原來是雲從竜由蘇州寄來的。前面敘了數行別後寒溫,入後即說到日前過南京時,已與小鳳約定,一至蘇州即來接彼。 "但我處未便差人迎娶,可請轉飭尊紀雙福暗暗知照芳君一聲,並着雙福親送來蘇,庶可免外人知覺。猶有請者,芳君婢子玉梅,為人聰慧端莊固不待譽,其先世本係舊族,因玉梅幼失怙恃,流落青衣。所幸白壁堅操,葳蕤自守,弟不忍其湮沒風塵,意在認作寄女,擇適快婿。聞令弟介臣孝廉尚未授室,若論才貌正堪匹耦,若論門楣則伊先世亦可追溯。小弟欲令玉梅奉侍介臣,諒仁兄素稱通脫,必不泥於俗見,目弟為冒昧從事。未免以令弟作婿,妄自尊大處,尚祈恕罪不恭,如蒙金諾,專盼命下"。
  小儒看畢,大笑道: "在田所言正合我心,彼猶恐我以門第高下見卻,尚非真知我者。"即將來信遞與甘誓道: "我正籌畫介臣姻事,必得一佳耦始不辱沒。玉梅我是見過的,我亦料定此女斷非終老風塵。玉梅本姓韓,昭陽人氏,其父曾入膠庠,書香世族歷歷可考。惜其父早死母亦繼歿,無所倚賴,方賣與蔣傢為嬸,故舉止猶不失大傢風範。何能因此日淪落,即卑鄙其人。況又得在田認作寄女,為我弟婦更名正言順了。未卜又盤先生以為然否?"甘誓看了信道: "妙極,妙極!若說此女我亦見過,真不愧為介臣之婦。既然其父是名教中人,更復何疑!"陳仁壽見小儒與甘誓皆稱贊不絶,自己也沒有不願意[的]。
  小儒又取信回後與方夫人商議,方夫人亦深以為然。小儒同雙福到蔣傢,說知從竜來意,並囑小風早為收拾。即着雙福同了幾名老成僕婦,封了一號大船,送小鳳往蘇。又寫了回信寄與從竜,書中備說: "極承雅愛,為捨弟作伐,得配玉梅。弟亦久有此念,惟恐芳君不許,徒托空談。今仁兄專主撮合其間,想芳君亦無間言,謹遵來命,即以回書一言為定,統俟捨弟春闈後再行送聘。"雙福取了回信,來至小鳳傢,說明次日起程,先將行裝等件發往船內。
  小鳳與小憐雖屬異姓,情逾骨肉。此日一旦分離,萬難割捨,整整敘說了一夜。早間,去辭別慧珠與王氏、二娘。慧珠見小風又得了歸着,想到自傢身上,不禁一陣凄然淚下。同着小憐直送小鳳至門外,復彼此叮囑一番,小風方上轎而去。雙福坐馬隨着轎子,出城上船。早有小儒撥來的僕婦接進艙內,雙福即叫開船,嚮蘇州進發。在路耽擱非止一日,且自不提。
  單說小儒自打發雙福送小風起程,又算了卻一樁朋友首尾。惟記念伯青何日方回,回時怎生去與祝公說項,使彼無辭可諉,固不負伯青畹秀兩人素願,又不落者香等笑話。這日,正逢衙參之期,藩司來見,說到已聞江中堂明日可抵碼頭·,奉旨到處文武由司道以下者,須出郭迎送。今屆本城,司裏亦當往迎。 "大人與江中堂也係世交,還是親往,或委員前去?"小儒聽了大喜道: "江中堂既已回來,伯青必然同至。"即委了兩名員弁,隨着藩司去接。
  次日,果然江丙謙的座船抵泊水西門外,滿城文武各官由藩司以次皆出城親迎;衹有將軍與製臺兩處委員前來。江公為人嚮來謙和,待下有禮,況又是父母之邦,無論大小官員皆親見稱謝,悉以本省父母官之禮接待。當又差人持了名帖赴將軍、製臺衙門道謝。午後方坐轎入城,伯青親送江公回府。江老夫人得信,帶着媳婦出迎,伯青叩見了舅娘,又與瓊珍小姐問好,略坐片刻,即辭別回傢。
  到了自己府前,早有祝安率領內外傢丁排班伺候,連兒下騎扶着轎子至二門外,梅仙亦接了出來。伯青下轎,先與梅仙問了安好,始入內叩見父母。祝公夫婦見兒子姿容如故,自是歡喜。大概問一問京中各老友近況,又問江公一路平安?伯青侍立應答。祝公即命他回房少歇,伯青退出。進房與素馨小姐見禮,少年夫妻久別乍見,自然另有一番難以言語形容的情況。伯青換了便服,祝公又賜下一席酒來,並吩咐伯青遠歸勞乏,不用來請晚安,早些歇息。伯青站着一一應諾。使婢上來調開桌椅,夫妻對坐小酌。席間,彼此各道別後衷麯。伯青不敢多飲,二鼓即命撤了殘席。少坐片刻,使婢服侍夫妻歸寢。
  次早,伯青至各處親友傢拜會,隨後方至總督衙門。小儒接進,各敘契闊。小儒道: "我輩至好諸友皆沐簡放,我正拭目以望賢弟,孰意賢弟競甘自退衡茅,俺然世外,娛奉老親,以樂林泉,真非我等世俗之見所能料及。"伯青笑道: "小弟自知纔絀,不堪治世I幸能愚而安愚,作退避之計,豈可與諸君雄纔火略相頡頏哉!而諸君中惟吾兄尤擅一時;由令守擢擁節旄,將來竹帛永垂定可跂待,我等望塵不及,奚止萬倍。"小儒大笑道:"伯青亦來謬奬我了。愚兄不過上荷國恩不棄菲材,下叨諸兄福庇,自末秩以寄專閫,均幸無隕越耳。"
  小儒又細問京中近來情形,方說到從竜日前已接了小鳳至蘇。伯青點首道: "從竜,芳君亦得其所,惟畹秀,愛卿他兩人……"說到此處頓然縮住,臉上現出凄然不悅之色。小儒忙用別話支開,即說到劉藴傢事,目下落花流水一敗塗地。 "我雖渝令上江兩縣安排過他,無如終日瘋狂顛倒,饑寒不時,想亦難久於人世"。伯青長吁道: "古語雲: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劉先達為相之時,一味傾陷同僚,暗刃傷人。劉藴又專於倚勢害民,荒淫無度。此等人傢沒有惡報,倒不見上蒼有福善禍淫之意了。《太甲》曰: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若劉藴乃自作孽者,彼亦廣置姬妾,惜皆不育,眼見得宗桃又斬。我輩觀此,可以知所戒懼。"小儒亦嘆啓,稱足,又留伯青吃了飯,方告辭回來。擇日祭祖掃墓,接着衆親友紛紛請酒,鬧了十數日方止。
  這日,伯青無事帶了連兒坐馬嚮桃葉渡來,一路見桃李陰濃,木皆成拱。回憶已離此三載有餘,情遷境易,不知畹秀可容顔如故否?對景增悲,又惆悵了一回。已至聶傢門首,連兒先進了竹籬去叩紅門,裏面王氏答應開門。見是連兒,喜道: "連二爺,你傢少爺回來了麽?"連兒道: "回來了,快告訴你傢大姑娘,說我傢少爺來看他的。"王氏即央連兒請祝少爺進來坐罷。自己忙忙的回身,喊了進去道: "女兒,祝少老爺來了。"
  慧珠自小鳳去後,越發沒精沒神,終日思睡。想到"芳君,翠顰等人皆有着實去處,即妹子洛珠前番妻妾不和,幸得他機變百出,而今也相安了。惟有我自傢終身,雖說是伯青的人,究竟未過明路,又聞他父親為人古執,怕的其中好事多磨,猶生變故。倘祝老不允,伯青定不敢私自娶我,豈非仍是一場空望。將來這身子又屬誰人,若叫我另行他適,我身可死而心不可改。可怪連日心神倍覺恍惚,莫非我與伯青終不可諧,預先有此兆頭麽?雖小憐妹子時來陪我談說,他也因芳君去後,常常想念,真乃愁人相處,·分外愁多。計算時日伯青亦該回來,他一至傢內定然即來看我,難道路間又有什麽阻滯麽?"思前想後如醉如癡,又一陣心酸,落下幾點淚來。
  忽見王氏笑嘻嘻的跑進來道:"姑娘不必煩悶,祝少老爺來了。現在堂前坐着,你快點出去罷。我要給個信趙姑娘去。"慧珠聞說,又驚又喜,倦徉徉立起身來,反覺懶得出外,真成相見時難別亦難。回頭叫使婢開了鏡奩,略整一整鬢,即是隨身衣服,帶了兩名使婢轉過耳門,遙見伯青背着手在堂前踱來步去。慧珠不見猶可,見了面不解那眼淚竟滔滔的下來,忙用手帕拭了,搶步走出。
  伯青見了慧珠忙迎上來,笑吟吟道: "畹秀好!"慧珠亦回問了好,各自入座。伯青細看慧珠,數年不見分外楚楚風神。那一種病心西子的形容,令人可憐可愛,又見他眼眶微紅,是纔哭的一般。伯青知道他平昔善愁善哭,倒覺見慣的,不火介意。慧珠道: "你何日回來的?在田,者香他們一幹人聞說與你同日出京,因何他們去了多時,你方到傢?沿途又有什麽耽擱的?"伯青遂說: "江公在路逗留,所以回來得遲。在田他們有君命在身,不能久待,是專程赴任的,故而來的愈速。就是我到南京已半月有餘,因祭祖拜掃,各親友請酒,直至今日方算清閑,不然早該來看你。"
  說話間,小憐已從外面笑着進來道: "大姐夫回來了,怎麽忍心一去三四個年頭,不聞不問,撇得畹姐姐朝思暮想,也不知求了多少簽,問了多少卦?好容易盼到你今日回來。卻也難怪他焦愁,如今柔雲芳君兩位姐姐都各有各的好去處,衹有我與畹姐姐似衹沒腳蟹,行走不動。"這句話小憐自知說冒失了,不由得滿面緋紅,訕訕的在慧珠肩畔坐下,問道: "姐姐怎生到這時候還未梳洗?"伯青笑着讓坐,見小憐更外出脫得美人相似。
  慧珠聞小憐取笑,用手在他肩頭擰了一下,駡道: "小鬼頭,你也學着別人打趣我。你見我在何處求簽問卦的?又什麽姐夫不姐夫,偏信口的混說,也有你說了跌下來的時候,真正報應不爽。你有江子騫呢,愁什麽沒腳蟹一般,不日即是一位簇新道臺夫人了。"小憐扭過頭道: "罷喲!見我說出你心病來,不好意思,即將這些扯搭不上的話來取笑我。爾為爾我為我,江子騫與我什麽相幹?"伯青大笑道: "好好!你姊妹們見了面即互相嘲謔,卻也有趣。不是我襢護畹秀,他的口角本鈍,除了柔雲就推愛卿善言語了。我衹恐你們說得太過要變臉。"慧珠笑道:"我不怕他變臉,果然認真,我偏要多說幾句,看他怎麽着?好在子騫遠在山東,不能做他的護符。"
  小憐立起啐了一口道: "我聞得大姐夫來此,又許久不見,好意出來陪他。你不見我的情,反仗着有了幫手,任意的欺負我。回來俟大姐夫去了,再同你說話。想你們心腹話還沒說着,我何苦夾七夾八的與人傢混鬧。我走開去,省得你們討厭。若再坐半會兒,還要齊心打我呢!"說罷,笑着一徑去了。伯青笑道: "愛卿近來口角頗為尖利,人材又出落得齊整,絶不似三五年前的愛卿,出言靦腆猶有孩稚之氣。可謂:三日不見,便當颳目相看。"慧珠道: "這妮子學得伶牙俐齒,不減於柔雲二妹。
  我衹怕他要促壽。"
  話猶未了,二娘亦進來紿伯青謫安,略談了片刻退出。慧珠起身邀伯青房內坐,王氏又叫人送進茶果來,說: "請祝少老爺不用忙着回去,我傢奶奶已預備下晚酒來了。若祝少老爺執意不肯,叫大姑娘一定留着。"伯青道: "又要他操心,我擾就是了,切不可費事。你們先代我道謝聲。"伯青即與慧珠在一張小幾上對坐,吃着茶果閑談着。
  伯青頓然長吁道: "我生平最怕拘束,自得此微名入京供職,冠裳宴會都拘束夠了。雖說有在田、者香等人時時過往,終覺日處名利之場,都不自在。如今請準回籍養親,纔遂我志願。從此遊山玩水,嘯月吟風,任我徉狂,可以將這數年沾染的名利場中習氣,洗刷一盡。縱能拜相封侯易如反掌,我立誓再不出仕。況前次劉、祝等人極力與我為難,雖然得失有定,我不失其為我,總之榮辱都由名利上生出來的。目下我解組歸來,作世外之閑人,不求名利自無榮辱。"
  慧珠微笑道: "你這句話卻說錯了,凡名土風流大半由官而隱,見幾多布衣可以成名?即如唐時之李青蓮,杜工部等人,苟非一官,竊恐亦不能李杜並稱,千古不朽。不見古今來淪落草莽中者,未必無經濟之才、傳世之學,惜不知其人即不著其名與其學問。所以我前番再三勸你求名,亦為其故。況有父母在堂,尤當揚名顯親以慰父母之望,並非我胸存俗見,以得失為榮辱。若今日呈請養親,歸來得堂皇正大,從此你出仕也可,不出仕也可,我也再不勸你了。果如此說,則小儒等人豈非俗物,以戀戀一官為榮?不知慕聲華者,即趨聲華志淡泊者,即甘淡泊,各適其志而已。"
  伯青聽了不住的點頭稱是,拍桌大聲道: "不枉我與畹秀相識一場,你真乃我之同心知己。大凡我心內的志嚮,未出其口,你即婉轉為我達出,卻如其分。雖然小儒、在田,者香等人與我亦是形骸不隔的朋友,又能志同道合,無如十有一二之處每每相背,謂之知己則可,若調之同心知己,則捨你而外竟無人矣。"又閉目搖頭道:"你我三生有緣,朝夕相處,我何幸焉,我何幸也!"
  正說間,見使婢等送進酒菜,在當中擺了一席,又去請了小憐過來同坐,三人傳杯痛飲。小憐問及漢槎任上光景,伯青道:"不過山東地方較之江南清苦些兒,子騫久處下來也可慣了,大約明春要來接傢眷的。"
  慧珠道: "小儒他們都在江浙,相隔不遠,偏生子騫放在山東那苦僻地方,亦算他運氣不好。"伯青道: "他是司道大員,不拘在那一省分。山東任滿了可以放到浙皖等省來,將來小儒他們亦可到山東去,甚至放到雲貴邊境地界,都料不定。不比府縣等官,放在那一省即終老此省,若要改省卻大費周折。"三人談談說說,早巳初更時分。席散,又坐了半晌,伯青方作別回府。自是三五日到慧珠傢一走,來時必由清早至夜,盡歡而散。慧珠的身體漸漸也大好了。
  且說小儒自從伯青回來,辦公之暇即躊躇着在田,者香托他撮合伯青,畹秀的終身一事, "其餘不難,衹慮見了祝公應如何說項,可無推卻。倘祝老競古執不允,必須再用什麽變通方法去兜攏他?如久久不去說明此事,不獨伯、畹兩人背地怨我不肯盡力,我自傢亦太覺慚愧無能了。我也辦過多少疑難人事,難道這些許兒女婚姻小故,反一籌莫展,畏縮不前麽?好歹我明日面見祝老去說一聲,允與不允再作計較。想他衹生了伯青一人,平時又極其錘愛,都不能十分拒絶我。祝老此時不敢依允,是怕的江傢說話。我看江丙謙也是世務中人,斷不能硬阻女婿納妾,說那-相情願的話"。立定主見,次早即傳話外面伺候,拜會祝老大人。
  到了祝府,投進名帖。少停開了中門,轎子請入中堂。祝頌三一直接至階下,小儒忙出轎搶步請安。賓主輓手上堂,見禮入座,各敘了幾句套辭。小儒即欠身道: "小侄擅造尊潭並非無故,有一件小事過來商量,要望年伯賞臉俯允。"目下因小儒與伯青會榜同年,所以小儒改口稱祝公為年伯。祝公連稱不敢道:"大公祖言重了,有事但請明白吩咐,治生可行之事,斷不敢違命。"
  小儒道: "說來小侄忒也抱愧,想年伯自傢人,定能寬恕。伯青年兄素昔倜儻不羈,久在年伯洞鑒。即如前歲與祝道生爭衡,為那聶傢女子,後來年伯亦深知其細。所以伯青年兄眷眷於此女者,其才貌兼佳固不待言,而其傢世亦非下賤。其父名泰森,蘇州人,嚮開生藥鋪,中年積蓄得若幹,遂入京報捐巡檢,又選得了廣東河泊所第一個好缺。無奈未久即病故任所,其母帶着他姊妹二人,盤柩回蘇。因傢無男丁,資財日耗,母女三人即來南京投奔親戚,惜又未遇,故流落此地。萬不得已,始作此勾當。其姊妹二人立志守身,權作倚門賣笑為養母之計,將來意欲擇一可托之人許以終身,迎母同往。其妹洛珠,現隨者香作側室,前次者香由浙江差竣回京之日,已攜其妹入都。而其姊乃屬,意伯青年兄,兩情已洽,誓不他適。非是小侄代伯青年兄飾詞以欺年伯,亦因憫其傢世,重其守身,欲拔其女於風塵苦海中,並不因愛好上起見。即日前小侄在南京時,也嘗至其傢,深知其女志尚可嘉,非他泛泛娼妓可比。苟不如是,年伯明見,小侄縱不纔,忝守三省之地,豈屑為一娼妓立辭。"說罷,又出位深深打了一躬道: "諸事尚祈年伯原諒,並恕小侄冒昧之罪。"祝公連忙起身答禮,復請小儒入座,即捻須長嘆道: "寒捨由高祖以下,自今五世,皆書香繼紹。上荷國恩,下叨祖德,無不出仕。自幼束發受教時,即開陳大義,首務忠君孝親,其次奉法立身,一切非禮,皆當恪守。幸世世相承,從無擅改。小兒登雲雖生小有纔,所作半越規過矩,忘了祖宗傢訓,每以風流倜儻白命不凡。治生亦曾痛加捶撻過幾次,-猶以為童性所致,稍長當明大義,即知己前之非。孰料愈趨愈下,前歲與祝道生為一妓女相爭,連功名性命都付之度外,那祖宗成法更不足念,鬧得身敗名劣,合省皆知。雖蒙國恩深重,復其官職,竊恐前此之瑕終身難濯,治生至今言之尚津津汗下。治生不幸,生此不肖畜生,將來死後有何面目見我祖宗? '教子無方'此四字難逃其責。若論治生屢次姑容,亦因他年弱冠以外,當存其體面,庶幾自愧,一洗積習。不意今日仍蹈前愆,公然欲娶此女來傢,外人固議論這畜生前番棄名背訓,不過因一妓女,亦要責治生縱子不仁,難為人父。況由高祖至今,從未娶過青樓入門,今一旦改背祖訓,治生已年過花甲的人,難不成為這畜生受那狼敗的聲名麽?而且媳婦新娶纔及數年,又非不育,可知納妾一節,更屑不合。既然此女願嫁這畜生,他亦有心於此女,定然盟渝白首永無更改。據大公祖所言,他們並非為好愛上起見,斷不爭乎遲早,何妨姑待幾年,倘媳婦不能生育,畜生又應當納妾之年,那時即娶此女為妾,治生再無話說。非是治生有意敢方大公祖之命,此等違背祖宗之事,治生寧可負罪於大公祖前,絶難從教,千析勿怪。大公祖誠愨是尚,治生久經欽佩。遙想大公祖深贊此女,定見不錯廣無如治生有此一節苦衷,適已申明,諒可恕治生偏執之咎。"
  小儒來時是一團高興,縱然祝公不允,尚可婉轉說合。不料祝公侃侃以大義為辭,不獨痛駡伯青不肖,背了祖宗遺訓,連自己都暗暗責備在內,不禁滿面慚沮,坐立不安,遂訕訕的起身作辭。祝公亦不相留,送出堂階,見小懦上了轎,方回身入後,細細告訴祝老夫人。又深惱小儒這些不經的話,也不應對我說,越想越氣。適值伯青上來請安,祝公見了他不由火發,喝道: "你這玷辱宗祖的畜生,你自作自受,被人議說卻也罷了,又帶纍我擔不能教子之名。從此我也不願見你這種不肖畜生,以後不許到後堂來,還不快滾出去。"伯青摸不着頭腦,嚇得唯唯答應,急忙退出。祝公猶自拍桌大駡,多虧祝老夫人再三勸解方止。
  伯青回到外書房坐下,呆呆的細想,何故觸怒父親如此氣惱?有生以來還未曾受過今日這場喝駡,即將祝公貼身服侍的小童暗地叫出細問,方知小儒來見父親,欲說合畹秀的事,是以父親遷怒於我不肖。心內暗暗作急道: "不好了,今日父親既明知此事,執意不行,連小儒乃父親平日極相信的都怒怪在內,尚有何人敢嚮父親前提及,豈非我與畹秀今生今世再不能聚合了?況又因此傷了父母之心,更非人子道理。"急得五內如焚,倒在榻上,紛紛淚下不已。晚飯也沒有吃,待至初更,悄悄偷回自己房內,又被素馨小姐明諷暗諫的數說了一番,分外羞愧無地自容,不言不語衣睡倒。
  次日,又不敢去見祝公,衹得推病在房。一連數日不出,素馨小姐生恐丈夫急出別故,背地去稟明祝老夫人,請了醫傢來診視雲;是肝鬱衝動心火,刻雖未發,怕的久悶則病倒費治,當開了一帖平肝清心的藥。素馨又多方婉款勸諭,伯青本來無甚大病,服了兩帖藥自然痊可。
  單說小儒回轉衙門,怏怏不樂,既未聯合伯、畹的終身,又無辜受了祝老一頓慪氣,真正是那裏說起。好在我已盡力做到,伯畹兩人也難見怪,即是在田,者香前我亦有辭可對。他們,衹好去怨祝老古板不近人情,卻怪不到我身上。
  過了一日,雙福回來說小鳳已送到蘇撫衙門。 "雲大人甚為歡喜,先着傢人回來道謝,隨後還有信至。次日即收了玉梅姑娘作大小姐,並請酒通知各傢親族,又唱了兩天戲,大為熱鬧。說二老爺聯姻一節,悉聽老爺主裁,就是明年春闈後再議。後來又說到聶傢的話,請老爺趕緊去與祝老大人商量,都宜盡力調停作成其事,不可忘卻"。小儒冷笑道: "還提他什麽呢!我再不能拚付老臉去碰祝老兒釘子,衹好由他罷。該數他們是婚姻,日後都有成局。我决意不管這事了。"你可去對王氏如此如此的說,"叫他不要與慧珠知道,怕的他急出意外支節,緩緩的另尋別樣方法罷。目下熱上趕熱,話又說老了,卻不好辦"。雙福答應退出。來到聶傢,將王氏喚至一旁,告訴他祝傢不允的話。 "我傢老爺囑咐你,不用紿你大姑娘曉得,要緊"。
  王氏聽了憂形於色,嗐氣道: "雙二太爺,你還不知道我傢這個寶貨,衹有祝少爺在心內,自從祝少爺進京,他終田非睡即哭,病不脫身。好容易如今祝少爺回來,纔見他有了笑容。這幾時祝少爺常來與他談談說說,連臉上肌膚都好看些。若聽了這個信息,他的性子又烈,還了得麽!衹怕命都不要了。好雙二太爺,請你回去代我求求你傢火人,還要設個方法說合此事,當可憐我女兒的性命。俗語:救人須救徹。保佑你傢大人世世公侯不絶罷!我女兒若有點長短,這條老命也是沒有的。"雙福點頭應允,作別回衙銷差。
  王氏送出雙福,回到房內呆想,頓添了一肚子的愁煩。晚間悄悄請了二娘過來,與他商酌,又諄囑女婢使役人等, "不可走露半點風聲與大姑娘知覺,這件事不是當耍的,有幾條性命在裏頭呢!"
  不言王氏與二娘在房內私相議論,相巧慧珠吃過夜飯覺得胸口有些飽悶,即到院落內走動走動。仰頭看見天上一輪明月,光輝四射。又記挂起伯青近日何以不來,屈指有七八日了。心內思思慮慮不覺順步走出耳門,從王氏窗外走過,猛聽得裏面唧唧噥噥的說話,側耳細聽原來母親與二娘談心。想道: "母親平日吃過飯即要睡下的,今日出了什麽大事;這時候尚與二娘談說,其中必有蹊蹺。"站定腳步,屏氣靜聽,衹聞二娘嘆了聲道: "這是那裏說起,偏偏好事多磨,又生出支節。可恨祝老頭兒為何這般古怪,一點世情不通,難道與自己養的兒子別氣不成?殊不知我傢那人知道,固要急煞;你傢那公郎若曉得其事不成,也要急出個三長兩短,據聞目下已生起病來。"王氏道: "他那一班姊妹們,都不似他的終身如此扭難,偏又他的性情古執,說到那裏即要做到那裏,若是別人還望可以通融,他是不能的。而今衹盼陳人人設法輓回,這一着兒如再不成,亦是前生註定的劫數,卻也沒法。"
  慧珠句句聽得明白,分明說的是我與伯青之事,小儒已與祝老言過,未能應允。又說伯青有病,可見祝老不但不允,還不知說出多少難聽的話。又不知祝老怕他兒子仍戀着我傢,竟不許他出門,不然伯青也不至急出病來。想到此處,那心內好似澆下若幹油兒醋兒,一時兩眼昏沉,目前金蠅亂撞,天旋地轉起來。趕着轉身回房,纔進了房門,不禁失聲"哎喲",一口血直冒出來,眼前一黑,一交栽倒。嚇得房內伺候的使婢,飛風跑過扶起慧珠,連問怎樣?問了數聲,全然不應。衆婢這一嚇非同小可,七手八腳的擡起慧珠,放平在床上,圍着喊叫。又忙忙的分頭去一面告訴王氏與二娘知道,一面去送信小憐。未知慧珠可能蘇醒過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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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千裏關山欺二竪 六朝金粉擅雙珠
第二回 偕友尋芳桃葉渡 論詩共醉菊花天第三回 樂春遊麯詞聽麗口 行酒令笑駡出深心
第四回 捏虛詞密現喪心計 痛遠別合譜斷腸詩第五回 報前仇風波起邗水 賦佳句月夜宴平山
第六回 嬉春閣雙美彈棋 捷秋闈三元及第第七回 遊舊跡萋菲遇衆惡 宴新令花月集群芳
第八回 拔窮途路逢美二郎 平海寇羽報連三捷第九回 鬧闈場害人反害己 護名葩全始復全終
第十回 狐假虎威狐謀終遜 石出水落石性常堅第十一回 慶壽筵醉綰同心結 鬧喜酒爭補洞房詩
第十二回 陳大令判聯碧玉環 祝詞林訪舊紅文巷第十三回 序壽文老眼無花 論星數揮毫起草
第十四回 甘老術妙著青囊 馮郎金盡遭白眼第十五回 智以紿貪猶煩撮合 散而復聚頓解相思
第十六回 見彼美陡起不良心 藉世交巧作進身計第十七回 鬍塗蟲受贓枉斷 陳鐵面執法雪冤
第十八回 沐皇恩雙開孔雀屏 聯夜宴小試鴛鴦令第十九回 看新娘衆公子解橐 憎禿婦兩親母爭鋒
第二十回 衆傢宴闊敘別離情 半山亭珍重凄惶淚第二十一回 鬧家庭偏傷愛日情 浪閨闥共恥中風苒
第二十二回 盜財帛奴僕齊心 施火劫天公有眼第二十三回 朝南海悔過禪關 遊西湖宣淫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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